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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18 19:12:18瀏覽391|回應0|推薦1 | |
風雪季即將過去。終於不再成天落雪,停雪時間比以往長很多,原本窩在房內的人們紛紛外出,準備來春耕種畜牧的動作。艾希米開始跟著華理茲等人一起參加鮑爾斯的木蒼象騎乘教學;先從照顧木蒼象開始,梳毛、餵食、駕鞍,接著是實地上陣學習駕馭技巧。駕馭木蒼象跟騎馬有些類似,因此艾希米學得很快,他首次高高坐在木蒼象背上時,遠望雪塵瀰漫的風景,在徐緩雪原上奔馳,感覺風的利索、雪的溫度,竟覺興奮莫名;能與那些高手們以同一視點瞧著世界,他內心油然生起某種成就感。艾希米唯一比較學不來的是如何安撫木蒼象;木蒼象雖溫馴,但性情古怪,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鬧脾氣,不聽話,這時候得按摩牠長滿豐厚毛髮的頸子,在牠大大翻轉的耳邊輕聲細語一些撫慰話語。其他人做得挺自然,但艾希米卻做不來,他可從沒這麼溫柔輕細地說過話,練習了好一段日子,才能說得流暢點,但木蒼象也能感應到他的尷尬,有時毫不理會,有時遲疑。 艾希米漸漸學會駕馭木蒼象,跟鎮民的關係也逐漸好轉;像這樣能好好工作,並順道與人有所交流,讓他心裡感覺踏實了些。不需要言語流傳,鎮上所有人都知道桑達特去世的事情,他們沒對艾希米說什麼話,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他很慶幸他們沒有試圖安慰,說再多,只會勾起一些不堪的回憶,而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於是,日子就這樣如順水漂流的落葉般過去,不知不覺間,艾希米感覺那狂暴的一晚已經遠去,好像是許久許久前發生的事情,幾乎沒有任何感覺,只有記憶如淺淺刻痕落在心頭。他從沒想過,人的記憶和情緒轉變是如此巧妙,那些瘋狂、受辱、悲痛、沈重的情緒,曾經刨挖著他的肉體,桑達特死去那一刻,他也感覺自己幾乎死去;然而現在卻幾乎什麼也沒留下,只有那個當初被挖出的洞留在那裡,空空洞洞地,風繚繞而過,傳來虛浮回聲。他想,自己身體裡確實有某一部份死去了,停留在某一個時間點,不再前進,但是他的其他部分,仍活生生地跳動,繼續前行。 有幾天,沒有下雪,氣溫卻突然變得特別冷。茹絲琳說,是快要融雪了,耕種、生長、繁殖的季節即將來到。「北地的春天只有草原喔,一等雪融後,原先被埋在雪地底下的種子就會發芽,現在看到的白色,會變成青色的。氣溫可能還是比南方的秋天要冷,但對那些植物、動物來說,這樣就夠了;對我們來說也夠了。」艾希米突覺有點雀躍地想要看到北地的春天是什麼模樣。 一天下午練習完騎乘木蒼象後,艾希米被華理茲他們拉著到費布立歐的店去喝一杯,甫一進門,站在吧台後的費布立歐就朝他擠眉弄眼,示意他過去。 「怎麼了?」 「下午有個鄰村的人過來;那傢伙可真急,才剛開始融雪,就跑出來做買賣了,東西也不是很好,所以沒什麼人要跟他買……」 「費布立歐,到底是什麼事?」艾希米見華理茲在座位上朝他招手,忍不住打斷費布立歐無重點的叼敘。 「喔……是這樣的,那個人見沒什麼人買他的貨,就乾脆喝起酒來。他跟我說,他們那裡有個人在找你。我想應該是你吧。」費布立歐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視線又轉回手中洗淨擦拭的酒杯。 