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宋澤萊的《弱小民族》
雖然自稱是台灣鄉土文學的逃兵,但在圖書館偶遇宋澤萊的《弱小民族》的當下,忽然想起 10 幾年前自己原有的同一本小說因為借給同學之後就離家未歸、命運乖舛,最終還是忍不住借了回家: http://blog.udn.com/le14nov/7839746 NEWS:作家宋澤萊榮獲第十七屆國家文藝獎 然而我像個逃兵似的,早已遠離台灣鄉土文學、遠離宋澤萊、遠離那記憶中的打牛湳村…
《弱小民族》收錄了幾篇小說,其中對於這一篇同名小說的印象特別深刻,敘事的主人翁是個小鎮老師,角色的設定帶有宋澤萊個人的自傳色彩,包含他在師範大學研究歷史、在南部海防服役、曾應邀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寫作研究…。
從三位畢業的學生來訪開始,「弱小」的主人翁開始逐一描述他被嘲諷的情境以及嘲諷者 (學生、朋友、讀者、教友…) 自稱所謂的「偉大」事蹟。 「我老婆跑了。」 「啊,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什麼都可能。你以為社會是固定的黑板嗎?一切都會變的。嗯,這支菸還不錯。結婚後二年,你知道遊覽業垮了,政府禁止私營遊覽車營業,謝氏那個老查某上吊兩次不成,最後一次突發奇想,把資金吞了,捲款逃走,我和炳雄一隻毛也抓不回來,負債累累,垮了,賣掉油漆店、賣朋馳、賣西裝,施炳雄搶天呼地,他說他要為祖田殉身,我說:『何必呢?我們是強者。』別人倒債我們也倒吧。…」(p.106~107)
「…喂!老宋,真的你該結婚了。最近我外面的那個女人懷孕了。」 「你說什麼,你開玩笑?」 「為什麼我要開玩笑?只有你這種弱者才自認為這件事不可思議。她一直不肯墮胎,還威脅我要和我老婆攤牌,這幾天我老婆大吵大鬧,踢桌子、摔茶杯,我的羅素研究差一點被放火燒了,喂,你能不能幫我去說說,叫伊墮胎。因為你至少是有點小名氣的三流作家。」(p.113~114)
至於稱呼主人翁為「白活」的小姑丈,更是經典人物,他最初鄙視學歷、不屑寫作、仇外 (美國),然則,卻一再改變自己的立場: 「…我必須要再提醒你,這個世界,尤其臺灣,它只是圖利場,如果你不想錢這碼子,何必要生在臺灣,我已預見你將潦倒地死在溝壑,白活!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感到慚愧,你太幼稚了,使我想哭。如果換上我絕不會再想什麼狗屎的學歷,學歷只是狗屎!狗屎你懂嗎?...」(p.158) 「…請恕我不能奉告其中奧妙,這些你不會懂!但不要以為我同意你以前的學歷觀念,你沒出息才唸那種學校,只是白白浪費光陰,沒有遠圖的學歷只使人發笑,失去路向的人哪,你還信上帝嗎? 但請你忘了我以以說學歷狗屎的話,現在我推翻以前的說法,我不要看『學歷 無用論』了,你要的話我寄給你。」(p.159)
「當然,你能寫出什麼好東西呢?但你一定幻想說有一天會寫得不錯,對不對?你在做什麼李伯大夢?你的文章全是廢字,知道嗎?看文章的人也真是智能不足。…」(p.161) 「…我已變成教會刊物的總主筆了。…你知道嗎?只有寫作的人才有前途! 但如果你以為我肯定你的文章,那就是笑話!當然你寫得比我快。白癡畫符也很快。你那些是什麼東西呢?如果要好文章就得跟我學。你知道寫文章不是像你所想的只是一種替人說話,他要告誡一切人。你不可以說謊、不可以自誇,應該謙卑,這些你還要學習。」(p.164~165)
「你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有人告訴我在國外有人轉載你的批評文字不是嗎?你的頭腦還有腦皮層嗎?為什麼你要胡言亂語,你不知道一切都好嗎?在這兒有吃有喝,有玩有樂,只有弱小的人才哎聲嘆氣,擔心天會塌一塊到太平洋去。你在學美國那一套,他們浮動、不安,我看你會被毀,如果是我,絕不去美國,死了我也不去!」(p.168) 「萬歲!我的朋友,你好嗎?久違的朋友呀!你還沒餓斃吧?我希望你真正的知道目前我愉快的心情,我們全家已遷居美國了。 真偉大啊,白活,在舊金山的我現在是真正的鳶飛唳天了。… 但我知道你會諷刺我幼稚。可是誰才是幼稚呢?弱小的人才是幼稚。人有追求更美好的天堂的權利,人在世上的目的就是一再超離卑賤微小,否則活著幹嘛?…現在你在小鎮自閉禁慾,你自以為什麼呢?要當台灣的巴斯特納克嗎?你要不要用冰水淋浴一下呢?我宣布推翻我以前對那塊土地的認識!」(p.169)
這些看似荒謬矛盾的人格表現,實際上卻是反應現實世界的真實寫照,而最讓人感到反諷的事實則是「弱小民族」始終安然無恙,一直到故事的最後,主人翁揭露出他「更早時曾擬下的偷生原則」: 歡笑存於眼淚 收穫成於秋殺 至美生於愛心 堅強蘊於柔弱
最終,「弱小民族」以其「真實的弱小」對抗「虛假的偉大」,或者也可以說是以其「弱小的真實」對抗「偉大的虛假」。
重讀宋澤萊的《弱小民族》依舊令人感到無比犀利,其強大的能量足以讓我想要重返台灣鄉土文學的 70~80 年代,如果再加上中年男子瞻前顧後的懷舊之情,我必須承認這將近 20 年前閱讀的感動在我體內仍一息尚存並且已經開始汩汩湧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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