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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8 05:47:53瀏覽9|回應0|推薦0 | |
Excerpt:《我們這個時代的怕和愛》之陳丹青訪談 我講世界文學史,其實是我的文學的回憶。 …… 古代,中世紀,近代,每個時代都能找到精神血統、藝術親人。 一大半是知識傳授,並非談靈感,也不是文學批評。菜單開出來,大家選,我提供幾個好菜,不算開參考書。 講完後,一部文學史,重要的是我的觀點。 …… 綜合上述,雷聲很大,能講嗎?我有我的能講。結結巴巴,總能講完,總能使諸君聽完後,在世界文學門內,不在門外。 ——木心,〈開課引言〉(《文學回憶錄》) 書名:我們這個時代的怕和愛 作者:陳丹青等 出版社:中國文聯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5/05 內容簡介 時代高歌猛進,卻並不全然美好。面對這個浮躁而迷茫的世界,我們質疑,我們妥協,但總有那麼一群人掙扎出來,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克服」時代,又回應時代。「這時代」毋寧說是「我時代」,他們的人生選擇如此不同,但又彼此互為參照。與他們對話的記者、編輯,也都是80後和90後,在彼此「陌生化」的碰撞中,或許可以一窺時代的真實樣貌。文學、文藝或許無用。我願意把時代與文藝比作鋼筋與花朵的關系,如果本書能喚起你一點想象世界和他人的能力,讓你知道還有人這樣思索時代、審視時代,進而生出些悲憫心、反省心、進取心,便是我們的幸運。莎士比亞說,我們命該遇到這樣的時代。從事這樣的行業,出這樣的書,也是命該如此。 【Excerpt】 〈陳丹青:中國人太能幹反而該少做事〉 想念,而無夢,未別,已走遠。60歲之際,木心和母親相繼離去,令陳丹青徹悟生死命題。他追憶木心,追問生死,抒發人到六十的生命感懷。他犀利的外表之下,深藏著文人柔軟的鄉愁。 …… [司馬遷是哪個大學畢業的] 問:我自己閱讀木心《文學回憶錄》的時候,感覺可能它更像是一個心性的感發,就是為作品解讀賦予了很多的主觀色彩。 陳丹青:他不但主觀而且獨斷。我最近收到一篇教了十多年中國古典文學史的青年教授的文章,他說,真的文學史應該是獨斷的,不應該是集體編撰的,也不應該是所謂客觀的,其實沒有客觀的文學史。我非常高興,我不覺得有哪部美術史、文學史、哲學史是客觀的。 問:我們看一般的文學史,當代文學史也好,其他文學史也好,看到的就是文學家和文學本身。但是在《文學回憶錄》裡面,我看到的是作者木心這個人。 陳丹青:對,應該是這樣,錢穆說過這個話,好的書里,你要讀到背後這個人,這個作者,你讀司馬遷,你讀屈原,讀來讀去其實都在讀他本人。但是我想這件事情還是不應該由我來說,因為我終於把這個書交給大家了,我也收到了這麼多的回音,我很開心有很多我想不到的回音,很有意思。 問:記得當時您好像是花了大半年的時間電子錄入。 陳丹青:對,八個月左右,包括做書。 問:那個時候我們沒有錄音筆這種工具,您全靠手記? 陳丹青:本來有錄音,但是他說不要錄音,也不要拍照,很遺憾沒有留下更多的影像資料。在最後一刻我偷偷地錄了像,然後有轉成碟片,今後有機會會選擇一段放在木心美術館給大家看。 問:我覺得可能現在的學生沒有這樣的幸運,您當時遇到木心老師之後,他在1989年成立文學客廳,連續進行五年的授課,而且聽眾就是幾個人,有點像是私塾式的授課方式。您在 2008 年的時候接受過我們的訪問,您那時候說過,不要進大學,不要念中文系,包括您個人接受的教育也只到初中。這種私塾式的授課方式是不是您特別喜歡的? 陳丹青:我其實完全不瞭解私塾教育,我對什麼教育都不太瞭解,我只有六年在清華教書的經驗,還有在中央美院上學三年的經驗,加起來有十年。 但是在這個體制裡,他進不進體制,他能不能待下去,他會不會改變,還有跟他遭遇的人有沒有眼光,就是能不能知道這個人珍貴,都很重要。我們看人都是看牌子,一見面名片馬上拿出來,你是不是教授,哪個大學出來的,你師從誰,好像這是不得了的事情,可是我認識木心,他什麼背景都沒有,他就是上海的一個老頭子。我從來不關心一個人從哪個大學出來,有沒有留學。我只要聊幾句話,然後照面,覺得這個人是個人物,就可以了。我相信各地都有這樣的人,木心上過什麼大學?他也沒有上過世界文學史。 問:很多東西都是自學。 