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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30 15:29:02瀏覽523|回應0|推薦3 | |
7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從未見過的房間裡。跟我做為家庭教師住宿的小房間不一樣;我躺在一張大尺寸,有天蓋的床上,轉動頸子往左右看,右邊離床很遠的地方,是大扇挑高的花窗,窗前放著一組都鐸王朝樣式的桌椅沙發組。窗外一片漆黑,夜色濃稠如雲。往左邊看,舖著淺黃色花朵壁紙的牆壁綿延,靠牆放著數個大型暗紅色的木製衣櫥和櫃子。床頭邊放著一盞燭火,還有,我的學生阿黛爾就坐在左側床邊的一張椅子上。椅子有點高,所以她兩條小腿懸宕在空中,一邊低頭專注地看著放在膝上的書。頭一往左轉,我就感覺到頸側傳來的疼痛,不禁發出一聲呻吟。阿黛爾約莫是聽到了,抬頭看向我,隨即露出笑容。 「妳醒了,愛小姐。」 阿黛爾稚氣的面容,親切的笑臉依然沒有變,但此時我才發現,她的膚色確實較一般人蒼白,唇色卻相當紅潤,就像閣樓裡的那個人一樣。 「那個人……我……為什麼妳會在這裡,阿黛爾?」 「妳已經沒事了,沒關係。」她柔聲說,將書本闔起,放在床頭邊桌上。「覺得怎麼樣?還會痛嗎?那傷過不了多久就會好了,不用擔心。」 我確實覺得,除了頸子處的疼痛以外,身體倒是沒有其他問題。與其說有什麼其他問題,不如說,我感覺整個身體變得很輕盈,好像脫去一層皮一樣,也好像已經不存在了,包覆在我這付皮囊內的,只剩下空氣。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妳遇到的那個人,」阿黛爾的眼珠子轉了轉,不似平常那樣淘氣,而帶有一種深思,好像她在選取漂浮在眼前的字眼,試圖組合成一個句子,向我說明。我在這時驚覺到,阿黛爾的年齡搞不好比我所想像的還要大上許多。「那個人其實是我的曾曾祖父,也就是從歐洲大陸來到英國的第一批族人。」 「你們族人難道是……」 「對,就像妳看到的,是吸血鬼。」那個字眼很輕鬆地就從她嘴裡跳出來,讓我幾乎以為阿黛爾是在開玩笑。但應該不是玩笑,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我真的被吸血鬼咬了。「妳沒有覺得我們這一家子很奇怪嗎?愛小姐。白天睡覺,晚上生龍活虎,愛吃生肉,行事詭異,閣樓裡還藏著秘密……」她微微一笑:「不過我看大約就是察覺到了,妳才會爬到那座尖塔上的閣樓去吧。」 阿黛爾停頓了一會兒,突然正色道:「愛小姐,真的很抱歉,我們都以為妳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會真的去探險。我們以前也請過不少傭人和家庭教師,但每個人都只是覺得我們很奇怪而已,並沒有人真的去探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因為這樣羅徹斯特家族才可以掩蓋自己的本性,安然在英國生活了兩百多年。」 「兩百多年……這麼說,那個人,妳的曾曾祖父已經年紀這麼大了?」 「對,但是看不出來,是吧。」阿黛爾笑道:「妳好像把他誤認為我父親了。確實他們長得很像,我祖父要是不把頭髮染成白色,也幾乎是跟我父親一模一樣呢。」 「這麼說,妳也是……」 「我們這一族通常壽命都很長,成年以後幾乎不顯老態,所以相對地,成長期也比一般人還要久。」阿黛爾摸摸自己的臉蛋:「不要看我這樣,其實我年紀比妳還要大呢,愛小姐。只是礙於世人的眼光,不得不裝成符合我現在外貌的樣子,請家庭教師也有點算是掩人耳目吧,真是不好意思,愛小姐。」 