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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nting (2)
2012/09/12 21:39:07瀏覽362|回應0|推薦1

2.1

 

 她醒來時唯一看見的,是一雙沾滿濕泥巴的靴子。那雙破舊的靴子踩在濕漉漉的石子地上,過了一會兒,對方大概是蹲了下來,因為她看到深藍色的袍子下襬落在靴子上。那袍子也很陳舊,近看時會發現因為清洗過多次而有幾處顏色脫落,色調不均衡的地方,看起來品質不是很好的布料處處是皺摺,還有脫線。可是為什麼我只看見靴子跟袍子的下襬呢?她這樣想著。有一隻手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低沉的女聲在耳邊響起,妳沒事吧?受傷了嗎?

 

  受傷了嗎?啊,原來是這樣,原來我是倒在地上的,難怪只能看見這個人的鞋子。雖然這樣想著,但視線與意志彷彿與身體分開一樣,她的眼睛追著那個人的動作,想著應該可以動一下,向對方表示自己還有一點意識,不過麻痺了的身體彷彿跟自己無關一樣,完全動不了。

 

  那個人又站起來,走開,她聽到彷彿開門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又有一些腳步聲,更多的鞋子跟深藍色袍子出現,一樣破舊。好像有人在碰她,但是她的意識已經漸漸沉入內在的底部,那像深海一樣漆黑無感的地方。她瞇眼望著從上方透進來一絲光亮,而那光亮也逐漸遠去。沒有留戀不捨地,她閉上眼睛。

 

再度醒來時,她想自己是在一個房間裡。很小的房間。她轉動頭部看看四周,這房間是長方形的,只有一張床(自己正躺在上頭),一張小桌跟椅子,一個空空的櫃子。天花板很低,深褐色的木樑佈滿灰塵,牆壁一度是塗成白色的,但如今不僅龜裂剝落,那白色也轉成骯髒的灰色。房間內有一股霉味,身上蓋的被單則有一種收在木櫃子裡很長一段時間的刺鼻味。這裡是哪裡?

 

  她試著動動身體。這次可以動了,雖然感覺肢體末端還有些遲鈍,但可以依自己意志去擺動身體的感覺,好多了。她坐起身,同時感覺左側頭部傳來劇烈的疼痛。反射性地抱住頭,手觸摸到的是包裹在頭上的繃帶。我受傷了?對,我想我真的受傷了。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會兒,等待疼痛過去,她再度抬起臉,環視四周。有一扇門,又破又小的木門。盯著那扇已經被腐蝕,幾乎用力一推就要碎掉的木門,她想著,現在接下來要做甚麼?

 

  先搞清楚自己在甚麼地方,受的傷有多嚴重,幫助我的是些甚麼人。她一邊想著,一邊拉拉套在自己身上這件應該原本是白色但如今已變成灰色的睡衣,摸摸手腳和身體。除了頭部以外,似乎沒有受甚麼傷,除了受傷的部位還有些疼,其餘沒有甚麼感覺。接下來應該要搞清楚自己在哪裡了,還有……她忽然覺得自己漏掉了一個很大的問題,但究竟是甚麼呢?她一邊想著,一邊下了床。

 

光腳碰觸到冰冷,滿是灰塵的地板,身體失去平衡,有些搖晃,但手撐著一旁的木椅子,總算站穩了。她看到自己的頭髮垂在胸前,長長的黑色頭髮。對了,還有一件事情要確認,她環視房間,想要找那樣東西,但這個可謂家徒四壁的房間裡,除了簡陋的桌椅和櫃子以外,甚麼都沒有。那個東西在哪裡?對,鏡子在哪裡?想要看鏡子,想要確認一下,因為……

 

  對了,她終於想起來最應該確認的問題是甚麼了。她又坐回床鋪上,呆呆望著那扇門。首先最重要的問題是,她想,我到底是誰?

