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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15 16:10:22瀏覽374|回應0|推薦2 | |
3. 巫師 牛群的傳染病越來越厲害,牧人、藥草師皆束手無策,成牛一匹匹因疲累而倒下,剛生產的母牛無法哺乳,小牛得不到充足養分,紛紛死去;城堡女主人擔憂今年的牛群可能會全數滅絕,因此當機立斷請來一位巫師,替牛群診斷、治病。茉依兒終於得以見到巫師;在他預定來到城堡的那一天,她成天在母親身邊打轉,希望可以就近看看他是什麼模樣。從書本中茉依兒知道,巫師是很特別的存在,他們通天文占卜,草藥煉金,學識淵博,見多識廣,有時候連國主都很依賴他們的能力和知識。北方恩尼斯野原少見巫師,但偶而還是可以看到這些人在各處巡迴、遊歷,只要一點金幣,甚或只是一頓飯,一個過夜的暖床,就可以換得他們的服務。 外頭的人喊起巫師來了,茉依兒隨即丟下被她繡得亂七八糟的碎布,跟著母親和其他家臣一齊衝出去;她在大人的腿縫間穿梭,看見城牆外的黃滾滾道路上,有兩匹馬踏著小碎步伐朝他們奔來。一個是去迎接巫師的佐法爾,另一個就是巫師本人;馬蹄被沙塵遮掩,宛如懸浮在空中,虛幻地飛翔。近了,她看見那巫師是個老人,灰色的鬍子佔據半張臉,頭頂中央禿了一大塊,也不像那些年紀較大的男人喜歡用帽子掩飾,掛在他身上的黑袍寬闊卻陳舊,好幾處已經洗得泛黃,他騎的馬很老,停下來時拚命喘氣,全身冒著汗水的蒸騰熱氣。這個巫師就像她看過的任一個老人一般,慈祥卻邋遢,但身上多了股藥草氣味,他姿態輕鬆,不怎麼講究禮儀,見城堡女主人上前迎接,只是恭敬地敬了個禮。 「夫人,有什麼地方需要我為您服務嗎?」 「大人,很感謝您百忙中願意過來這裡,請您先進來喝杯水,休憩一下,我再帶您去看看狀況。」 「好的,麻煩夫人。」他回身取下掛在馬背上的幾個袋子;袋子有大有小,全都看似滿滿裝著東西,有的很沉重,有的相撞發出鏗鏘聲響,有的柔軟得像裡頭塞滿了棉花。 眾人滿懷希望地巫師迎入城堡,大家的注意焦點都在那老人身上,沒人注意到茉依兒在一旁蹦蹦跳跳跟隨,有時候鑽進人群,故意摸摸老巫師的袍子;老巫師感覺到了,行進間匆促低頭看了她一眼。他沒有生氣,也沒說話,銀灰的眼閃動,給她一個擠滿皺紋的微笑。 巫師休息了一會兒,聆聽城堡女主人說明牛群的狀況,隨即又動身到附近的牛棚探看。茉依兒自然也跟著去,因為怕大人斥責,她讓所有人都看不見她。他們先去城堡內的牲畜欄,巫師一一摸過每隻牛的頭顱跟身體,沉思地凝視牠們骨轆濕潤的眼睛;茉依兒倚在柵欄邊,覺得她似乎看見巫師與牛隻間的交流,如一條閃著微弱金光的細細絲線,牽引他們的思緒。巫師一定知道牠們發生了什麼事,就像自己也知道一樣;茉依兒頓時有種能找到人理解那種感覺的奇異興奮。看著巫師鎮定灰亮的眼神,她好想問,該怎麼做才能解除牠們的痛苦?一旁的小牛在叫,餓了,餓了。 巫師又到外頭其他牛棚,走了好幾個地方,很仔細地一一檢視,不僅看牛隻的狀況,也看牠們的食物、飲水,以及牛棚周遭的土地。