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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4)
2006/12/22 14:16:53瀏覽448|回應0|推薦4

採集了水香葉,巫師要他們將這些草葉整齊舖開在一處開闊的地方,曝曬陽光兩三天,接著他將尾端有些乾涸枯黃的葉子一束一束擺入鐵桶子裡,抬入收容病牛的牛棚內。他囑咐牧人將牛棚的窗子入口皆關上,只留一點縫隙通風,接著他一人提著幾個桶子,走入牛棚。茉依兒也被禁止進入,她跟著母親一行人在外頭等著;他們都不知道巫師葫蘆裡究竟賣什麼藥膏,只是焦慮等待。草原清闊,風有些大,但雲很高,看來下午不會起霧,在遠處牧草地放牧的牛兒懶洋洋地甩著尾巴,低頭吃草,有時哞叫幾聲,似乎不關心自己同胞的命運。茉依兒也在等,因為前一天巫師叮嚀她絕對不可以跟進來。人聲竊語,不安氛圍襲擊茉依兒的後頸,麻麻刺刺的,她蹲在母親腳邊,期望自己的眼睛可以穿透薄木板搭建的牛棚,但只看到一縷細細輕煙由門板縫隙鑽出。她拉拉母親的裙襬,媽媽,有煙。

其他人也看到了,不安的吵鬧更大聲;不久,白煙從門縫、窗縫內冒出來,細細幾縷,如遙遠的炊煙,風一吹,帶來煙灰與幽香的氣息。他們這才領悟到,巫師是在裡頭燒乾燥的水香葉。他們有點怕會出事,怕一失控會燒了整間牛棚,當然包括裡頭的牲畜和老巫師,但巫師吩咐過無論如何都不可隨意接近,因此忍耐著不動。煙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眾人的焦慮升高,連在做其餘事情的農人、木工、鐵匠等,都在遠處看到白煙而前來湊熱鬧。城堡女主人緊咬下唇,雙手抓著自己的裙襬,不發一語,她感覺一只手掌悄悄地在她手肘上碰一下,從那一處竄起雞皮疙瘩,但卻神奇地讓她心安;城堡女主人鬆開緊握的雙手。

看到牛棚裡冒出煙,茉依兒反倒安心下來,她知道巫師在做什麼,沒有問題的。但巫師在裡頭久到讓人不安,冒出的白煙從未間斷,飄散在圍觀眾人四周,彷如一層薄薄霧氣;幸而這味道不壞,只是刺激眼睛了點。已經有人在說要進去看看狀況了,當眾人正蠢蠢欲動時,突然牛棚的門碰地一聲打開,一團煙霧從中冒出來,如爆發的火山灰塵,直擊向圍觀者;每個人都嚇得倒退數步,甚至有些膽小的孩子大哭大叫地往回跑。法師從煙霧中走出來,黑袍輕曳著煙塵,他臉上、鬍子上皆是汗水,臉頰泛著粉紅色光澤,雙眼紅腫。一時之間,尖叫、喊嚷、不安、焦慮,全都休止,他們睜大眼,看著這個宛如乘雲從天而降的神人。

「沒問題了。」巫師露出虛弱的微笑。

當然沒問題,茉依兒輕聲說。

後來茉依兒終於知道巫師在裡頭都做了些什麼。他用水香葉燃燒的煙氣一一為病牛祈福、祝禱,水香葉的氣味可以治療疾病,而他的祝禱能讓效果加倍。牛群被煙燻過後,牧人再在巫師的指導下,收集水香葉燃燒過後的灰屑,泡以乾淨的水,再以這些水替牛群洗滌,治療就算完成。巫師就這樣,每日都在牛棚裡燃燒水香葉,為牛群祝禱;由於水香葉的煙灰對眼睛有刺激性,因此一天只能做不超過兩次。每天晚上,茉依兒都看著巫師疲累地回到城堡內女主人為他準備的房間,以清水沖洗腫脹的雙眼;他全身上下,頭頂所剩無幾的頭髮,眉毛、鬍子、衣物、靴子,全隱隱散發著水香葉的氣味。