「不、不用道歉,其實都是因為我的愚蠢,敗給自己的好奇心,其實我應該更警覺一點的,早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但我還是……」我抓著被子喃喃地說。雖然瞭解大致事態,但還是有些不知道今後該怎麼辦才好。「我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聽說,被吸血鬼咬過以後,也會變成吸血鬼……」 聽了我的問題,阿黛爾神色變得有些黯然。「妳說得沒錯,愛小姐,被吸血鬼咬過以後,有很高的機率也會成為吸血鬼。這是一種……怎麼說呢,有點像是感染吧。為了不製造太多像妳這種人,我們現在都盡量不直接咬人了。」 直接喝血嗎?我是不知道血源從哪裡來,他們也從沒直接在我面前大剌剌地喝過。當時我只是想,看來我以後得過著跟這群人一樣的生活了。害怕嗎?後悔嗎?我不清楚,有關這些情緒的記憶,我一個都不記得了。 「可是,愛小姐,有一件事情妳必須要知道。吸血鬼是有分等級的。像我們這種吸血鬼被稱為『純血』,也就是由純種吸血鬼聯姻生下來的人,只有我們在咬人時才具有感染力。而被『純血』所咬,變成吸血鬼的人,是『僕人』。」 「『僕人』?」 「『僕人』跟『純血』一樣,畏懼陽光,在黑夜中活動,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延長的壽命,也渴求鮮血,但力量不及『純血』,也無法製造『僕人』。『純血』製造『僕人』,也因此兩者之間具有深刻的羈絆,『僕人』不可能離開製造他的『純血』,相對地,『純血』也必須照顧他所製造的『僕人』。」 「妳的意思是說,我成為妳曾曾祖父的『僕人』,從此不能離開了?」 「可以這麼說。」阿黛爾點頭。搖曳的燈火投映在她白晰的側臉上,我竟覺得那付平日看慣了的小女孩神情,透露出些許哀悽、成熟。真是難以想像,她其實年紀比我還大。可是她那條理分明的說話口吻和平時明顯不同,讓我不得不這麼認為。 「那麼,我該怎麼辦?」難道從此以後要跟那個暴躁的傢伙在一起嗎?心底漸漸升上的抗拒感,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不情願。就好像一個女子發現自己的丈夫其實是個泯滅人性的壞傢伙,但礙於各種條件不能離異,只能默默忍受。我能這樣忍受下去嗎?如果依阿黛爾所言,我會跟他們一樣,擁有相當長的壽命,那麼我到底要忍受多久? 「曾曾祖父他……不應該繼續活下去的。」阿黛爾突然說,眼神望向前方,看著窗外迷濛的闇夜。「我們一族比人類強大是真的,但不能在日光下活動,還有依賴鮮血,也是我們最大的缺點,所以為了生存下去,我們必須掩蓋身份,在人類社會中存活。但曾曾祖父不這麼想。約莫是年紀大了吧,雖然我們壽命很長,但也不是沒有極限的,而即使活了幾百年,曾曾祖父還是渴望能繼續活下去。所以他開始主張,我們不能再喝抽取出來的血,要直接從人的身上飲血,才能更長壽。 「然後他開始大量獵捕人類。他當時殺了不少人,也製造了一堆『僕人』。可是他並沒有照顧『僕人』,卻反倒把他們當成畜生一樣養著,只是用來提供他鮮血而已……」 我不禁用手遮住嘴。那果然是一個殘暴的傢伙,所以才會被自己的子孫關在閣樓裡。而我卻把他放出來,還成為了他的僕人。這下該怎麼辦? 「後來,祖父和父親受不了,因為他不僅違反了吸血鬼社會的律法,囂張行徑甚至可能會讓我們的身份曝光。族人只想過安定的生活,不想再重複以前被人類獵殺的惡夢了,所以他們……」 那傢伙,那些人,竟然趁我不備時對我做這種事情,也不想想這個家業是誰打造下來的?是誰讓羅徹斯特家族發達的? 「現在該怎麼辦?我似乎不小心把他放出來了……」 「是呀,該怎麼辦呢。」阿黛爾將目光調回我身上,露出笑容。一點都不像是個擔心的笑容,難道她是覺得事不關己嗎?但如果羅徹斯特家族的真實身份曝光,她自己也很難見容於人類社會,不是嗎?阿黛爾從椅子上跳下來,繞過床角,走向那扇大窗邊。 