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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20 19:59:48瀏覽396|回應0|推薦2 | |
米尼斯特舉起酒杯,發現裡頭沒酒了,空蕩蕩的杯子只有底部殘留著些許淺棕色液體,順著稜角分明的玻璃杯邊緣流動,如晶瑩剔透的寶石。他從軟椅上直起身子,試圖抓住酒瓶的頸子,但他的手撈了一下、兩下,才終於抓穩,微顫顫地抖著手,在空玻璃杯裡注滿酒。他的手在顫抖,一點酒液由杯子邊緣溢出,潑灑在他的褲子上;米尼斯特絲毫不在意,只是用手撢了撢,急急地將杯緣湊進口邊,喝下一大口。酒是香醇、燒灼、醺然的,但一杯一杯接著喝下肚,再美味的酒也會失去味道。他卻無法制止自己,喝了一杯又一杯,像個貪心的孩子,竭盡所能要把所有自己最愛的東西都收納進狹小的空間裡。米尼斯特感覺酒順著血管流往四肢百骸,裝滿了肚子,接著往上漫淹至胸口,每一呼息都是酒味,然後到咽喉、嘴巴、鼻腔、眼睛。他感覺視線裡滿滿是漂浮的酒海,眼前的景色,這小書房,他深色桃木的書架,上頭堆得滿滿的硬皮書,他從大學畢業以後就幾乎沒再碰過了,他的書桌,上頭擺著一只煤油燈,黯然映照著桌上滿滿的文件、信紙、報告、設計圖、公文的羊皮紙,亂無章法地堆聚成一座混雜的紙山。他的藍綢軟椅、他的緹花織毯、雪白牆上掛著的肖像畫(他父親、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曾曾曾祖父……還有最後一個空白位置,將來是要留給他自己的)、他穿著牛皮鞋的雙腳、顫抖的雙手、穿著一身邋遢、溢滿酒氣西裝的身體,全都漂浮在淺棕色酒海裡。米尼斯特覺得身體很熱,卻很輕,像在水中漂流;隨順著,放鬆地,一起去吧。這樣比較輕鬆,這樣不懂痛苦。 蓋得神說,沉溺於某一事物中是不對的,不管是金錢、酒精、藥物、食物、權力、名聲、性,還是各種特定的物品。蓋得神說,金錢確實可以榮耀神祇,但過度耽溺於追求財富卻是對神的褻瀆,因為蓋得神更重視的是信徒獻上金錢時的虔誠,而不是數量,不是規模壯闊的教堂,也不是華貴美麗的飾物。蓋得神說,名聲也可以榮耀神祇,但蓋得神要的名聲,是以祂為名去行善、助人、維持正義的名聲,而非世俗的地位與聲望。我多麼想要,米尼斯特模糊地想,榮耀您蓋得神我唯一的真主。他揚起酒杯,一口、兩口,一下喝乾到底,接著手臂重重放在軟椅的扶手上,嘆一口充滿酒味的氣。如同每個在布雷諾堡長大的世家子弟,米尼斯特受的是良好的菁英教育,一路由貴族世家創辦的私學念起,然後進入聚集全國菁英的布雷諾堡大學;在學業上,他一帆風順,在事業上,他和父祖輩一般,有自己的仗要打,在宗教上,他的家族隨俗傳統,是信仰蓋得教派;他們家族的每個孩子都在出生時受洗,都在教堂裡舉行成年禮,在神父的祝福下步入婚姻,讓自己的孩子也受洗,在教堂裡舉行成年禮。米尼斯特知道,他的父母親,甚或再久遠一點之前的長輩,都算不上什麼虔誠的信徒;信仰成了一種習慣,在亂世中讓人得以定著的小小依靠,即使觸點是多麼微小,信仰本身是多麼單薄,但只要說出一句「我是蓋得教派信徒」,就彷彿船不僅入了港,也下了錨,在這個社會上就有了某種位階,是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存在。 蓋得教派接受信徒追求金錢與名聲,但米尼斯特知道,那是隨著時代演變,不得不然的結果,而他的父親祖父,卻是因為這彈性,而願意繼續支持、延續相同的信仰。他們都是追求財富與地位的人;他的父親與祖父,都靠著金錢攻勢、鬥爭排擠進入議會,但還沒有一個人像他一樣當上議長的。他是他家族的第一個,奮鬥一百年的結晶。他站的位子僅次於布雷諾堡的統治者,那些性格乖戾的公爵們。他站在前所有未有的頂峰位置,是他家族的驕傲。米尼斯特的父親臨死前,還曾拉著他的手說,幸好有你當上議長,幸好……但他在父親垂死的眼中看到了不甘願與嫉妒。父親呀你就這麼想掌權你就對那一次與議長位子錯身而過如此耿耿於懷甚至不願真心祝福自己的兒子嗎?可我也不會放手的。他想,緊握著空酒杯,玻璃的冰涼混著自己酒醉的體溫。他們追求的是財富與名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虛幻,大家都以為他也一樣,但沒有人知道,他是真心相信,蓋得神所接受的名聲,是為人服務、助人向善的名聲。他是真心的。 米尼斯特真心相信,唯有如此,蓋得神才能接受他,才願意讓他上天堂。而他那些貪婪的父親與叔伯們,現在大約在地獄的烈火裡翻滾吧。我相信我站上這個位子是為了做好事,這是個亂世我們都知道這是個亂世。