 

                                                     

 

 昏暗的長廊裡,只在牆上點著一盞燈。燈油幾乎要燒盡,只剩一點點的火光,貧弱地搖晃著。在這個沒有窗的長廊,那盞燈可說是一點用處都沒有,但她無是黑暗,拉著袍子,用急速的腳步穿過長廊,推開在長廊底部的雙扇木門。木門的絞鏈已經生鏽腐蝕,發出咿咿軋軋的刺耳聲音,站在房間最裡頭的講壇上的普利斯特神父瞬間安靜了一會兒,混濁的灰色眼睛朝她看過來,然後又低頭看著壇桌上的聖書,繼續講道。坐在台下的幾個人也紛紛回頭,但是大家都沒只是用空洞的表情望了她一眼,又回身低頭。她走到一個跟自己一樣穿著藍色長袍的女子身邊坐下。

 

  「又遲到了。」那女子悄聲說。

 

  「去幫廚房的切芙嬸搬東西。」她聳聳肩。

 

  「你就是力氣大,雖然手臂這麼瘦。真是奇怪。」女子說完,接著像是決心專心聽講一樣,不再說話。

 

她也低頭,但是完全沒在聽講壇上的神父說話。普利斯特神父的講道說不上多高明,大多是照著聖書念,偶而加點自己的解釋,但那些解釋都是依照其他聖書的解釋經典照本宣科,了無新意。她偷偷瞥一眼斜前方的人,那是一對住在這一代的農民夫婦,兩人都大約六十多歲,上這教會也有四十餘年,但說不上是虔誠,也來得不勤。現下她看到老先生正在打瞌睡,一邊點著頭,鼻尖快到碰到前面椅子的背部了。

 

  放眼望去,在會堂裡聽講的也不過二十多人,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農民。年輕人已經很久不來教會了,她曾聽普利斯特神父感嘆地說。這兒確實是死氣沉沉,骯髒而黯沉的空間,陳舊烏黑的木製講壇和椅子,講道之人,聽講之人,全都是行將就木的老人。在教會裡工作的也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男男女女,唯一一個稱得上跟她年紀相仿的,只有坐在她身邊的另一位見習修女梅莉。她又望了望兩手手掌相握,低頭閉目聽講的梅莉。梅莉的虔誠實在是令人感佩,周圍的人全都稱讚她是最近少見的年輕人,年紀輕輕就決定進入教會成為修女,對於日漸衰微的蓋德教派的信仰是如此堅定。

 

講道結束後,神父走下講壇,跟眾人說話。說的當然不是甚麼聖書的內容,而是最近進入梅雨季了,雨下得多,你家田地怎麼樣?近來殺了一條牛,要不送點牛肉去你家唄。兒子要回來繼承家業嗎?不,那傢伙才不回來,他在城市裡過得可樂的呢。你知道鐵路嗎?好像聽說有要蓋鐵路,會經過咱們這兒吧?鐵路是甚麼?是科學產品?泰克尼科的?啊,我們這兒的改變也越來越大了呀……

 

  梅莉和其他較年長的修女們也在跟大家閒話家常。這是一個貧窮領地的貧窮教會,土地貧瘠,物產不豐,大家為了生存已經忙得焦頭爛額,沒有多餘的錢可以捐獻給教會。更何況到大城市去賺錢的年輕人們已經脫離蓋德教派信仰,更不會理會故鄉的教會陷入財政危機這種事情。當地的經濟情況沒有改善,信仰心失落,教會就越來越窮,據說已經有一些偏遠地區的教會不得不關閉了。這裡恐怕也差不多了吧,她想,而自己真是來到了一個糟糕的地方。

 

  她站在一旁看著大家說話,自己則一如往常,不發一言,只是看著。她是最近才來到教會的人,而且是個身分不明的外來者。這裡的人警戒心很重,即使她被教會接受了,當地人也不會輕易接受她。外出時遇到搬運貨物的農民們,都是用好奇而略帶敵意的眼神望著她,即使她主動開口打招呼,對方也不會回應。像今天這樣的場合也是,她就站在一邊,卻不會有人過來跟她說話。你要有耐心一點,年老的修女西絲塔這麼說,我當初也是外來者,來到這裡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贏得他們的信任的。這也是修行的一種呢,桑默。

 

好幾年?自己要在這裡待好幾年嗎?沒有過去的記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醒來,只是出於方便就成了這個衰敗教會的見習修女,這樣的自己可以在這裡待上好幾年嗎?一想這件事,就覺得胸口發悶,好像有甚麼東西堵在胸腔底部,在那裡騷動著。她不覺伸手摸摸自己腹部上緣。

 

  「桑默,」梅麗輕聲喊了她,「最近雨下得多,擔心作物會被水淹爛掉,卡洛特家的蔬菜需要人幫忙收成,等下一起去吧。」

 

  「好。」

 