他似乎是用五感同時去感受漂浮在周遭空氣中的騷動,牛群的呻吟、水中浮動的訊息、萬物生長的呢喃,茉依兒想他抓取到了什麼,那是自己即使抓取到,也不知曉其意義的東西。城堡女主人焦急地看著巫師依然鎮定自若的面容,怎麼樣?她的唇悄聲移動。 「我知道了,夫人,這病我以前看過,前兩年,在比較南方的地帶,但不知怎麼傳到這裡來了,我想可能是水的關係。」 「我們該怎麼做?」 「首先,將生病的牛和沒生病的隔開,夏季剛出生的小牛也要隔開,然後,帶我去看你們的主要水源,再準備些藥草。」他說,微笑始終掛在他風霜的臉上,給人一種莫名的心安。 「但是,大人,我們有點看不出來哪些牛有生病,哪些沒有……」一個牧人怯生生地說。 「沒關係,我來幫你們。」 在巫師跟城堡女主人的指揮下,領地內的牧人都動員起來。接下來連續好幾天那老人都在各地東奔西走,即使是很偏僻的牧場,他也不畏路途艱險和大霧瀰漫,親自去診斷、處理。牧人將牛群分開,清理牛棚,照巫師的指示更換牧草和乾淨的飲水,還得去收集藥草。茉依兒聽佐法爾說那種藥草叫做水香葉,深綠色的葉脈細長如刀刃,喜生長在濕氣中的水澤邊;在恩尼斯野原,水香葉茂盛生長的地方,就只有東邊澤原了,但澤原向來是北方居民敬而遠之的地方。難怪沒有人知道水香葉可以治病,佐法爾扼腕地嘆道。因為沒有人敢輕易靠近澤原,所以巫師只好自己去,他要人拖著牛車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等待,推著一台板車,孤身一人進入濕氣漫漶澤原區。 巫師聽到自己靴子聲音踩踏在漂浮如雲的柔軟濕地上,啪噠啪噠響,此時霧氣不是很重,繚繞若輕煙,一叢叢如絲狀雲朵,有的纏在水生植物的頂端,有的落在漆黑如墨的水面上;樹林在顫動,水底生物驚愕跳起,他繼續走著,車輪在泥地上刷出一道軌跡,越是推進,感覺森林裡的某股力量隨著他的侵入而驅散、退遠,他的視線看入水澤深處,一具看起來像蜥蜴、又像鱷魚的形體蟄伏在那裡,不動。他聽到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混著他自己穩定的步伐,啪噠、啪噠。老人回頭,看見是城堡領主的小女兒;她綁起的黑髮已經散亂,一絲絲垂在白晰小臉邊,舊藏青色洋裝外頭罩著一件白色外衣,下襬濺滿泥水小小的棕色顆粒,更不用說那雙小靴子,表面上滿是泥濘。女孩抬頭對他笑,露出一顆小虎牙。 「妳怎麼跟來了?小姐。」巫師抖動長長的眉毛。 「我想來看。」 「妳不怕嗎?」 「不怕。你一來,牠們就跑了。」茉依兒說。 原來這裡還是有人看得出來,老人喃喃說,接著低頭看她幾乎半浸在泥地裡的靴子,彎下身將茉依兒抱起來,「還有一段路呢,妳坐上來。」 茉依兒很高興老巫師沒有拒絕她,不像其他大人總是要把她趕走;她坐在板車邊緣,兩條細瘦小腿快樂地晃動著。茉依兒久被禁止接近澤原區,但她還記得四年前的風景,再過去就可說是渺無人煙了。地面雜草叢生,根部皆浸在泥水中,已經看不到路徑了,甚至分辨不出哪一處是可以踩的實地,哪一處是水潭。霧氣不是很濃厚,抬頭還可以看到一點點天空的灰藍,但澤原區總有股凝重氣氛,圍攏著裡頭的植物動物,重量沉積在牠們身上。 老人悠閒地推著板車,繼續往前行,似乎很瞭解這一帶的地形跟氣候,旁人若是不瞭解,根本不知道他是第一次來。 