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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
2024/12/18 05:33:11瀏覽8|回應0|推薦0
Excerpt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

第十齣 驚夢
【遶地遊】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
湯顯祖,《牡丹亭》

閱讀及分享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

本書除了《青春版牡丹亭》的劇本跟相關演出紀錄之外,也有好幾篇散文值得一讀,以下摘要分享其中一篇〈驚變〉,重返白先勇的上海故居。


書名:青春版牡丹亭
作者:白先勇
出版社:天下遠見
出版日期:2008/09/15

Excerpt
〈驚變〉
——
記上海崑劇團《長生殿》的演出

〔轉調貨郎兒〕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大古里淒涼滿眼對江山。我只待撥繁弦傳幽怨,翻別調寫愁煩,慢慢的把天寶當年遺事彈。
——
長生殿・彈詞

這次重回上海,最令我感動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了上海崑劇團演出的全本《長生殿》。遠在一九八一年,我從報上便看到一則消息:「崑曲傳習所」「傳」字輩的老先生們聚集蘇州,紀念「崑曲傳習所」成立六十周年,一羣七、八十歲的老先生粉墨登場,在忠王府盛大演出。十年「文革」,中國的「戲祖宗」差點滅了種。這些「傳」字輩的崑曲耆宿不辭勞苦重上紅氍毹,就是為著振興崑曲,拯救崑曲於不墜。當時我看到這個消息,便許了願,有朝一日,重返大陸,一定要好好去看幾齣我夢寐以思的水磨調。這次趁著到上海復旦大學講學,總算如願以償。那晚我是跟了復旦教授陸士清、林之果夫婦一起去的,林之果曾任「上崑」中文老師,「上崑」成員多半是她的學生,從她那裏,我也了解到「上崑」的一些歷史。過去,《長生殿》折子戲經常在大陸演出,但演全本,則是頭一遭,真是千載難逢。
上海的崑曲是有其傳統的,一九二一年「崑曲傳習所」成立,經常假徐園戲臺演出,徐園乃當年上海名園,與蘇州留園可以媲美。傳習所子弟皆以傳字為其行輩,一時人才濟濟,其中又以顧傳玠、朱傳茗為生旦雙絕。後來徐園傾廢,傳習所一度改為「仙霓社」,然已無復當年盛況。顧傳玠早棄歌衫,去了臺灣。一九八二年我在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放映《遊園驚夢》舞臺劇錄影,座中有位老太太前來觀賞,原來是顧傳玠的夫人張元和女士,張氏一門精嫻曲藝,她的兩位妹妹張兆和(沈從文夫人)、張充和皆為行家。抗戰勝利伶界大王梅蘭芳到上海公演,假上海美琪大戲院一連四天崑曲,戲碼貼的是〈刺虎〉、〈思凡〉、〈斷橋〉,還有《遊園驚夢》,上海崑曲界再度掀起高潮,據說黑市票價賣到了一兩黃金。那次我也跟著家人去看了,看的是《遊園驚夢》,由崑生泰斗俞振飛飾演柳夢梅。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崑曲,我才十歲,一句也聽不懂,只知道跟著家人去看梅蘭芳。可是《遊園驚夢》中那一段〔皂羅袍〕的音樂,以及梅蘭芳翩翩的舞姿,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那恐怕就是我對崑曲美的初步認識吧。美琪大戲院在戈登路(現江寧路)上,從前是上海的首輪劇院,專演西片的,那次大概破例。我記得美琪的正門是一彎弧形的大玻璃門,鑲著金光閃閃的銅欄杆,氣派非凡。帶位是一些金髮的白俄女郎,劇院中禁菸,她們執法甚嚴,有人犯規,倏地一下手電筒便射了過去。這次我特地重訪美琪,舞臺上演的是雜技比賽,幾個邊疆民族團體演出異常精采。美琪舊掉了,破掉了,據說「文革」時候一度改成「北京戲院」,最近上海人又改了回來,而且把英文名字也放回原處,霓虹燈閃著Majestic Theatre;大光明、國泰的英文名字也統統回了籠:Grand Theatre Cathay Theatre,而且還是英國拼法,上海人到底是有點洋派的。
……