「還會痛嗎?」巫師洗完眼睛,茉依兒將一條柔軟的毛巾遞給他。

「洗過就不痛了。」老人擦乾臉,眨眨眼睛,茉依兒看見他眼白摻著一條條細小血絲,眼皮浮腫往下蓋,讓他看來十分疲累。

「您看起來很累,要不要休息幾天?」

巫師突然笑了,不知是為了茉依兒的體貼,還是為了她模仿自母親的小大人口氣。他坐在柔軟的扶手椅上,摸摸茉依兒的頭髮。「沒關係,我還撐得下去,再兩天就可以全部結束了;不過,之後還要觀察一陣子,不知道這樣有沒有效,如果沒效,搞不好還要再試一次。」

「啊,這樣你的眼睛就好不了了。」

「這是我的工作呀。」

老人但笑不語,以蘸了水的毛巾擦拭臉、手,身上沾染著氣味逐漸散去,在爐火劈啪作響,溫暖蔓延石地板的室內,縈繞淡雅的幽香,茉依兒凝望老人的側影,火光在他風霜刻蝕的臉龐蜿蜒起伏,如陽光跑過山谷,有幾處承受溫暖恩澤,有幾處卻是永遠暗冷。她彷如看到煙蓬蓬的室內,牛群黑撲撲的身影在白霧後穿梭,牠們濕潤的雙眼乞求著從痛苦中解脫。

兩天後,煙燻作業完成,巫師又等了幾天,觀察病牛復原的狀況;大部分的牛都康復了,但少數還是一直惡化下去,其中包括許多剛生產的母牛,因此牧人又忙著照顧失去母親、沒有母奶可吃的小傢伙。新的危機來臨,牧人還來不及對巡視的巫師表示感謝,又投入忙碌生活;這樣也好,巫師想,這原本就是牧民農人生活的常態,一件事結束,又接著做下一件事,終年作業不息。他在青黃色草原上漫步,短短的草葉抵著他的靴子,有些像被修剪得極短,刺刺的頭髮;淡薄陽光透過厚厚雲層,篩落成一縷縷輕紗般的細黃,罩著遠處墨綠山脈,如一筆濃墨劃過粗糙的羊皮紙。放牧的牛群圍繞在周圍低頭吃草,他在心中叫喚,牠們就會靠過來,用鼻子拱拱他的手掌;他感受到牠們大病初癒的活力。可以了,他打算明天就離開。當天晚上,巫師回到城堡,告訴女主人他的決定,女主人客氣、誠懇地向他表示感謝,並拿出一袋錢幣;亞麻做的袋子看起來不大,不過沉殿殿地,女主人遞交給他,發出搖晃的叮叮噹噹。

「真的很感謝您的幫助,大人。」一身綠色長罩衫的女主人坐在他對面的沙發椅上,兩手規矩地擺在併攏的膝頭。「您真的決定不多住幾日,休息一下嗎?」

巫師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女主人左手無名指上的紅寶石戒指吸引住,很漂亮、純淨的寶石,幾乎大過她纖細的手指。巫師不禁皺眉,開始想像這戒指若戴在茉依兒的手上會是什麼樣子。

「大人?大人?」

「呃,什麼?」他猝然抬眼,見女主人身子前傾,露出關懷眼神。

「大人您累了嗎?要不要……」

「不,不,我很好,我只是在想一件事情,該不該跟夫人提。」

「什麼事?」

他看了看城堡女主人,柔長黑髮緊緊地、適宜地挽在腦後,長罩衫的領子豎著她白晰的頸子,頸部以下式樣樸素,除了長袖口一圈白色蕾絲外,其餘什麼裝飾也沒有,她身上的首飾除了手上那枚戒指(巫師猜測應該是婚戒),就是胸前那枚小小的金絲胸針;衣物、首飾的式樣,都是南方風格。除了那原本細緻如今逐漸粗糙的手掌,她看起來不太像個北方領主的夫人,巫師想,但她或許還是不會同意吧。

