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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12 21:42:57瀏覽504|回應0|推薦4 | |
6. 熊 我望向對面,看見一隻高大的雄性棕熊,在透明的強化玻璃牢籠前走來走去。 這是一座特別的動物園,每一個關住動物的牢籠都不用鐵欄杆,而是用透明的強化玻璃隔擋住裡頭的動物和外頭參觀的人類。據說,這麼做可以讓參觀者更清楚看到動物的行動與習性,更富有教育意義。但我想,動物園只是想多賺點錢而已。花些錢製作比較牢固的強化玻璃,可以賺回較多的門票,何樂不為?事實證明,這一招確實有用。自從這座動物園內的所有牢籠都改成強化玻璃以後,入場參觀者比以前增加了三倍以上。 但是,我一直在想,人們到動物園來究竟是要作什麼?參觀關在牢籠裡的動物有什麼意義呢?關在牢籠內,被人類飼養的動物,絕對跟野生動物完全不一樣。就算是用透明玻璃讓人們看得更清楚,也不可能重現動物在荒野當中生活的真正模樣。能看到的,是活動範圍有限的動物們,百無聊賴地四處走動著。我對面的那隻棕熊就是如此。 記得棕熊也在這間動物園待了挺久的了吧。是在牠的原生地被獵人抓到的,後來被送至動物園飼養。但這隻棕熊似乎從以前開始就是個專惹麻煩的傢伙。不輕易跟人親近,脾氣暴躁,跟其他同類也處得不好。現在牠在強化玻璃前走來走去的模樣,正顯示出心中焦躁不安的徵兆。野獸猙獰的黑色小眼閃著兇惡的光芒,粗大的四肢迅速地移動著,走路時背部隆起的模樣,活像一座移動的小山丘。但沒有人知道牠心中的兇暴情緒。還有一堆父母親帶著小孩,用極近的距離看著那隻暴躁棕熊,完全不知道牠有多憎恨外頭的人們。 事情發生時,我正在吃東西。先是聽到「碰」地很大一聲,我嚇得抬起頭,四處察看到底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接著又連續「碰」,「碰」,「碰」地好幾聲,有人發出尖叫,然後我才發現,是對面那隻棕熊人立起來,用牠巨大的身軀去衝撞強化玻璃。「碰」,「碰」,「碰」。這玻璃應該是特殊訂作的,可以承受上千公斤的壓力,但棕熊毫不放棄,一再用力地用身體去衝撞。原本在前頭參觀的人都嚇得尖叫、後退,父母親抱起小孩子奔跑起來。 我專注地看著那隻棕熊的行動。強化玻璃很硬,這麼用力撞擊在上頭應該非常疼痛,但是棕熊雖然撞得骴牙裂嘴,卻沒有稍停,一直不停地、不停地撞擊著。我不禁看得入神。過不了多久,原本參觀的人幾乎都跑光了,然後有一批穿著制服的動物原工作人員在附近跑來跑去。即使如此,棕熊仍沒有停止。整扇玻璃窗開始搖晃,連接上下部水泥的部分,隨著牠每一次的衝撞,都在顫抖著。「碰」,「碰」,一次,又一次,我看到玻璃的中央似乎出現了裂痕。 有個手持獵槍的工作人員出現了,但他們還沒有準備好,棕熊就撞破了玻璃。原本應該很堅固的強化玻璃碎成一塊一塊,嘩啦嘩啦地落在地上。棕熊一下就衝出來,一邊嚎叫著,人們發出慘叫聲,工作人員也趕緊避至比較安全的角落。棕熊四肢著地,在園區內奔跑了一陣,一邊跑,一邊四顧盼看,牠知道有人在埋伏,精明的小眼轉動,一邊露出醜惡的尖牙,發出低沉吼聲。 突然間,牠發現了有一對躲在大樹之後的母子。孩子只不過是個三、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年輕母親緊緊抱著孩子發抖。他們是方才來不及逃跑的嗎?棕熊盯住這對母子,只是短短一瞬間,牠決定發動攻擊,埋起粗大的巨掌衝向這對母子。母親似乎腳軟了,只是瞪大驚恐的眼睛,用力抱住孩子。工作人員大叫,拿著獵槍的人衝上前去,準備要開槍。