「妳叫什麼名字?小姐。」巫師問。 「茉依兒。」 「喔,茉依兒小姐,」老人思慮了下,「真是個有趣的名字。那麼,茉依兒小姐,你是怎麼跟過來的?都沒有人發現你嗎?」 「我要他們不要看到我。」 老人低頭望向坐在板車上,自顧自玩手指的女孩。「茉依兒小姐,你來過澤原區嗎?」 「我以前來過一次喔,可是之後大家都不要我過來。」 「為什麼?」 「因為他們怕霧怪。」 「是嗎?」巫師小聲地說,看來我走的地方還不夠多。嘴角的皺紋卻加深。 他們來到一處大水潭邊,表面的水黑幽幽的,如濃稠的油,由某種引力拉聚著,波紋不興。巫師找了處結實地面,將板車停放在附近一棵樹幹上,接著拿起農人借給他的一把大鐮刀,走向水潭邊。那附近綿延著一叢深綠色草葉,順著水潭邊緣蜿蜒出不規律的蛇形。草葉抽長的葉脈細長、尖銳,最高的約莫至一個人大腿的高度,巫師跨步走至那附近,茉依兒自然也跟著。 「茉依兒小姐,站遠一點,鐮刀危險。」 茉依兒避開,靠著板車看老人手舉大鐮刀,彎腰穩定兩腿,接著手臂一揮,鐮刀俐落的刮下一叢水香葉,細長的綠色葉子在空中亂飄,大部分落在一旁的澤地上,一小撮掉落黑水潭,激起微微漣漪;但過不久,那底下起了小小的騷動,如動物蠕動背脊的波浪湧起,一下子攫住水面上的落葉,倏忽捲入,水面只餘平靜波濤。老人似乎沒注意到水潭的變化,只是刷刷地,揮舞鐮刀,一逕刮下一叢叢水香葉,只一會兒四周澤地上就躺滿了葉子,巫師刮除過的部分皆是短短的、修剪整齊的草地。一段時間後,巫師放下鐮刀,揩揩額上的汗水,這樣應該可以,他喃喃唸道,接著彎身收集地上的草葉。 茉依兒跑過去,也學著老人,將草葉收集成一捆,搬上板車;巫師只是微笑地看著她,並未阻止。不久,經過一老一小的努力,板車上已經堆滿了綠蔥蔥,斷裂處發出清新幽香的水香葉。突然,老人聽到一種細細的聲音,如蚊蚋在耳邊吵鬧,乍聽像是某種輕聲呢喃的語言,仔細思索卻毫無意義。巫師挺直身子,朝對面水潭深處的樹林看去;林木糾纏,粗長藤蔓牽連交錯,植物生長於水中、突起的板根如一叢叢小山嶺,茂密、低垂的枝葉層疊遮掩如深綠色帷幕,白濃靄氣繚繞其中,卻更加深厚重、穿不透的障壁。在這神秘、充滿思緒和私語的樹林前,他看見一個形影,似與樹林融合,卻又自成一格;牠站在那兒,如一個低垂著頭的黑袍僧侶。 「茉依兒小姐,霧怪是,」老人指著吸納黑暗的叢林,「那個東西嗎?身體黑黑大大,頭卻很小的。」 茉依兒轉頭,凝目細看,「對,就是牠。不要相信牠喔,牠是騙子。」 「我明白了。」巫師說,瞇眼仔細看著,穿透空氣、穿透黑幕、穿透肌膚、穿透骨血、穿透內心;那很簡單,其實很簡單,他可以看出霧怪單純的思緒,連接牠思考的網子,扭著一個一個小結,他只要觸碰其中一個。霧怪抖了抖黑色的兩翼,灑落沉降於身上的霧氣,突地退遠,黑影沒入森林中。 茉依兒看得睜大眼。「你是怎麼做的?」 「我只是讓牠離開,失去攻擊我們的想法。」巫師回答。 「你為什麼不殺掉牠呢?大家都說霧怪很可惡,會騙人,牠以前差點騙了我哥哥。」 「牠們會傷人,我知道,但每個生命都有其法則。」