「是這樣的,夫人,」巫師清清喉嚨,「我是想詢問您有關令嬡的事情。」

「茉依兒,她怎麼了嗎?」女主人身子向後縮,膝上的兩手握緊。

看到了這樣的反應,巫師不禁悄悄嘆氣。「茉依兒小姐有巫師的能力,這點我想夫人應該知道吧?」

「我……」女主人明眸轉動,張嘴時,下唇微微顫抖。「那是她小時候的事情了,我確實看過她做一些事,跟別的孩子不同,」她停頓,話語沉落,身子竄過一陣冷顫。「但她已經很久沒有做那些事;我聽說過,有些孩子小時候有巫師能力,但長大就消失了,我以為茉依兒也是這樣。」

「茉依兒小姐現在還有這能力,只是她沒有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來。」巫師意味深長地看了女主人一眼,「確實,有些孩子小時候有能力,長大卻消失了,這一點我們巫師也都在研究為什麼,我猜,約莫是因為孩子的純真吧,他們是用不一樣的眼光看世界,所以自然具有跟我們大人不同的能力,但這能力也在長大,受過教育,融入環境後,自然而然就消失了。能力消失的關鍵點,大約在六、七歲左右;茉依兒小姐已經八歲了,還具有這種能力,那表示她是個天生的巫師。」

「巫師……」女主人眼神渙散,望著巫師臉龐的斜後方,他想著不知道面前的女人看見了什麼。她突然抓緊膝頭的裙子。「這樣的話,那孩子不就成了女巫?不行,這樣不行……」

「確實女巫的名聲不太好,但那大多是錯誤的觀念,夫人,」巫師耐心解釋,「女巫跟我們一樣,都是具有法術力量的人,我們研究、追求力量,是一件正當的事情,我們也同樣都是在為大眾服務呀。」但他看著女主人那戒備、退縮的眼神,心中失望地知道希望不大。大眾,尤其是在這種偏遠地區生活的農民、牧人,對女巫都有奇怪的排斥跟偏見,但他最是瞭解,女巫就跟其他巫師沒什麼兩樣,有些甚至能力、學識比他還要強,是他這一生或許都無法契及的。然而,巫師大都終身不婚,女巫自然也是,同時也沒有限制不婚的巫師跟女巫不能有伴侶;但是,在一般人的觀念裡,女人怎麼可以不婚而有伴侶?傷風敗俗,私生活淫亂等傳言不脛而走,且根深柢固到難以撼動。老人不禁覺得遺憾,茉依兒如果只是個農人之女,或許,為了能少一口人吃飯,她的父母會很開心地把她送走吧,但可惜的就是她是領主之女。

「這……大人,茉依兒是這個領地主人的女兒,我丈夫不在,我無法擅自做決定,況且,我想我丈夫也不會答應的。」女主人謹慎地,一字一句地說。

「我知道,夫人,你們也有你們的顧慮,我只是覺得可惜,而且有些擔心,就算不當女巫,茉依兒小姐的能力也需要管束跟教導。如果您願意的話,或許可以讓我……」

「謝謝您,大人,」城堡女主人很快地打斷他的話,聲音出乎意料的尖銳,似乎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女主人頓了頓,舔唇繼續說,「這一點不勞您費心,大人,我會管好我自己的孩子。」

她的眼微張,透著倔強,以及在深處伏移的,某種深深的無力感,和放棄。她放棄了什麼?巫師忖度著。「抱歉,夫人,是我多事了。」他順勢轉移話題。「這幾日謝謝夫人的招待,我還是依照預定行程,明天就離開。」