這個時候突然有個大約五十多歲的歐巴桑從旁邊跑出來,就檔在棕熊與那對母子中間。棕熊似乎大吃一驚,停下腳步。歐巴桑一面對著棕熊揮拳,似乎大聲斥責什麼,然後一邊後退,要擋住那對母子。我從沒見過這麼勇敢的人類,也從沒見過兇惡的動物竟會被一個年紀這麼大的人類給驚嚇得無法動彈。 拿獵槍的人趁此時機對著棕熊開了一槍,棕熊發出怒吼。不知是否有擊中,牠隨即轉身看了一眼對牠開槍的人,然後迅速判斷自己可能無法匹敵,又邁開腳步往另一邊跑走。拿獵槍的工作人員和其他人隨即追上去。 我看著他們離開,騷動有如遠去的海浪,漸漸聽不清聲響。我對面空蕩蕩的籠子,只餘被打碎的玻璃殘片,孤伶伶地掛著。這樣比較好嗎?牠有可能重獲自由嗎? 我靠近我面前的玻璃,用兩隻後腿站立起來,抬起毛茸茸的前肢,開始用力地擊打玻璃。 1. 訪問 Handycam 的小螢幕亮了起來。先是閃了一下白光,接著旋即陷入黑暗。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能好好對焦時,他發現那黑暗是因為自己牛仔褲的深藍色。仔細看,還可以看到深色纖維一根一根排列整齊,織成緊密交錯的圖案,中間參雜著一點白色纖維,和灰黃色粉塵。這台機器真是不錯,他想,我可是帶對了。 「你好了沒?」 前方傳來粗魯不耐的聲音,他抬頭,看著坐在他對面地板上的男人。地上鋪著一塊深紅色與黃色交織的毯子,男人盤腿坐在上頭,滿是灰塵、破破爛爛的軍靴歪倒地放在一旁,他腳上的襪子被磨損得很嚴重,大拇指的部分毛料稀疏,幾乎要被穿破了。男人穿著沙漠迷彩的軍褲,同色系的襯衫,脖子上圍著一條不知原本就是土黃色,還是因為沾了太多灰塵而變成這種顏色的阿拉伯方巾。頭髮剃成短短的五分平頭,飛揚的眉,精悍的眼,膚色是被太陽烤焦的深咖啡色。他將手中的 Handycam 轉向男人,焦聚對在他的上半身。男人手中握著一把 AK47 步槍,槍托直立擺在地上。鏡頭晃過槍身的一瞬間,發出冷凜的藍光。 「好了,可以了。」他說,眼睛對著鏡頭,調整焦聚。但即使是透過鏡頭,他仍無法和男人兇惡的眼直接對視。 「你要問什麼問題?」男人說。 「呃……這個嘛,希望我問了你不要太生氣……這個,為什麼要當恐怖份子?」他覺得自己的手沒有發抖,真是太厲害了。 男人的嘴角撇了一下,但他不知道這到底是表示他在笑,還是在生氣。可能是一種輕蔑地笑吧。 「我給你這個機會,沒想到你講話挺無禮的嘛。」 「呃……請你原諒我,我是有點緊張,不過,這是我一直很想問的問題。我實在不太懂,為什麼你們可以同時殺人,也拋棄自己的性命。」 男人握著槍身的食指動了動,像是在愛撫那把冰冷的槍一般。「你很害怕嗎?」 「當……當然。」他吞了一口口水,「面對性命可能被奪走的狀況,我想沒有人不會害怕的。」 「但是你不想跟那些人一樣。」男人意有所指地說。 「不想,當然不想。」他搖搖頭,但搖不掉停留在腦海裡的影像。兩個男人倒在地上,地板上流淌的血,是深紅色的。有人把其中一個男人的屍體扶正,他看見那張蒼白、宛如蠟像般毫無生氣的臉,然後,一個人走過來,手中拿著一把斧頭,對著那屍體的頸部砍下。他們坐在旁邊,沉默地看著,沉默著,宛如這個世界已經停止在那一刻。 「不想。」他又說了一遍,再度搖頭。 「那就好好問問題。」 「可是,這就是我的問題。」 男人頓了一會兒,好奇地望了望他,似乎是在思量他到底有幾分是認真的。「那你先告訴我,你們對恐怖份子的定義是什麼?」 「這個……以引發衝突,擾亂秩序的方式,表達自己理念的一群人……」 男人嘴角揚起,他想這回這個男人是真的在笑。他自己知道這個答案很有偏見,但是,在目前這種狀況下,他又想不出其他答案來。真是失格! 「你說的有部分也沒錯。在你們看來,我們確實是在引發衝突,擾亂秩序。