「愛小姐,妳知道嗎?『純血』和『僕人』之間的羈絆,是很微妙的。」 什麼意思?我可是個新科吸血鬼,而且還是僕人等級,什麼都不懂。現在家庭教師和學生的立場對調了,如果阿黛爾不說明,我什麼都不知道。 「與其說是『僕人』受到『純血』的控制,有時候我倒覺得,『純血』也會受到『僕人』的牽引。」 「牽引?」 「對,牽引。」阿黛爾回身,小小的身子,站在高窗前,一片暗夜籠罩著她的背部,我看不清阿黛爾的臉孔,只看到兩簇小小的火焰,在她閃亮的眼裡打轉。「『僕人』無法離開『純血』太遠,所以反方向來思考,『純血』不是也無法離開『僕人』太遠嗎?」 「妳的意思是……」 「妳可以逃呀,愛小姐。」突然,一道閃電劃過窗邊,白亮的曲線將漆黑的窗切成兩半,一瞬照亮了阿黛爾的臉。那張白晰、端正的臉面無表情,眼神如鑽石冷硬,像是已下定決心,絕不退縮。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才聽到,原來外頭在下雨,激烈的暴雨。 「逃……怎麼逃?妳不是說……」 「妳逃,他就會來追妳。這樣總比留在那種人身邊好吧。」 「妳是要我逃走,順便把他帶離開嗎?」 阿黛爾走向我,面容又沐浴在光線中,卻已經沒有剛才那一閃中所看到的剛硬冷酷,而是一種哀楚卻堅定。「這是我們都能生存下去的唯一方法了。」她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好冰冷,而我的手,大概也跟她一樣冰冷吧。 「現在祖父和父親在跟曾曾祖父談判。如果談判破裂,那個頭殼壞掉的老人家仍不聽規勸的話,我們就打算要抹殺他了。但曾曾祖父很強大,不是很快就能解決的。愛小姐,恐怕今夜以後,我們再也不能在這裡待下去了。曾曾祖父會逃亡,而我們會獵殺他。但為了不讓他有餘裕去想其他事情,所以也請妳要逃。」 「我也要逃嗎?」 「如果妳逃走,因為羈絆的關係,他不得不去追妳,而我們會在後頭追獵。一面要找妳,一面又要躲避我們的追捕,他會沒有心思去想東想西,試圖實踐他那些殘虐的計畫。愛小姐,與其被強迫留在他身邊,過那種非人的生活,不如逃走,逃向外面的世界。」 我坐起身,緊緊握住阿黛爾的手:「可是我一個女人,能逃去哪裡?」 約莫是我的表情相當迷惘吧,阿黛爾側頭,發出清脆的笑聲:「愛小姐,我們的壽命這麼長,總有一天,會看到一個女人可以逃離枷鎖,自由自在地四處遊蕩的世界。」 她把我從床上拉起來,纖細的手臂意外地有力,而站起來之後,我也才發現自己真的身輕如燕。身體變得不像是自己的一樣。阿黛爾拉著我走向窗邊,她將窗戶推開,外頭的強風大雨立即潑灑入內。 「妳現在應該可以看得很清楚吧。」 昏暗中,風雨交錯,先是一層雨水排成的帷幕,接著是黑夜與烏雲構成的天蓬,遮蓋了所有景色。但我凝目細看,卻可以看到,烏雲裂縫後的天空,有著朦朧的月色,乳白一如潑灑的淡彩。月光下,越過層層山頭,是一座座城鎮的星火,在地面蜿蜒如河流,溢向遠方。還可以再看到更遠,更遠,那看似沒有盡頭,仍不存在的一切。 「怎麼樣,可以看到吧。」阿黛爾說。 她不知從哪裡拿來一件厚重外套,披在我肩上。「外頭冷,又在下雨。」 我將手放在濕濡的窗台上,雨水是冷,但我卻不覺得有什麼差別,那不過是跟我的體溫相似程度的冰冷而已。突然我感覺到手掌一陣顫動。這窗戶是怎麼了?不,應該是說,這棟建築是怎麼了?好像整個都在搖晃一樣。接著又是轟地一聲巨響,好像有什麼東西重重地落在上方的地板上。阿黛爾抬頭望著天花板。 「開始了。」她悄聲說。然後,推了我的背一把,「妳也該走了,愛小姐。」 如同順勢一般,我就這樣攀著窗緣,一腳踩上去,就連做這種動作,都變得無比輕鬆。雨水灑在我的臉上,狂風吹得髮絲紛亂,但我依然看得很清楚。 「愛小姐,」阿黛爾在我背後說:「我很高興是妳擔任我的家庭教師。」 我微微回身,望著那稚氣的身影。