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佛

繞過轉角以後，在眼前展開的，是尋常的市街風景。街道兩旁林立著不到十層樓的建築，大多是住宅，陽台上每一戶都吊掛著各具自己家庭特色的衣物、棉被、鞋襪，以及一堆雜物，洗衣機、靠著牆擺的桌椅、廢棄電腦螢幕、佈滿灰塵的五斗櫃、葉子枯黃下垂的盆栽。有些建築的一樓則是商店，幾乎每一間店都用大片落地玻璃窗，向在街道上行走的遊步者展示店內景象，希望藉此吸引一些人進來。他和友人在這條街道上走著，商店櫥窗內五光十色的擺設，店員們花枝招展的裝扮，對他而言，都還不及樓上一戶戶緊閉的門扉後所散發出的家庭風味，更讓他感到有趣。

「……到了到了，就在前面。」友人伸出手指著前方，「你看，不就在那個轉角？有個比其他建築物都還要高的陰影……」

午後陽光正好落在他們面向的街道前方，有些刺目。他瞇細了眼，凝神看著。那被幾棟建築物所環繞的巨大黯影，是一座大佛像。

「走近一點去看吧。」友人催促道，加快了腳步。

近看，大佛宛如跟周遭建築物融合在一起一般，緊密結合，大佛的側邊就是一棟五、六層樓高的建築，蓋得扁扁的，每一層有五扇門，面對著街道。友人說：「我有一個朋友就住在這棟房子裡。其實挺危險的，但她還是沒有搬走……」

走到那棟薄薄的建築物前方，他才看清楚友人說的危險是什麼。那座大佛，遠看原本以為是銅鐵或是岩石鑄造的，近看竟然發現是用沙子堆聚起來的。而且這沙做的大佛已經半毀，左肩的部分傾倒，從肩膀開始到左半身，一直到盤坐的大腿附近，是一片空洞，好似被人用高射砲打穿了一樣。落下來的沙子成堆聚集在大佛的腿旁，形成一座小沙丘。幸好那一帶似乎原先就是做為停車場的空地。失去了左半邊支撐的大佛，竟還能屹立到現在，他也覺得不可思議。

這麼跟友人說了，友人頻點頭：「我也這麼覺得。你看，最近不是常有地震嗎？很多人都說，要是來個稍強一點的震度，這剩下的部分就會倒塌了。到時候沙子沖倒的力量，會直擊前面這棟建築物，這房子蓋得這麼薄弱，很快就會被撞倒的。到時候這條街……」

他回頭望了望街上，有人走過，少量車子和機車呼嘯而過，午後的陽光亮晶晶地灑在商店的櫥窗玻璃和路旁行道樹的樹葉上，平靜得一如以往。那棟立於大佛前的薄弱建築物，發出門鎖轉開的輕喀一聲，他回頭看，發現是二樓其中一戶開了門，有個家庭主婦模樣的中年婦女走了出來。她關上門，咚咚地走下樓梯，轉向通往市區的街道。看都不看後頭的大佛一眼。我們走吧，他對友人說。

對面是另一棟看起來較新的大樓，一樓是一間健身中心，同樣用大片落地窗玻璃展示在裡頭運動的人們。鄰近窗戶有一排跑步機，不知為何幾乎沒有什麼人，只有一個婦女在跑步機上奮力跑著。他站在落地窗前，望著孤身一人在跑步機上奮戰的女性。陽光將他的倒影投射在玻璃窗上，然後，他看到了背後的大佛，也宛如一道鬼魅般沉黑的影子，映在光潔的平面上。半倒的大佛影子正好落在那奔跑中婦女的後方。大佛慈祥的眉目用一種帶著憐憫的逼視，望著那婦人；婦人彷彿下定決心，抿緊嘴角，絕不回頭，只是不斷地抬起腳步向前奔馳。

即使如此，他想，她仍在原地奔跑，而大佛的視線一直都在。

9. 溫泉

雖說是溫泉，但進入脫衣場以後，卻是一條通往地下的通道。而且這階梯完全是岩石鑿開的，彷彿只是在洞穴入口處蓋了間小屋當作脫衣場，其餘全都是石頭了。岩穴呈現稍淺的黃褐色，天頂顏色較深，底部卻近似濁白。我在脫衣所換上泳衣，也幫兒子換上小泳褲，一手抱著毛巾，另一手拉著兒子，一起走下岩石階梯。階梯雖作得相當整齊，但赤足踩在岩石上，感覺還是有些刺刺的。越是往下走，越是感受到一股帶著溫熱的霧氣飄上來，夾帶著輕微的硫磺味。

有溫泉味的霧氣越來越濃，繚繞著淡黃色的岩場，接近底部時，看到階梯沒入了帶點濃白的水裡。原來這就是溫泉了。兒子看到水有些不安，媽咪媽咪地叫，沒關係，我說，你看，這水一點都不深，你踩下來試試看。水確實不深，只到我的小腿肚，對小孩來說，大概是到大腿左右。水溫潤濕滑，是溫泉水特有的觸感，大約是覺得很舒服，兒子終於放心，小腿踢著水，跟我一起走入浴場。

地底下的浴場比想像中還要寬大，呈長方形綿延向前展開，中間有一些突出水面的小岩塊，大概是刻意修飾過，做成可以供人坐的長條狀。霧氣朦朧中我看到有一些人或泡在溫泉中，或坐在長條岩石上休憩。越往裡頭走，水越深，已經到我的腰部左右，我把毛巾披在肩上，一手抱著兒子，繼續向前走。

走了一段路，發現有不少人跟我一樣，涉著溫泉水往同一個方向走去。大家都穿著泳衣，肩上、頭上包著毛巾，有些是單獨一人，有些成群結隊，彼此笑談。又再走了一段路，感覺四周的霧氣稍微散開，有風迎面吹來，隱著一股鹽的氣味。時間差不多了，有人這樣說。然後，原本是一片澄黃的石牆景色，突然在眼前敞開。

穿越地下溫泉的岩場，是一個迎著海岸的開口，在這個交界線上，溫熱的溫泉水和冷冽的海水混合在一起，潮聲靜謐，往洞穴外延伸而去的海洋，在遠方沒入一片深藍色。而海平面的上方，懸著一顆亮紅色的太陽，球體的中心是深紅色的，隨著往外擴散，顏色漸次染淡，周圍纏繞的雲霞也散發出淡黃、粉橙、脂紅、燻紫的燦爛顏色。

我找到一個長條型的岩塊，抱著兒子在那上頭坐下來，兩人都將腳泡在溫泉水裡，偶而可以感受到，海水一波一波湧入時傳來的冷流。媽咪妳看，兒子笑著指向外頭的夕陽，太陽要掉下來了。對呀，很漂亮吧。

其他人也跟我們一樣，或坐在岩塊上，或整個人泡在水裡，望著海平面上方剎那展現的美麗。我握著兒子的小手，靜靜望著即將西沉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