信仰衰頹、經濟紊亂,統治權動搖,很多人都在受苦。在田地、礦坑多餘的人手,湧入大城市的工廠找工作,但在那裡他們也宛如可被犧牲的工蟻,隨著季節轉換大批死去。應該有辦法可以讓這些劇烈、陣痛的過程稍微減緩些,他正在想辦法,因此他需要站在這個頂端的位置,他才有權力助人、為善。但前任公爵卻在這個時候死了。 每一任公爵去世,接下來總是一段統治權與政治上的混亂期,直到新任公爵產生才能再度穩定下來。公爵一死,米尼斯特的計畫暫時耽擱,而原本可以在公爵位置懸虛時趁機通過某些議案與預算案,班奈瓦蘭卻又在此時來攪局。辛西爾逃亡,他卻不去追,硬是要留在白夜宮裡,想像自己已經是新任公爵,在那兒對他及整個議會頤指氣使。這個可惡可憎的殘廢。他喃喃說道,彷彿再度確認似的,又用莊嚴的語氣再念一遍,可惡可憎的殘廢。他再倒了一杯酒。 到處都在出事,法克特利的工廠大火、撒威吉自治區大地震、東部艾特領地的礦坑倒塌。這是天災,還是人禍?坊間的占星術師已經在流傳謠言,說是因為正式繼承人遲遲未決定的結果;向來有傳言說,若是布雷諾堡的繼承人久未出現,這整個國家都會出事,如今似乎正是實現的時候了。但對米尼斯特來說,先解決現實的問題最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應付工廠主的抗議,幫助工廠重建,扶助受害者家庭;如何處理震災,提供金錢與糧食的補助;如何找出礦坑倒塌的事發原因,釐清責任歸屬,補助受傷工人及其家庭。對米尼斯特而言,他要處理的是這些現實問題,而非這些事件的起因是否為源遠流長、飄渺神秘的國土力量所致。對他來說,力量只有一個,那就是蓋得神的恩賜。班奈瓦蘭不這麼想。 補助?什麼補助?扭曲的眉頭皺在一起,宛如群蟲聚集雜亂的枝頭。就像戰爭時,會給予死亡的軍人家屬一點補助一樣。為什麼他們也需要補助?這些人可是自願在那裡工作、生活,又不像軍人。軍人也是自願面對死亡。他試圖平心靜氣地解釋。軍人知道自己面對的死亡,他義正詞嚴,但那些工人是想要去賺錢的。如果不補助,他們的家人無以為繼。還有在撒威吉自治區的人民,他們受到的是天災,更需要補助。撒威吉,他冷哼一聲,那些人死了倒是暢快。准將,這樣的話,您可以在我面前說說,但絕計不可在公開場合這麼講。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他的黑色眼珠在眼角骨轆轆轉動。補助補助,反正都是要錢就對了。怎麼不叫那些工廠主、礦坑老闆自己拿點錢出來?他們會拿,但每個人想得都一樣,能花少點錢就花少點錢,工人沒有跟他們簽合約,所以他們只願意拿一點點錢。所以我就該多拿錢出來?如果不做點什麼,恐怕會出事的。死了就死了,這麼麻煩做什麼。他說,半瞇著的眼底下,流轉著殘酷、自我的微光。 「這個可惡、可憎的殘廢,你給我下地獄去。」米尼斯特不自覺地,對著只有自己一人的書房喊道。 他只想到自己那個殘廢永遠只有自己。當然,他為了活下去已經很辛苦了,但那不是理由那不是。你畢竟是個繼承人。他無視於別人的痛苦我的痛苦因為他滿腦子只有自己的痛苦。痛苦,他再喝,把已經沒有味道的酒液吞下肚。蓋得神說,不該沉溺於不當事物,蓋得神說,要與人為善,蓋得神說,榮耀我的是你的心。蓋得神我想要榮耀我想要榮耀你但他們不肯給我不肯放手那個死殘廢給我下地獄去那些虎視眈眈的野心家也給我下地獄去。地獄,他害怕地獄。他醉了,沉淪了,朦朧的世界並沒有比較美,但他可以隔著一層如液體般的薄膜,不用直接面對。明早醒來,伴著宿醉的頭痛欲裂,他還得去應付那群人。他無法直接到撒威吉自治區跟艾特領地去視察,因為他得緊盯著班奈瓦蘭的舉動。你說我該不該去追她?我得去追她她已經出海了我感覺不到她,我得去追她追她。你早該去追了你這個殘廢,你早該在她逃的那一刻就去追了你這個殘廢。他得阻止他離開布雷諾堡。已經有一個繼承人離開了,不能兩個人都走。你們非得分個高下但不是現在。 蓋得神我錯了嗎?蓋得神。酒杯落在地毯上,發出「咚」地悶聲,滾了一圈,撞到桌腳才停止。我懺悔我對您懺悔,我不該喝酒但只有今天只有今天,明天我會準備好面對他面對他們阻止他阻止他們,明天我會榮耀你。班奈瓦蘭不會懂他眼裡只有自己他不會懂。米尼斯特抬頭,望著渺小的燈火,遙遠如暴風海面上飄搖的燈塔光芒;他離那兒還很遠。班奈瓦蘭不懂他不懂沒有人懂,那麼辛西爾你懂嗎你懂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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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