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吳明益的《天橋上的魔術師》
我真正想當的是魔術師。但我變魔術的時候會很緊張,只好避難於文學的孤獨中。
——賈西亞‧馬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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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上的魔術師
作者: 吳明益
繪者:Via (方采頤)/插畫
出版社:夏日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1/11/30
語言:繁體中文
十個互涉的短篇小說,九個孩子的成長故事,
都與天橋和天橋上的魔術師,或某個魔幻時刻有關……。
關於記憶,且容許我事先並再次引用普魯斯特這一段經常被引用的片斷:
我覺得凱爾特人的信仰很合情理。他們相信,我們的親人死去之後,靈魂會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種的軀殼內;例如一頭野獸,一株草木,或者一件無生物,將成為他們靈魂的歸宿,我們確實以為他們已死,直到有一天——不少人碰不到這一天——我們趕巧經過某一棵樹,而樹裏偏偏拘禁著他們的靈魂。於是靈魂顫動起來,呼喚我們,我們倘若聽出他們的叫喚,禁術也就隨之破解。他們的靈魂得以解脫,他們戰勝了死亡,又回來同我們一起生活。
往事也一樣。我們想方設法追憶,總是枉費心機,絞盡腦汁都無濟於事。它藏在腦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隱蔽在某件我們意想不到的物體之中(藏匿在那件物體所給予我們的感覺之中),而那件東西我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則全憑偶然,說不定我們到死都碰不到。
(p.49-50 追憶似水年華 I 在斯萬家那邊 聯經版 1992)
那麼,記憶中那座在 80 年代頹然消逝的中華商場是否真的可以在這本小說中復活嗎?
彷彿自己當年穿梭在中華商場幾家唱片行的身影也就一同浮現在小說的背景之中,如同小說家張大春在〈推薦序〉中所說的:
在台北現實地圖上已經消失二十年的中華商場似乎是「天橋」的隱括環境,對中華路、鐵道邊那八棟一體的綜合商業社區尚有印象的讀者,大約會不期而然地將自己和西門町的際會融入情節的角落。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便進入了和九個成長故事的主人翁一道離家或回家的旅程。
那些記憶如此久遠以至於讓人感到就像是巴黎 19 世紀的拱廊街,幽暗、神秘、難以探尋。至今碩果僅存的佳佳唱片行便只是殘留的記憶,對於哥倫比亞唱片行、新新唱片行卻是已經毫無印象,一無所悉。
這樣帶有特定歷史時空背景的創作,其實就是一種懷舊、詩意的表現,更不用說在吳明益細膩而有溫度的文字之下,更顯傷感。
好比在〈石獅子會記得那些事?〉,先是提到主人翁打鑰匙的夢想:
我把打造鑰匙當成一種沉迷,算算已經二十幾年了。我夢想過打造這樣的一把鎖,唯有鑰匙刻上尼卡諾爾‧帕拉的詩句才能開啟,比方說「我要我的靈魂找到合適的軀體」。而且,只有某種筆跡的刻痕才能開啟。我想像那把鑰匙像一隻小鳥停在門旁的掛勾上。
而在故事的最後則是留下開啟將來某種未知的希望:
……不過,正如你知道的,這世界上有太多用鑰匙打不開的東西。不過我一直相信,一把鑰匙被打出來之後,也許總有一天會找到它應該開啟的東西。
在〈強尼‧河流們〉這篇故事,吳明益更是把《大亨小傳》最富詩意的畫面移植過來:
我們站在天橋上,馬路邊,看著火車像河流一樣在面前拐了個彎,或入城或出城,循著看起來只有一個的軌道就此離去。
這些帶有濃濃記憶的故事始終圍繞著中華商場天橋上的魔術師,讓我們一度以為這是真實生活中的記憶,就像我們可以確信中華商場、天橋以及魔術師必然都曾經存在 (吳明益自己也是多次向他的朋友求證這集體記憶),只是迄今我們仍然無法破解在記憶之中魔術師所變的戲法。
然而,在後記〈雨豆樹下的魔術師〉一文當中,吳明益終究坦言「故事並不全然是記憶」:
記憶比較像是易碎品或某種該被依戀的東西,但故事不是。故事是黏土,是從記憶不在的地方長出來的,故事聽完一個就該換下一個,而且故事會決定說故事的人該怎麼說它們。記憶只要注意貯存的形式就行了,它們不需要被說出來。只有記憶聯合了失憶的部分,變身為故事才值得一說。
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他在最後所寫下的這一段故事呢!
魔術師要搬離天台的那天清晨,我因為肚子痛而起來到公廁去大便。快走到廁所的時候,突然聞到一股非常特別的氣味。是什慶樣的氣味我現在已經沒辦法準確說得上來,但當時感官告訴我,那是我從來沒有聞過的氣味。如果硬要說的話,算是一種腥味,但其中還帶著鐵鏽、乾草、雨水、沼澤之類的味道。
商場廁所的鬼故事當然夠多到讓當時的我腿軟。我哥老是跟我說有一個馬桶會有手伸出來幫你擦屁股,害我每次大便的時候都會不自主地往下望。那時我發現自己扶著樓梯的扶手,卻再也不敢移動半步,最該死的事是,大便也有點要忍不住了。就在這個時候,有個什麼的巨大影子要從男廁所出來。
是一匹斑馬。
千真萬確,是一匹斑馬。牠露出半個身子,轉過頭來看看我,那眼睛天真得就像兩條通到你心底的隧道。牠身上的黑白斑紋啊,一定是無與倫比的天才畫家的作品,那兩條前腿健壯優美,慢慢地踢踏踢踏帶出整個身子。那骯髒的廁所怎麼裝得下、藏得了這麼華麗的一匹斑馬!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魔術師就隨後從廁所走了出來。他用那雙可以望向兩個方向的眼睛看了看我。我不確定他笑了還是沒有,只記得他拍拍斑馬長著鬃毛的頸子,斑馬就開始噠噠噠地往樓上走。當牠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突然之間領悟了從來沒有去過的非洲大草原的味道。斑馬就這樣,噠噠噠地繞過我後面,跟著魔術師從樓梯上了天台。
後來我做了什麼?我應該大了便,肯定也有擦屁股,然後又回去被窩裡躺著。我試著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夢,但隔天早上,仍然在床鋪上找到黑白兩色,大約兩吋長的剛毛。硬硬刺刺的,彷彿細針,藏在棉被的縫裡,就像被刻意織進去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