「以後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阿黛爾聳肩,做出不符合她外貌年齡的世故動作。「可能要等到曾曾祖父真正永眠的那一天吧。」 「再會。」 「再會。」 這裡是二樓,但我毫不猶豫地往下跳,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可以飛起來一樣,但我的身體穩穩地墜落,輕盈落在地面上。風雨阻擋不了我,我拔腿狂奔,切開雨幕,向著那月光照耀的所在奔馳。途中,我只回頭看過一次,羅徹斯特家族的宅邸在黑夜中竄出橘紅色的火光,那是毀滅中的紛亂,古老一族華麗的終局。阿黛爾呢?那麼精明的女子,想必能安然全身而退吧,甚至我想,有一天能成功獵殺曾曾祖父的,應該就是她了。 我再度向前奔馳,從此沒有回頭。 8 然後我沒有再見過阿黛爾,也沒見過羅徹斯特家族的任何一個人,包括那位名為愛德華一世的曾曾祖父。但我確實可以感覺到,他們追在我的身後。阿黛爾說的是真的,「純血」與「僕人」之間確實有著某種羈絆,那種無法言喻的感覺,並非強制性的屈服,而是一種相互感應。有時候,在人群中,會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牽引了心臟一下,就好像有人從身後輕輕地拉了一下頭髮,不是很用力,因此沒有痛感,但卻像是一種告知,「我在這裡」的意思。即使感應到了,我通常不會回頭,繼續向前走,走著,走著,直到那感覺逐漸消失。我不會回頭。 那天晚上逃出羅徹斯特家族城堡之後,我在那個勃什麼朗小姐的家裡暫住了一晚,第二天暴風雨過去,天青氣朗,我未與這家人告別,就離開了。該去哪裡呢?我思考許久之後,決定先離開英國,到當時英國的幾個殖民地轉一轉,這一轉就花費了數十年。等我再回到英國,羅徹斯特家族已經徹底沒落,成員四散。我回到那座半燒毀的城堡,尖塔傾塌,草木雜生,宛如一座鬼城。據說那天晚上的大火之後,羅徹斯特家族的人就離開這裡,事後也沒有進行修復,就這樣閒置至今,其中經歷了戰爭,所以一直沒有轉手處理。到我回到英國的前兩年,才聽說有一個代理人將這片產業賣給戰後的新興企業,而這批人決定要拆掉城堡,改建成新式住宅。或許,我回來是為了看這城堡最後一眼。 是我想要看,還是他想要看,亦或是他們想要看? 我不知道,我的逃亡本能,究竟有幾分是出於本意,還是受到操控。或許我是被阿黛爾等人利用了,但這麼多年過去,我逐漸覺得,要不要因為這樣,我也沒有機會可以看這個世界,去探究、去理解、去揣摩。因為被賦予了延長的壽命,我可以看到如阿黛爾所說的,女人也可以逃離枷鎖,一個人四處漫遊的世界,因為那股背後追迫的動力,我不會停留在原地,而是不斷地向前走,探求、奔馳。沒有人可以抓得到我。證據就是,即使我知道愛德華一世就緊跟在身後,我也從沒與他打過照面。我早已經學回如何精明地從他手中溜走。不過,他也還在逃,但羅徹斯特家族的人同樣擁有延長的壽命,所以他們也還在追逐。那個老人因為牽絆的本能,拖著老邁的身體不斷追趕,一邊還要嚴防身後的子孫追兵。他面對的是即將走到盡頭的生命,以及不知何時會結束的無窮追索。而我,還擁有年輕的肉體,迎向我的,則是一整片未知卻遼闊的天空。 明天我要上太空梭,我自願成為第一批進駐月球殖民地的居民。宇宙是我還未探求過的世界,我躍躍欲試。然後,那個老人也會追來吧。不久之後,羅徹斯特家族的人應該也會追來。他追來了,我會再逃走,逃出太陽系,逃出銀河系,逃向宇宙盡頭。我已經等不及了。 來追我吧。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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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