在上海,到館子裏去吃餐飯是件大事,有名飯館早就讓人家結婚喜宴包走了,有的一年前已經下定,普通的,晚去一步也擠不進去。「上崑」諸人帶我到一家叫喬家柵的飯館去,果然吃了閉門羹,他們提議道:「那麼我們去『越友餐廳』吧。」我一聽,不禁怦然心跳,暗想道:「這下好了,請客請到自己家裏去了!」天下的事真是無巧不成書,壞小說寫不通就用巧合來搪塞,而真正的人生再巧的事,也可能發生的。
我少年時,曾在上海住了三年多,從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八年,一共住過三個家。剛到上海,我跟兄姊他們住在虹口多倫路,那時候堂哥表哥統統住在一起,十幾二十個小孩子,好不熱鬧,吃飯要敲鑼的。後來因為我生肺病,怕傳染,便搬到滬西郊區虹橋路去,一個人住了兩年;病癒後,考上了南洋模範小學,才又回到市區來,住在法租界畢勛路(現汾陽路)一百五十號裏,在那兒住了半年,最後離開上海。這次重回上海,我去尋找從前舊居,三個家都找到了,連號碼都沒有改。多倫路變成了海軍醫院的一部分,作為小兒科病房,因為是軍事機構,不能隨便參觀,需要特別申請,才能入內。從前那些臥房裏都是些小病人,滿地滾爬,我隔著玻璃窗向他們招手,那些孩子也朝我笑嘻嘻地舉手揮擺,十分可愛。房子的外表紅磚灰柱倒沒有改變,只是兩扇鐵門卻鏽得快穿洞了。騎樓下面有一張乒乓球桌,我敢斷定一定是四十年前我們打球的那一張,那是一張十分笨重扎實的舊式球桌,雖然破舊不堪,架式還在那裏。那時我們人多,經常分兩隊比賽,輪番上陣,喊殺連天。我們有一個堂哥,年紀最大,球藝不精,每打必輸,到今天我們還叫他「慘敗」,「慘敗」堂哥已經六十多歲了,現在在紐約。上海市容基本上沒有甚麼改變,只是老了舊了四十年,郊區變化卻大,虹橋路拓寬了幾倍。我經過虹橋舊居,只見一片荒草中豎著一棟殘破的舊屋,怎麼看怎麼不像,後來還是問准了附近的居民才進去的。房子配給了高炮單位,住進去七家人。我從前的臥房住著一家四口,新主是山東人,非常和氣,知道舊主來訪,異常殷勤。他忙著沖咖啡,又拿糖果出來招待,我們合照了好幾張相。他們住在我那間房裏,也有二十五年了。「屋前那棵寶塔松呢?」我問新主。「樹根死了,枯掉了。」他說。我記得那棵寶塔松高過二樓,枝條搖曳像一柄巨大的翠蓋,一年四季綠森森的,護住屋頂,那麼堅實的松柏,居然也會壞死,真是「樹猶如此」。新主要留下我吃餃子,我趕忙婉謝,不願意麻煩他們,我說我還,我要趕著去看另外一個家呢。
從前法租界的貝當路(今衡山路)、福熙路(今金陵路)以及畢勛路這一帶都是住宅區,大半是一九三〇年代起的,是法國式的洋房,路上法國梧桐兩排成蔭,頗具歐洲風味。畢勛路底與祁齊路(今岳陽路)交口的那塊三角公園中,從前立著一尊俄國大詩人普希金的銅像,「文革」期間「紅衛兵」把銅像打掉了,據說最近又要恢復。普希金那首浪漫愛情長詩〈尤金·奥涅金〉(Eugene Onegin)我倒喜歡得很,不知道普希金又怎麼會惹怒「紅衛兵」了。畢勛路一百五十號在中段,是一棟三層樓的法式洋房,房子的形式有點特別,樓底是倉庫、廚房,一進大門便有一道大理石螺旋形的樓梯一直蜿蜒伸到三樓去。二樓是大客廳,大廳是橢圓形的,兩極是兩個廂房小廳,做飯廳用。客廳一面外接陽臺,陽臺下面便是花園。花園裏有一個水池,三樓才是臥室,臥室外面也有一個陽臺,可以乘涼。我記得夏天晚上房中熱氣久久不去,我們都到涼臺上喝酸梅湯,一直到露水下來,才回房去睡覺。畢勛路這棟房子也曾數易其主,最先是上海畫院,客廳那些壁畫,顏色猶新,大概經畫院的藝術家修繕過。