「什麼人?」艾希米心一跳,緊握拳,盡量保持外貌鎮定。 「他說其實是個陌生人,風雪季剛開始就來了,本來還想往北走,但被風雪困住,就在他們那裡的旅店待了一個冬天。現在開始融雪,道路通暢,又要出發找人了。」 「那個人是……」 「據說是個騎士。」這回費布立歐正眼迎視。 艾希米隨即知道是什麼人了。他的心突兀兀沈下,感覺腳底下的地板在晃動;那個人,終究是追來了。他已經決心拋棄、不再回首的過去,仍在追索。他想起那雙月夜下,兇狠、失去理智的眼睛,那是否是自己的倒影?仇恨真可以讓一個人的心中充滿永不歇止的精力,卻是在燃燒自己的餘生。他該怎麼辦?該怎麼面對那個人? 「艾希米,快過來!酒都來了。」同伴們在叫喚,艾希米回身,看著他們歡愉、無憂無慮的臉孔。他不覺抬起腳步,朝他們走去。 「艾希米,他遲早會找到這裡來的。我是不知道你跟那人之間有什麼恩怨。不過,你要自己想辦法解決,別給大家帶來麻煩。」費布立歐在他背後說。 「我知道。他若是到了,請你通知我一聲。告訴他,我會過來這裡。」 「嗯。」費布立歐應允,又低頭繼續擦拭酒杯。 艾希米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沒對華理茲他們說,甚至也沒告訴茹絲琳。他以為自己會氣憤,甚至害怕,但真正面臨的卻是意想不到的平靜。確實有些不安,但不安的源頭是,他不知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那個人;艾希米知道他是來報仇的,若是以前,面對仇恨驅使的砍殺,他不會多思索,打回去就是了,而且多半有把握能贏。但是現在,他考慮起很多事情,茹絲琳、鎮民們、在北地的生活……但他仍必須準備。那天回去以後,艾希米偷偷背著茹絲琳,將那把生鏽短刀拿出來,研磨刀鋒。他一個人躲在廚房內,只點著一盞小油燈,用茹絲琳磨菜刀的石板子細細摩擦著,除去鐵鏽,露出底下鐵灰銀亮的光輝。 很美的刀子。艾希米舉起短刀,上頭大部分髒污鐵鏽都已磨去,藉著微弱燈光,映出他模糊的臉龐;當初他會去撿這把刀子,也是因為一眼就看出它品質極佳,即使已被棄置不用數十年。但如今,舉起刀子的手變得沈重。這是一把死人的刀子,艾希米想,如同茹絲琳送的帽子一樣,都是死人的東西。 過了幾日,都沒有任何消息,鎮上除了幾個比較急躁的外地商人外,沒有其餘陌生人出入。沒有人向艾希米問起這件事,或許是費布立歐沒說,但艾希米知道,北地人從不嘴碎,或許他們都知道,只是選擇不過問。接下來,艾希米照常過日子,幾乎以為那日和費布立歐的談話是個幻覺,但又過了幾日,一天晚上,茹絲琳在廚房內醃漬新收成的紅芋,艾希米則在修理木蒼象的鞍具時,突然有人來敲門。艾希米前去應門,發現是鄰居哈善恩;一開口,大鬍子底下的嘴冒出一團酒氣。 「艾希米,費布立歐找你。」 「找我?」艾希米愕然看著有些醉醺醺的男人,原本已被積埋在底下心事湧上。 「嗯……我也不知道幹啥,反正他說,要你在關店前過去一趟就是了。」他說完摸摸頭,轉身就走,嘴裡碎碎唸著,「真是,發神經,要我跑這一趟也不知道要幹啥……被窩暖暖、酒香香……」 「是誰呀?」茹絲琳擦著手,從廚房走出來,卻見艾希米正穿上外衣,套上靴子,一副要出門的樣子。「你要去哪?」 「去一下費布立歐的店。」艾希米匆匆說,避開茹絲琳詢問視線,「我晚點回來。」 他半小跑著穿越春雪初融、泥濘微軟的草原,沿路的牧場內,尚未休憩的原牛成群結隊,猶如黯黑毛海,偶而發出低微哞聲;每一戶房子內都還亮著燈,窗口可見人影走動,藍月即將沉落。 艾希米進入費布立歐的酒店,發現今日人較稀少,只有靠近火爐的長桌前三兩坐著幾個常客。