「是嗎?真是遺憾。」嘴裡這樣說,她緊繃的肩膀卻終於垂下。「明天我會請管家佐法爾先生送您上路。」

「謝謝您,夫人。」

將城堡女主人送出房間後,巫師踱回爐火前,不怎麼訝異地發現茉依兒就坐在方才她母親坐的扶手椅上;仰視他的藍眼是首次遭遇到失望的天真挫敗,但仍乞求著他,期望他揮幾個手勢,念幾個咒語,就能改變現況。巫師在她對面坐下,沉重地靠入柔軟椅墊內,溫柔地望著女孩。「妳都聽到了?」

「媽媽為什麼不答應?」

「你母親有她的考量。茉依兒小姐,你的父親是個領主,也是個屠龍騎士,考量到家族名聲,是不可能把自己女兒送進巫師塔的。」

「為什麼?」她固執地問。不明白,她不明白為什麼,如果她有力量,如果她很特別,就像書上說的那樣,為什麼她不能去學習這門技藝?茉依兒頓覺爐火黯淡,房內清冷,沉沉黑影籠罩著老人臉的上半部,只餘下雙眼灰眼仍閃著生命光輝,散發同情。但她不需要同情,她只覺得冷,從沒在一個夏季夜晚感覺這麼冷過。

「妳會明白的,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見得都能照你的意思進行。」巫師輕聲說,宛如自言自語。「有人說,是神賦予我們自由意志;我們是自由的,我們可以憑自己的意志做到任何事情。但人哪是自由的?一出生,就注定要被某種階級、身份、性別、習慣、教育、禮法所束縛,我們有責任,對自己,對周遭的人事,對這個世界,我們無法隨意妄行,我們只能在有限的選項中做出選擇。」

他彎身向前,朝茉依兒伸出手,你看,他張開粗糙的掌,骨節粗大,掌心厚實,密密佈著老繭和疤痕。「這是一雙農民的手,我這一生都帶著他,不會忘記自己曾經是個農民之子。」他嘴角扭曲一笑,所以我永遠也不習慣待在宮廷裡呀。

「茉依兒,身為領主之女,妳的束縛和責任比別人要多,但是因為這能力,妳多了一個選擇。茉依兒,妳還小,是不該這麼早就做決定,我希望妳也能想清楚,到底該走哪一條路。選了一條,就得完全放棄另一條,你懂嗎?」就像妳媽媽一樣,他悄悄補充一句。

「可是這樣就沒有人教我了。」女孩虛弱地說,整個身子向後倒,陷入椅墊內,她好希望能永遠被這柔軟包圍,不要醒,不要面對空蕩蕩的明日。

「我看到你們城堡圖書室內有些關於法術的書;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可能是以前人收集的吧,不過現在根本沒人看了。那些都是很初級的書,妳也看得懂。」他停頓,慈愛地看了女孩一眼。「茉依兒,現在只能靠妳自己了;妳必須去瞭解,然後學著怎麼控制妳的力量。」

老人望著窗口,從縫隙竄入的冷風微微掀動厚重窗簾,窗外,卻是一片無明無影的黑,如鐵塊圍繞著整座城堡。「等妳夠大了,再做決定。到時候,如果妳下定決心了,妳知道該去什麼地方找我。」

第二天,他就離開了。天還濛濛亮,稀少的陽光穿越半透明的灰雲層,在草原上投映出一塊塊霧般的橘粉色。和來時不同,老人的離去是孤單的,只有城堡女主人送行,由佐法爾騎馬陪行,任何一個曾受他幫助的農人牧民都沒見到;他知道,他們都有自己的活兒要忙。茉依兒知道他要離開,一早就偷偷爬起床,透著塔樓的窗口往下看,正好看見巫師和佐法爾的馬奔出城門。塵土在馬蹄下飛揚,他的袍子被風扯得凌亂,一路朝背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奔馳,轉了幾個彎,落入下坡路,隨即就不見人影;揮灑的飛塵似乎還殘留他們身形的影子,等待空氣慢慢填滿。

那一刻她知道,他是孤獨的,她也是孤獨的;沒有一個人不孤獨。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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