老人說,接著意識到自己是在跟一個沒受過任何法術訓練的八歲女孩說話,因此轉換語言的使用方式,「霧怪雖然會騙人,但牠們其實是為了想要活下去,就像我們為了想吃肉,所以殺牛、羊,獵山豬、兔子。」 「所以說,人跟霧怪其實是一樣的。」 「可以這麼說。當然,如果牠傷害妳,妳可以為了保護自己殺了牠;但如果有方法可以同時保護自己,也不用傷害對方,那當然是比較好。」巫師低聲說:「讓一切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生存法則。」 「龍也一樣嗎?」 「龍?」老人皺眉,用雙手壓了壓板車上的草堆,確認它們被壓得厚實、穩固,不會倒下來。 「我爸爸是屠龍騎士喔,我們城堡門口,就有一根龍骨。」女孩驕傲地說,「龍跟人一樣嗎?他們攻擊人,也是為了生存嗎?」 「小心點,坐好。」巫師將茉依兒抱上草堆,「龍骨嗎?我有看到,真是可憐,因為錯誤的印象跟宿怨,讓人類跟龍不斷鬥爭到今天。」他抓著把手,搖搖晃晃推著板車,一邊注意坐在草堆上頭的茉依兒。「嚴格說來,孩子,那不一樣,人跟龍的鬥爭。我們不需要殺龍也能活,龍不需要吃我們也可以過得好好的;那不一樣。應該說,屠龍只是人類的愚蠢,和龍的怨恨吧。」 茉依兒不太懂巫師說的愚蠢、怨恨是什麼。「佐法爾說,人跟龍的鬥爭,已經好久好久了。」 「是沒錯,有一段又臭又長的歷史。如果我手邊有書,就可以好好解釋給妳聽了。」他說完,突然頓住,用一種驚奇的眼光看著眼前的孩子。我怎麼沒想到呢?他喃喃自語,但太困難了,她是個女孩,又是…… 「你願意解釋給我聽嗎?」茉依兒睜大眼,期待地看著老人泛銀的雙眼。 「如果妳母親同意的話。」 我回去要跟媽媽說,茉依兒笑著。巫師也笑了,推著車,車上載著層疊的草葉和小女孩,穩穩走在潮濕道路上。霧靄漸漸沉重,彷如雲朵直接當空而降,摻著水氣,增厚原先如絲綢狀的透明水幕,很快地就降至他們身邊,連路都有些看不清了,只看到前頭一段被截斷的棕綠色道路,森林、遠山、水潭躲藏在白霧後,時而隱沒,時而穿透。看不見路,巫師皺眉,接著深深吸氣,緩緩吐出,從他口鼻中吐出的氣息彷彿一道銳利的劍,劈開擋在他們面前的濃霧,前頭的道路又可以看見了。 「你是怎麼做的?」茉依兒眼睛一亮。 「妳也可以做到,小姐。」老人說,「只要慢慢吸氣、吹氣,然後專心想著霧後的風景,妳記憶中乾淨的風景。」 茉依兒吸氣,腦海中構築她記憶中的畫面,散落的黑水潭、雜亂生長的綠草、闇黑無明的森林、蛙鳴蟲叫、水鳥滑過水面。她吐氣,看見那氣息如塊狀,噴射向前,排開濃霧,視線成三角形拓寬。哇,她大叫,我也可以耶。茉依兒和巫師又輪流試了好幾次,老人不時指點她,直到兩人接近澤原外,其他人在等待的地方。她還記得母親說的話,不在別人面前做這些事,但她決定巫師除外;事實上,茉依兒從沒這麼高興過,從沒有一個人讓她覺得,這樣做很正常,而且能指導她,讓她做得更好。當巫師是不是很好呢?她不禁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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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