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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卞之琳的《西窗集》
2021/07/12 05:22:19瀏覽399|回應0|推薦7
Excerpt:卞之琳的《西窗集》

卞之琳的這段翻譯最初應該是發表在1934221日的《文藝副刊》,極可能是中文翻譯的第一個版本,值得仔細品味。

此外,《西窗集》收錄不少翻譯作品,甚至卞之琳還有一篇文章論及保爾福爾的《亨利第三》與里爾克的《旗手》,讓人見識到他可能較鮮為人知的評論功力。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137244//
書名西窗集
譯者卞之琳
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
出版日2007/04

本書選譯了一批西方作家的作品大多是節譯而非全文。書中的作品,大多寫於19世紀末或者20世紀初,是文學創作中最初的現代主義潮流作品。此書作者有:波德萊爾、普羅斯特、馬拉美、瓦雷里、保爾福爾、紀德、阿克雷芒;英國兩位:史密斯和伍爾芙;另外還有奧地利的里爾克、西班牙的阿索林、愛爾蘭的詹姆斯喬伊斯等。


Excerpt
史萬家一邊
(第一段)

有一個長時期,我常常睡得很早。有時候燭火一熄,我的眼晴就閉了,簡直快得來不及對自己說:我睡覺了。而半個鐘頭以後呢,一想到該是睡覺的時候了,我又會醒來;我想把書本放開,以為還在手裡呢;還想把燭火吹滅;我在睡著的時候,對於剛才讀的東西,也不曾停止思索,可是我的思緒已經轉上另一條路,有點兒特別;彷彿我自己已經成為書中的題材了:一座教堂,一曲四重奏,佛朗梭第一與査理第五之爭。這種印象在我醒來的時候還會停留幾分鐘;它並不攪擾我的神志,可是像鱗片一樣的罩在我的眼晴上,使它們無從認清洋蠟已經不在燃燒了。
……

我把面頰輕輕地貼著枕頭的面頰,那真好,又豐滿又鮮嫩,好像童年的面頰。擦一支火柴看看錶。快半夜了,正是這種時候:一個久病者,不得不出了遠門,不得不躺到一家陌生的旅館裡的,病勢急轉,忽然醒來,睜開眼來一看,倒很高興,門底下有一線日光。好了,好了!天早就亮了。一會兒夥計會起來了,他可以按鈴了,他們會來照應了。有人來照應的期望給了他忍受痛苦的勇氣。不錯,他相信聽到腳步聲了:腳步聲走近來了,於是又遠了。門底下的一線光也不見了。剛半夜呢,有人剛關了煤氣燈,最後一個夥計也走了,他得整夜躺著挨受痛苦了,不會有人來看一看。
我又睡著了,有時候醒一會兒,只一會兒,剛夠我聽到壁板的響聲,開一開眼睛配一配黑暗的萬花筒,在知覺的一閃中嘗一嘗身外的睡眠,睡眠中沉浸著傢俱、房間,房間裡我僅占一小部分的天地,而睡眠的無知覺呢,我又快要去分受了。
……


一個人睡著了,他的周圍便環繞著成串的時辰、成套的流年與大千世界。醒來的時候,他自然而然把它們觀察一下,一瞬間認清了他在地面上的地位,他睡過了多少時間;可是這種程式卻容易混雜,容易紊亂,好比說,失眠了一夜,早上睡眠襲來了,當他正在看書,在一種和平常睡覺不相同的姿態中,他只要一舉手就可以攔住了、拉回了太陽,初醒來的時候,他就不知道時辰了,以為剛就寢呢。再好比說,他在一種更反常的姿態中朦朧睡去,說是飯後坐在靠椅裡吧,那宇宙便整個地錯亂了,這張神椅就用全速力載他穿過時間與空間,到睜開眼睛的時候,他一定以為早幾個月在一個異國睡下來的了。可是在我就夠了,只要,在我自己的床上,睡眠濃得融解了我的意識;因為這樣一來,我就完全不知道我睡覺的地方,夜半醒來的時候,既然鬧不清我是在哪兒,我最初甚至於還不能斷定我是誰;我只有最原始的一點兒生存的感覺,就是在下等動物意識界深處顫動的一點兒;我比穴居的野人還缺少人性;然而記憶呢——還不是記得我正在的地方,而是記得我曾在、或許會在的地方——來了,好像從天上放下來一條繩把我吊出
虛無的深淵,彷彿我自己是不能自拔了:於是一刹那淩駕了多少世紀的文明,如煙雲過眼,石油燈來了,翻領襯衫來了,終於漸漸地重把各成分湊起來還我自我了。
我們周圍的東西所以不動,也許是因為我們確認它們是此而非彼,因為我們對於它們的觀念不動的緣故吧。因為常常是這樣,每逢我如此醒來了,我的心神竭力地掙扎,徒然地追究我是在哪兒,這時候一切旋轉在我的周圍,在黑暗中:物件,地方,歲月。我的身體,困得不能動,使勁地想根據了疲乏的姿勢,記認四肢的位置,由此推知牆壁的方向,傢俱的安排,由此再造,由此稱呼所在的住處。它的記憶,肋骨的、膝頭的、肩膀的記憶,連續不斷地推演出一個個它曾經睡過的房間,同時四周圍看不見的牆壁呢,變化著配合每一個想起來的房間,在暗中亂轉著。甚至於當我的思緒還在時間與形式的門檻上躊躇,還沒有認清了環境來識別所在的房間呢,它——我的身體——卻想起了每一個房間裡床是什麼樣的,門開在什麼地方,太陽光怎樣照進窗子來的,外邊有沒有走廊,我去睡覺的時候想到過什麼,醒來的時候看見過什麼。我僵硬的肋骨,好比說,想找出一個定向,自以為對著牆壁,躺在一張有床頂的大床上,於是我立刻對自己說:啊,我到底睡著了,媽媽總不來看一看!我彷彿在鄉下,在祖父家裡 (他老人家死了許多年了);我的身體,貼床這一邊,忠實地從過去保留下一種我永遠忘不掉的印象,使我想起夜燈點在波希米玻璃盞裡,樣子像一隻圓瓶,用鏈子從天花板上掛下來,使我想起西亞納雲石做的火爐架,在孔勃亥鄉間我的寢室裡,在祖姑母家裡,在遙遠的往日,這些往日在剛醒的片刻呈現是呈現了,可是還不大清楚,在完全醒過來的一瞬間卻十分鮮明了。
……

當然,我現在是清清楚楚地醒著,我已經翻了最後一個身,明確之神鎮壓住周圍的一切,把我安頓在被窩裡,在寢室中,把一件件東西安排得差不多各得其所,在朦朧中看起來:衣櫃,書桌,火爐,兩個門,臨街一個窗子。但是也徒然,雖然我明知道我並非在那些屋子裡,那些屋子的影像,在清醒的愚昧中,即使我不曾確實地見到,我相信總可以見到,因為我的記憶開始活動了;平常我總不打算立刻再睡;我把大半夜的工夫用去回憶我們往日的生活,在孔勃亥祖姑母家裡,在巴爾貝克,在巴黎,在潼西艾爾,在威尼斯及其他各處;回憶那些地方,在那些地方認識的人,在那些地方見到的種種,人家告訴我的種種。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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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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