  在這裡的工作大部分都是這些事情,教會內部的清掃工作,幫忙農民們收成作物,搬運貨物,偶而會跟著神父一起念聖書,但由於普利斯特神父講不出甚麼道理來,桑默常常覺得不如自己念還比較快。來到這裡時間並不長,關於自己,她只知道幾件事,她識字,而且知道的應該還比當地的農民多,她也識得一些日常用品的名稱和用法,可見得有關生活方面的記憶還沒有忘記。另外,她的身體運動能力似乎相當好,雖然身材看起來很瘦弱,但力氣大,跑跳甚麼的不僅沒有問題,體能也很好。外貌特徵是黑長髮,紅褐色眼睛。有好幾次她從鏡子裡望著自己的臉,但沒有任何一段跟這張臉相關的記憶湧出來。桑默覺得自己像個印在紙板上的平面圖一樣,只有一張臉和一個身體,裡頭扁平空蕩,甚麼也沒有。

 

桑默和教會裡的人一起,穿上簡陋的雨衣,冒著雨,踩著鄉間的泥巴路,到卡洛特家的農地去幫忙收成作物。卡洛特家的蔬菜田並不大,之所以不大並不是因為田地少。卡洛特家的田地少說也有十荷克塔爾,一半種麥子,一半種蔬菜。但目前使用中的田地只有全部的三分之一,其他田地處於休耕狀態,長滿雜草。休耕是迫不得已的,卡洛特家只剩下一對老夫婦,人手不足,以兩夫婦的體力跟能力,頂多只能照顧三分之一的田地而已。

 

由於雨從早到晚一直下著,田地旁作為排水的水溝內滾著黃泥河流。桑默跨過河流,一腳踩進滿是濕泥的田地裡。大家靜默地彎腰工作,這跟教會的教規沒有關係,而是因為雨聲太大,就算開口說話也聽不太清楚旁人在說甚麼。桑默戴上手套,從軟爛的泥巴裡挖出小小的馬鈴薯跟紅蘿蔔,有些還因為泡水泡太多而爛掉了。一邊重複著彎腰,抬起的動作,雨水順著雨衣的帽緣流進來,弄得頭髮跟臉都濕淋淋的,頭髮貼在臉頰上。

 

  作業結束後,為了感謝教會的幫忙,卡洛特夫婦送了一些蔬菜給他們。桑默看著放在箱子裡的一些貧瘠的馬鈴薯,紅蘿蔔和蕪菁,想著這些大概會成為今天的晚餐吧。抬頭看著懸浮在遠山上方的灰色雨雲,原本就昏暗的陰天,因為接近傍晚而顯得更黯沉。一天要結束了。

 

  回程時,梅莉用那雙藍灰色眼睛瞥著她。「桑默,妳沒事吧?

 

  「沒事。怎麼了?

 

「沒有。」梅莉輕扯嘴角笑了笑,「只是在想不知道妳習不習慣。我們這兒作的事就是這些而已。」

 

  「沒甚麼問題。」桑默說,接著低頭不再說話。

 

  沒有甚麼習慣不習慣,因為原本她就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梅莉一心認為她是從都會來的,應該不會習慣鄉下教會的工作。桑默不知道梅莉是從哪裡來的確信,只知道自己並不討厭勞動工作,甚至有一種,以前做過比這更累的事情的感覺。但是她完全不記得,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明,只好任由梅莉繼續誤會下去。

 

  晚餐果然是燉馬鈴薯,紅蘿蔔沙拉跟蕪菁湯。在這貧窮的領地,要能吃到肉,不知道得等到何時。晚餐結束,收拾完餐具以後,是一天中最後一次的晚禱。普利斯特神父說了幾句象徵性的話之後,帶著大家默禱一陣子,結束時神父喚了她一聲。「桑默,過來一下好嗎?

她默默走過去講壇旁,其他人陸陸續續離開會堂,沒過多久,會堂裡只剩桑默和神父兩人。

 

  「桑默,還習慣嗎?」普利斯特神父堆出笑臉,眼睛彎成細細新月,擠在紅通通的臉頰上方。

 

  今天為什麼大家都要問我這個問題。桑默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妳才來這裡沒多久,甚麼都不知道,就要妳跟著大家一起工作,真是不好意思。」

 

  不,不工作就沒飯吃,這道理我還懂。桑默心裡念著,但沒有說出口。神父靠前一步,桑默望著他棕色袍子下方突起的腹部。這裡糧食貧乏,普利斯特神父也跟大家一樣吃得少,所以臉頰凹陷,手腳細瘦,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腹部特別突出。

 