陳丹青:對,司馬遷是哪個大學畢業的? …… [木心和母親的死是一堂課:人生是騙局] 問:丹青老師,2013 年您正好是60歲,您不忌諱說這個吧? 陳丹青:當然。 問:木心先生當年跟你們去開講座,他那個時候是 62 歲吧? 陳丹青:對,木心60歲生日是在我家過的,我說你要什麼花,他說鳶尾花,我就買了 6朵鳶尾花,又弄了點菜,這樣很安靜。 問:那現在您也到了這個年紀了,是不是有點不一樣的感覺?我怎麼也到 60 歲了? 陳丹青:沒有,我早就準備好到60歲了,我在40歲、50歲、60歲這個坎上,都挺平靜的,但是60 歲有點不一樣,就是我剩下的時間可以算得出來了,因為畫畫是一個體力活,我希望至少到 70 歲,如果再不安分一點兒到 75 歲,我如果還像現在這樣畫畫,一天保持五小時的工作,而且站在那裡,雖然現在能夠做到,但是同一天裡又畫畫又寫作,精力不夠了。我在紐約的時候,還有前些年,我白天畫了一天畫,晚上還可以寫四五個鐘頭,現在不行了,我只能幹一件事情了。 問:這個年紀的話,我們中國人通稱為“花甲”。好像給人的感覺就是已經挺老了。但是不管在政治,還是藝術上面,其實在這個年齡上,會不會反而悟得更清晰? 陳丹青:我不太相信孔子說的這個話,什麼六十順耳,什麼五十知天命,我不曉得什麼叫天命,60歲討厭的老頭子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我年輕的時候,都不願意跟老頭子來往,混賬透頂的50歲、60歲、70歲的老頭子太多了。你以為大家到了60歲就變得溫良恭儉讓,變得很安分?我60 歲只有一個感慨,就是我在58 歲經歷了木心的死,59歲經歷了母親的死,是一堂課,很多人蠻年輕就經歷了,我到這麼晚才上這一課,上過沒上過非常不一樣。 問:這個正好是我下面的一個問題,這兩年木心跟您母親相繼離去,我看木心的作品裡面也經常提到死亡這個字眼,他自己說從明亮處想,死是不再疲勞的意思。 陳丹青:這不是他最好的句子,我不是很欣賞這個句子。 問:最好的您可以說一下嗎? 陳丹青:他談到死,但是用一句話非常清楚地表達對死的看法,我現在還想不起來。這句話我都沒有注意到,網民老是用我才想到。還有他有一首短詩叫《從前慢》,在木心《文學回憶錄》的回響當中應用率最高,這也不是他最好的一首詩。所以我有一個想法,就是我將來選一點兒我喜歡的木心的段落,每一個人選的是不一樣的。 問: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到了這個年紀,您剛才說經歷過死亡這件事情跟沒有經歷過是完全不一樣的。 陳丹青:太不一樣了。主要是這個過程中我都在旁邊,這很不一樣,另外這兩個人跟我的關係太不一樣了,母親那不用說了。木心我又永遠說不出來我跟他什麼關係,你說是師生,我有好多老師或者叫他們老師的人,他有很多學生,我的很多老師不是木心,他的很多學生也不是丹青。但你說是朋友,我們之間又相差二十多歲。 母親是中風走的,所以我會一直輪番地想這個過程,因為它太快了,她還跟我一塊吃晚飯,我飯菜做好端到她房間裡頭去,有冷氣,我們一塊喝酒談笑,就跟以前一樣。晚上她就中風了,再也沒醒過來,然後就走了。對她來說,她一直說希望這樣走,她也很給我面子,走的時候正好我在旁邊。但對於我,就是不斷地會想起這個過程。因為談死亡是很困難的事情,它很具體,就像談性一樣,性也非常具體,我沒有見過談性談得好的,它太具體了。 問:像我們前幾天也做過專題,我們去殯儀館做了七天,從頭拍到尾,整個過程,包括撿骨灰全拍回來了。我當時的想法就是不管做的是政治、軍事或者多麼宏大的命題,但是死亡一定是人世間最大的命題。 陳丹青:對啊,所以木心這個話,從紀德那兒來的,說要時時刻刻保持對死的懇切,重要的不是“死亡”這兩個字,而是“懇切”這兩個字,我們看到太多談論死亡的文字,其實不懇切,很少看到好的悼亡文章,除了魯迅。等我自己要寫的時候,我才知道真的很難寫。 問:您經常會想起他們? 陳丹青:時時刻刻,醒著的時候。但我沒有機會夢到他們,我夢 到我母親,夢到木心,都是一個瞬間,然後我就驚醒了,我非常想夢見他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會有那麼多鬼故事,非常明白,但是我寫不出來。 問:您覺得您的內心,跟他們現在有一種相處方式嗎? 陳丹青:我不會有這個說法。就是會很想他們,他們兩個都是浙江人,都用浙江上海話跟我交談,都是隨便什麼小事情都會講,倒不叫笑話,只是有他們的感慨,是用說笑的方式講出來的,以後就沒有這樣的對話了。 