現在屬於越劇院,有一面圍牆打掉了,新起了一棟研教室。原來的房屋,二樓變成了「越友餐廳」,對外營業,三樓用做辦公室。我得到越劇院的允許,去參觀了三樓。原來越劇院名譽院長袁雪芬的辦公室竟是我從前那間臥房,小時候我就知道袁雪芬是越劇皇后,我還在報上看過她扮演「祥林嫂」的劇照呢!那時她在上海紅遍了半邊天。她的辦公桌擱在窗下,而從前我的書桌就放在那裏,可惜那天她不在,我倒很想會見一下那位越劇名演員。花園裏的樹木維護得很不錯,那些香樟、松柏、冬青、玉蘭,蒼翠如舊,一樹桃花,開得分外鮮艷。水池乾涸了,只剩下一層綠苔,從前水池邊有多尊大理石的雕像,都被「紅衛兵」打得精光。畢勛路一百五十號也曾歷過劫的,據說連袁雪芬也成為重點批鬥對象,拉出去遊街示眾。最近我看了鄭念寫的《上海生與死》,「文革」那十年,上海大概就是像她寫的那樣恐怖吧。
「上崑」與越劇院有來往的,他們交涉一下,我們在「越友餐廳」的廂房裏,得到一桌席位。「越友餐廳」的大司務是「梅龍鎮」的退休廚師。「梅龍鎮」是從前上海著名的川菜館,現在還在,連門面都沒有改。那晚的菜真還不錯,價廉物美,一桌席才兩百塊人民幣,較一些賓館,好得太多。上海新興的小廚子比起那些老師傅來,手藝真要差一大截。那晚我跟「上崑」那幾位朋友痛飲了幾瓶加飯酒,我一直沒有告訴他們,畢勛路一百五十號的歷史,那份驚奇,我只留給了自己。一餐飯下來,我好像匆匆經歷了四十年,腦子裏一幕幕像電影一般。我記得有一年新年夜,哥哥姊姊在畢勛路開舞會,請來的客人都是他們中西女中和聖約翰的同學,一個個打扮得漂漂亮亮,洋派兮兮的。有一個叫陶麗琳,是二姊的同學,英文歌唱得極好,那晚她唱了〈You Belong to My Heart〉,是支倫巴,男孩女孩跳得花樣百出,從前上海學生跳舞是跳得靈光的。永安公司郭家的孩子也來了,還有幾個聖約翰的籃球校隊。
長得特別漂亮的女孩子,男子們都爭著去跟她們跳舞,女孩子的一番矜持、一番做作,就好像好萊塢的B級電影一樣,而那幕喜劇,就是在畢勛路一百五十號的客廳裏上演的。當年跳舞的那些男孩女孩如今都已老大,有的留在大陸,有的去了香港、臺灣以及美國、歐洲,他們個人的命運遭遇,真有天壤之別。這次我回到上海,還碰到一位當年跳舞的女孩子,她是風頭最健的一個,談到四十年前畢勛路一百五十號的舞會,她那張歷盡風霜的臉上,突然間又煥發出一片青春的光彩來。
我跟「上崑」諸友離開畢勛路一百五十號的時候,已是微醺,我突然有股時空錯亂的感覺,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遽別四十年,重返故土,這條時光隧道是悠長的,而且也無法逆流而上了。難怪人要看戲,只有進到戲中,人才能暫時超脫時與空的束縛。天寶興亡,三個鐘頭也就演完了,而給人留下來的感慨,卻是無窮無盡的。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一日《聯合文學》第三十八期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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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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