「我起先擔心妳身體不適,會沒有體力,但沒想到在這方面倒是沒有問題。真是太好了。桑默,」神父說,又踏進一步,突出的腹部幾乎要碰到桑默的身體,她反射性地倒退一步。「桑默,還是甚麼都沒想起來嗎?不管想起甚麼,都別在意,告訴我吧。如果有甚麼困難也沒關係,我們可以一起解決。」他說著兩手捧起桑默的手,臉頰靠得很近,近到桑默可以聞到他嘴裡吐息的晚餐的馬鈴薯湯混雜著口臭的氣味。

 

「謝謝神父,我沒有甚麼問題。」桑默盡量維持一貫的無表情說道。

 

  「是嗎。是嗎。」普利斯特神父點點頭,完全沒有要離開她身邊的意思,繼續說:「桑默,在這裡,我就像是你的父親一樣,有甚麼事完全都可以對我說。」他說著拉起桑默的手,一手撐著下方,另一手在手背上摩搓著。「不管是生活上的問題,教義上的問題,都可以問我。神照看著我們,所以不要認為我們被拋棄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我們會在這裡是有原因的。不管面臨甚麼樣的環境,即使是這麼偏僻貧困的土地,我們也可以藉著讓自己幸福,讓周遭的人幸福,而達成神的旨意。」

 

  這是從哪裡聽來的照本宣科的教義解釋?桑默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點點頭。但普利斯特神父似乎並不滿意,仍緊抓著桑默的手,那張大臉更靠近,桑默可以感覺到神父嘴裡的臭味直接向臉龐撲來。「桑默,你不相信神嗎?或許你忘了過去的一切,所以會感到不安,但是請相信神是不會拋棄我們的,神讓你來到這裡,出現在這個教會的門前,一定是有意義的。」

 

「我明白,神父。」桑默說,手腕一扭,很輕鬆的就將手掌從神父的雙手間拉出來。因為她的動作太靈巧,普利斯特神父還是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雙手間早已空無一物,他張著嘴,愣愣地望著桑默。

 

  「桑默,你這是……」

 

  「神父,晚禱前還有一些工作要做。」桑默說著後退一步,向神父行禮,轉身離開。

 

  「桑默,如果還有甚麼問題的話,記得要告訴我。晚禱過後,午夜之前我都會在這裡,隨時都可以過來。」普利斯特神父在她背後喊道。

神是不會拋棄我們的。我們會在這裡是有原因的。

 

  在桑默聽來,神父的這番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拚命的,一次又一次的,說服自己。你來到這裡是有意義的。甚麼意義?

 

  她忽然覺得胸前一陣騷動,那沉澱在胸腔底部的甚麼在蠕動著,像是數百隻吵著要食物的雛鳥一齊拍著羽毛尚未長豐的翅膀,張開大嘴吶喊著。那倒底是甚麼?

 

桑默雙手撫著胸口,感覺到心臟跳動得厲害,呼吸困難,額上流下冷汗。她覺得想吐。想把那些東西都從嘴裡吐出來。那些東西想要被吐出來。她摀著嘴蹲下,胸口裡的東西不斷往上攀爬,越過胸腔,心臟,食道,喉嚨,她想要把那東西吐出來,但是那始終卡在喉間,動彈不得。還缺少甚麼?還缺少甚麼?

 

  過了一陣子,想吐的感覺平息了。那東西似乎又安分了下來,回到胸腔底部,在那兒靜靜等待著。桑默蹲在地上,等著喘息平靜下來。回去了,那東西不見了。不,沒有不見,只是暫時不動而已。該怎麼做呢?我還缺少甚麼?還需要做甚麼,才可以把那東西吐出來?

 

……到了。

 

  甚麼?是誰的聲音?

 

  桑默嚇了一跳,抬頭望著四周。在這陰暗的長廊裡,只有自己一個人。

 

  ……時間到了。

 

  甚麼時間?

 

  她手扶著牆壁站起身,感覺四肢都在顫抖。那個東西雖然不動了,可是卻有一種自己的身體不得不動的感覺。

 

  ……狩獵的時間到了。

 

好像聽見風的聲音。風刮過耳邊,咻咻迴響著。風帶來遠方的氣味,草原的濕氣,土地的泥味,花朵的香氛,動物的體臭,夜晚乾爽的空氣。閉上眼睛,好似看見滿天的銀河降落在暗綠色的廣袤草原上,被風吹得起伏的草葉,彷彿海浪一般高高低低的蠕動著。那是記憶中的風景。

 

  再張開眼睛,陰暗,骯髒,充滿溼氣和霉味的長廊,只有前方一盞破舊,小小的燈火,搖曳著,明滅著,瞬息的光。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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