不過,我想先問你,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我是來作採訪的……」 「你想來採訪什麼?」 「恐怖份子在當地引發的戰爭衝突……」 「然後呢?」 「把真相帶回去讓世人知道當地的狀況。」 「會帶來什麼結果?」 「終結戰爭和衝突。」 「你覺得有可能嗎?」 「……我不知道。」 「你有決心嗎?」 「什麼決心?」 「有決心要終結戰爭跟衝突?」 「我……」 他覺得越來越疑惑。這是一場什麼樣的訪問?是他在訪問男人,還是男人在訪問他?他覺得口乾舌燥,手不敢亂動,鏡頭仍定在男人的身上。 「我讓你採訪,原本是希望你可以把影像帶回去公布,不過,我看你好像連自己為什麼來這裡都不知道。」 「你……你到底要我怎麼作?」 「你有理念嗎?」 「什麼理念?」 「比如剛剛你說的,終結戰爭與衝突,是你的理念嗎?是你身為一個記者,來到戰地採訪時下定決心要完成的理念嗎?」 「我……我就是因為這樣才來這裡的。」 「那你為什麼害怕?」 「我……」 「你看到他們殺掉人質,還把人質的頭砍下來,吊在外面示眾。所以你害怕了,為了保住性命,你什麼都肯作。是『你』說,你要採訪我,讓我訴說我的想法,然後把我的影像公布出去,讓世人知道我們並不只是暴力的恐怖份子而已。可是你在心裡,卻認為我們就是暴力的恐怖份子,不是嗎?你只是想要自己一個人帶著影像逃出去而已。」 他想開口回應,但喉嚨像是被什麼黏住一樣,發不出聲音。 「你們總是說要終結戰爭,停止暴力,可是你們有決心跟信念呢?」 「面對……」他好不容易找回聲音,卻嘶啞無力,他硬撐著說下去:「面對性命的威脅時……」 「可是我們沒有屈服。我們的人數跟武器都比你們的軍隊還要少很多。你應該知道,一顆導彈飛過來,這個基地就完了。可是我們還在這裡,沒有離開。」 「所以,你們到底要什麼?」 男人透過鏡頭瞪著他,銳利如刀,哀傷如不見底的黑洞。「你為什麼不問自己,你到底要什麼?」 男人說完站起身,「你可以走了。」 「可是……」 「你出去吧。從大門出去,往西走二公里,可以到一個小村落。那裡的人會幫你的。」男人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他被兩個人粗暴地拉出去,丟出大門,身上只有那台 Handycam ,以及他們給的一個小背袋,裡頭是一壺水跟幾包餅乾,還有一個指南針。他踉蹌地走出門,想著西邊是哪裡。他拿出指南針查看,因為不習慣使用,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找出西方。外頭太陽正烈,照耀著一片枯黃的土地,連綿至遠處小小的,如土丘般的光禿禿山脈。他往西邊邁了幾步,太陽的熱度隨即讓他汗如雨下。 你有理念嗎? 你有決心嗎? 你為什麼不問自己,你到底要什麼? 我到底要什麼?我來這裡做什麼?把影像帶出去,把真相傳達出去,讓世人知道一切。可是,真相是什麼?你只是想要自己一個人帶著影像逃出去而已。 他拿出 Handycam ,放在手掌中轉了一會兒,然後,猛地朝前方擲出去。小小的機器呈一個拋物線飛越高空,接著落在硬梆梆的地上,傳來清脆的碎裂聲響。他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他也沒確認這是否是西方,只是朝著宛如發出死亡光線的太陽,一直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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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