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診所開在台北一個安靜社區的小街上。美援規劃的社區裡,樹木整齊的栽在路邊,離家不遠處是個小公園,鞦韆架和滑遛梯上,一年到頭總有孩子玩耍著。
【何大夫診所】的招牌高高立在街角。父親自己寫的,工整的顏體字。
診所開了二十多年。那時別的醫院還少,幾坪大的候診室總是坐滿了病患,角落裡盆栽安靜的綠著。每天放學回來,輕聲穿過候診室,向配藥和檢驗的阿姨們點個頭。 診療室裡父親總是忙著,病歷,聽診器,血壓計,壓舌片,消毒綿球,空氣裡飄著淡淡的酒精味,深紅的紅藥水和深紫的碘酒,注射針劑的小罐子打開時玻璃清脆的 音響,不銹鋼推車上整排閃亮的外科刀剪和雪白紗布,經過病人住院的觀察室,從後門上樓回家。
和來往的朋友們相比,父親的家鄉口音是極淡的。他的閩南話雖然辭不達意,問診時和病人溝通卻似乎不成問題。白天裡阿姨們在,當真講不通時翻譯就在旁邊,夜裡隻身赴急診就得憑真本事了。
那急診的鈴聲在午夜裡總是淒厲漫長,像夏天午後不成調的嗩吶。
那時父親還年輕,白天裡上了十二小時的班,夜裡還出急診。鈴響時匆匆起身梳洗,穿上白袍,提起黑皮包就跟了家屬去,三輪車摩托車或者計程車,有幾次出了水門往山裡去,到天亮才回來。有時病家付不出錢,他就笑笑算了,有時病人送來活雞活魚代替診金,我們就加菜。
在晚餐桌上父親不多話,診所裡總還有病人等著,匆匆吃幾口飯就又下樓去了,家裡的桌上總是盛好了菜,回到家的孩子依各自的時間吃著,長大後有時在朋友家作客,那一家人圍坐閒話家常的晚餐光景總是讓我沉默無語。
上高中的前一晚,父親這麼說:
「你現在是大人了,從今天開始我不再用小名叫你。」
叫了十五年的小名,父親從那天起一次也沒用過,雖然母親和親戚們現在還是這麼叫,每次聽到就想起那晚的對話。
那時候美國影集「根」在電視上播出,敘述一個南方黑人追尋非洲根源的故事,一時間報紙上到處是尋本搠源的議論。國文老師也湊熱鬧,出了個作業讓大家研究自己 姓氏的來源。花了幾天在圖書館,原來何韓同宗,出在遙遠戰國三家分晉的時代,我旁徵博引,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自己覺得十分得意,興沖沖的拿給父親看。
父親看過,甚麼也沒說,又下樓去了。
幾天以後,父親把我叫去說話:「我們家不姓何。」
「甚麼意思?」
「我們家姓謝,不姓何。當年我當流亡學生的時候用了別人的證件。」
多年前父母親離婚,父親平時來往的只有幾位在醫學院教外科時代共事的教官們,見了面聊天打牌,沒有人提過去的事。
譬如父親到台灣時是養豬班二等兵。譬如他自學考進軍醫訓練班。譬如他曾經是孫立人的醫官。譬如他年輕的戀人死在醫院裡。譬如他曾經參加榮總的創院。譬如他因 為退出國民黨,從軍十年還是個中尉,手下的教官們每個都比他官階高。譬如他喜歡寫作,有許多文學上的朋友。譬如他退伍後辦了個醫藥衛生雜誌,把全部家當都 賠進去。譬如那時父親已經輾轉和老家通信。這些我都不知道。
父親平日喜歡聽平劇,不聽流行或古典音樂。那時梁祝協奏曲在校園地下流傳,我找到一張風格近似的小提琴和鋼琴二重奏,難得的父子一起聽著,小提琴清淡的五聲旋律,父親沉默著,眼睛濕了。
大陸探親開放以前,父親一個人從東京經過上海濟南回老家,那時我們已經知道祖父健在,叔叔和堂弟們都在老家種地,不知道的是祖母餓死在大躍進以後華北的饑荒裡。
幾天以後父親回來。
我總是記得他那天的樣子。一個人旅行穿過禁忌穿過種種障礙回到老家,看到貧窮也看到希望。那天的父親目光澄澈,意志堅定,這一趟旅途決定了他生命裡最後二十年努力的方向,雖然後來事情發展並不如他所願。
那天看見了,我所不知道的那個年輕人,二等兵,戀人,醫官。
寫於父親周年
P.S. 改姓是後來的事了。改姓的依據是國防部的一紙公文: 「據查,本部退役軍官何某某,原名謝某某,特此證明….」 調查的憑據當然是沒有的,不過據說這樣的例子有許多,有興趣的話可以看電影「香蕉天堂」
新招牌【謝大夫診所】,當然還是顏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