他隨即看相站在吧台後的費布立歐:中年男人正在倒酒,一見艾希米進來,眼神溜轉,投向大廳最陰暗的轉角處。艾希米看見有個男人背對著門口,獨自坐在那裡喝酒。艾希米簡短向費布立歐點頭表示道謝,跨開步伐走向那人。 他該怎麼做?腳步機械性地往前挪移,越來越靠近,但腦子裡卻是一片混亂,他設想了很多狀況,右手已不自覺地擺在腰間刀柄上,但他不應該把這裡當作戰場。越來越接近,那背影在艾希米的眼中卻顯得陌生,瘦削、微駝,頭低垂,幾乎埋在肩膀內;他竟覺得看起來很落寞。這是他記憶中那個騎士嗎?直走至那人的背後才停下,艾希米沒有說話,那人也沒有回頭。 波赫利 • 翁達傑喝光杯底的酒,緩緩回身。艾希米首先震驚於波赫利的改變。他還是那一頭銀金髮,卻長了不少,散亂蜷曲,披在額前、頰旁、頸後,蓬亂的髮更顯出那張長臉的消瘦,在眼下深深畫出陰影。但那雙藍眼還是一樣的,艾希米仍看得出,風霜與疲累之下,深深潛藏著騎士實力的驕傲。艾希米以為波赫利會馬上衝過來,畢竟他打量的眼神太過犀利,但波赫利沒有動,只是靜靜看著,良久,才吐出一句話。 「你看起來變了很多。」 「你也是。」艾希米輕吐一口氣,恍然間,有點難想像自己曾跟這個人有過生死決鬥。 「好了,看來你逃到北地來,日子倒是過得不錯。」波赫利嘴角輕蔑一笑,目光掃向站在吧台後緊盯著他們動靜的費布立歐,又回身,拿起另一杯裝得滿滿的紅芋酒。「我真懷疑要是我殺了你,過不了多久也會被這些巫師給殺死。」 「你想怎麼做?」 「你說呢?這是你的地盤。」 幸好,艾希米想。「不要打擾這裡的人。出了這個城鎮的東方,有一小片樹林,那裡有塊空地。」 「明天晚上?」波赫利抬起眼,咄咄逼人的視線。 「明天晚上。」艾希米點頭。 明天晚上。艾希米跌跌撞撞走出費布立歐的酒店,隨著紅月升起的角度,攀爬在血褐道路上。有戶人家微微開著窗,聲音、氣味、情緒,從那狹小開口中流洩而出,溢著一條細細河流,飄盪在艾希米身邊。平凡、樂趣、知足、祥和的生活,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抓得住,但他卻是個在迷霧中追尋的孩子,東抓一把,西握一撮,留在手心的只是虛無飄渺的霧氣。這只是他的妄想嗎?他們有他們的道路,而他有他的道路。 艾希米不得不跟茹絲琳說這件事,茹絲琳的反應像是早已知曉,卻隨即紅了眼眶。 「你一定得去嗎?」 「嗯。」艾希米肯定地點頭。 「他是騎士。」 「我知道。」 「但你已經不是狂戰士了。」 「我知道。」 「艾希米……」 「這是我欠他的。」 艾希米不忍直視茹絲琳強忍淚水的模樣,別開臉。但他知道茹絲琳不會阻止他,她是個等待的女人;她會等在這個小屋中,留盞燈,火爐裡暖好酒,她不站在門前或窗前遠望,但會等著,在心裡等著一個人回來。 艾希米已經準備好了。他換上許久沒穿的輕便軍靴,茹絲琳幫他補好的黑色軍褲,輕薄一點的外衣,還有那把已磨利的刀子;只有這樣了。茹絲琳送他出門,咬著唇,一句話都沒說。艾希米突然回身,捧起茹絲琳的臉蛋。「我……茹絲琳,我真的希望我能回來,但是如果……我不值得,你知道的。」 她搖頭,悲傷與溫柔融合,在她眼底如深灰色的河流。茹絲琳握住艾希米的手,踮起腳尖,輕輕送上一吻。「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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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