母親是不能替代的,所有人對娘都要好,不然,你絕對會有後悔的一天。人生真的是個騙局,它速度排得蠻好的,真的可以讓你知道你跟娘在一起時間長著呢,知道娘會死,但是時間長著呢,天長日久著會過去。但死亡終於告訴你,好了,就到這兒了。這時候翻回去想前面那麼多日子,其實你不明白。我不是說大家要孝順,個人有個人的情況,但是我相信每個人都是天良未泯,你想起自己的娘…… 問:木心先生去世之後,您說這是您第一次目擊垂老的人病危、衰竭、死亡。現在想起來的話,您是有很多遺憾,還是會覺得很悲哀? 陳丹青:你到醫院,尤其是絕症病房去看一個人,你明明知道他肯定要死了,這個過程真的很沈重,你要重新認識他。木心先生,比方說他簽署他的遺囑的時候,我們給他讀過,公證處的人在旁邊,我說你要簽字,他好像不明白的樣子,我說了好幾遍,他才明白要簽字。那太難受了,他寫得一手好字,他拿不住筆,然後“木”這麼簡單的一個字,他寫了好久,寫完了以後他說好啦,我說“心”還沒有寫,他好像發現“心”怎麼沒有寫,我說你要寫“心”,他就在很遠的位置再寫了一個“心”。 一個一輩子寫字的人,你去看看他的鋼筆字、毛筆字,我想這是他寫的最後兩個字。但問題是他的語言還非常強,他瞻望,糊裡糊塗了,還是一句一句這樣子,前言不搭後語,但是他說出來的句子還是很好。文學是玩笑,文學是胡鬧,文學是悲傷,他就坐那兒看著我的眼睛,連著三句話講出來。只要他說出來的句子,你立刻就可以記下來,就可以去發表,這就是為什麼《文學回憶錄》出版時,他們說我速記很好,但是首先是他講得很清楚,所以我就可以記得很清楚。 問:有一次病危的時候,您在病房看到他,他被呼吸機壓著,然後拼命反抗…… 陳丹青:這個是在重症病房,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那太慘了,就像一條魚給拿出水面一樣。我主要是不確定他最後還有沒有意識,我真希望他完全沒有意識,最後變成一個身體,這個身體最後心還在跳,還得這樣呼吸。一個寫這些書的人,他現在變成一個號碼,變成數據,他旁邊就是機器,就是心跳、血壓。但問題是死亡給你的聯想不止於這個要死的人,而首先是你自己,我們所有人的下場都是這樣的。而且所有人都是,只要是有醫療條件的,將來他都會死在病房裡,死在一堆管子裡面。所以你通過一個人的死亡,認識到的是我們全體人的死亡,我想大概是這樣。提醒你,你現在還活著,你得明白你多幸運還活著,站起來就能走。 問:但是我覺得藝術家、文學家還有更幸運的一點兒就是,我的文字、我的作品還在,這點應該是可以欣慰的。包括我們這個紀念館、美術館。 陳丹青:是。還有死亡教給我的就是,死亡以後的過程開始了,如果有以後的過程的話,這就是你說的有作品,而且有人在乎他的作品。沒有作品的人,他有他的孩子,所以那麼多人喜歡有孩子,我死了,還有孩子,孩子死了,還有孫子。 問:1984 年木心答台灣《聯合文學》編者問的時候,他說一切崩潰殆盡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在絕望中求永生,我不知道這句話您怎麼理解,是不是也比較適合您本人? 陳丹青:這也不是他最好的句子,對不起,我喜歡的都不是這類句子。木心很會講道理,但是我喜歡他不是在講道理的句子,他那一代人,“五四”那代人和後“五四”那代人還是蠻喜歡講道理的,講人生的道理,而且他絕對是說得特別優秀的一個人,但這不是我最喜歡的他的句子,但是它會被引述。我發現年輕人特別喜歡引述這一類跟哲理、跟人生有關的句子,我不是這樣的。我喜歡他的句子,比方說,現在這句話也被引述很多,我是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我喜歡的那種句子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得出來。 問:您說青年人為什麼會對這些句子格外在意? 陳丹青:青年人要答案,而且考試裡面更要答案,他們是找答案的一代,結果什麼都沒找到。 問:而且似乎覺得應該有人帶他們找答案,一旦遇到這樣的句子,他們好像看到了一點兒希望。 陳丹青:這就是木心高明的地方,他其實不給你答案,你引的這些話也不能說是答案。答案就是燒掉了,埋掉了。 (讀者註:原文以字體分辨問答,為方便閱讀,讀者自行增加「問:」以利識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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