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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6) 完
2007/01/12 19:25:54瀏覽372|回應0|推薦3

5. 火焰

是的,人的心中有愛與恨,對同一個人,也可以愛恨交織。茉依兒能感受到這情緒,從浮動的空氣中、不經意碰觸的某樣物體、一串閃逝而過的話語,如浴著冰冷的水,同時熊熊烈火不斷逼近;有時候覺得寒心,有時候又為憤怒,抑或熱情的火焰所沸騰。茉依兒知道,事情開始產生變化了。

她比別人都先聞到氣流的改變,如同動物會預知風暴的降臨。竊竊私語,低聲交談,質問,怒吼,甩門,眼淚,求饒,否認,承認,憤恨,震驚,軟弱,堅持,愛,仇,全都糾纏在一起,如同一團暴風雨,挾帶著強大的雨和風,向她掃來。不同的是,暴風雨只襲擊城堡內部;一夜之間,領主驅散了來幫忙的農民牧人,以及一些不相干的友人,不管是貴族還是其他領地的騎士,還有跟隨而來的吟遊詩人、樂團、舞孃、商人、妓女,只剩下自己人。他的怒氣在城堡內大作雷響,閃電打落所有他經過的地帶,只餘下一片恐懼的焦味,無人敢言,只是旁觀。

茉依兒被關了起來,乃莉限制她的行動,只能在自己的臥房和隔壁保姆的起居間活動,老褓姆和一個較年輕的侍女整天陪著她,當她在看書(她藏起書皮,不讓褓姆知道她是在看跟法術相關的書),倆人就在旁邊做些針線活。但她們自己也惶惶不安,只要聽到有人從門外大踏步走過,老褓姆就奮力抬起被重重皺褶遮蓋的小眼睛,慌張地轉動著,或是聽到外頭有人聲,不管是大聲吵鬧,或是竊竊私語,她就停下手中的針線活,豎起耳朵。年輕的侍女比較沉不住氣,一有動靜就露出小動物受驚的神情,不時起來走動,常常被乃莉斥責。

雖然活動範圍被限制,但茉依兒筋疲力竭;他們擋得住聲音與畫面,卻擋不住猛烈的情緒波濤;憤怒的嘶喊,永無止盡的眼淚,怨恨、自責、羞辱、強硬,她有時候惱怒,不知為什麼他們要做這種事,有時候不解,不明白他們的情緒反應。茉依兒望向窗外,夏日的陽光好不容易從雲層絲薄邊緣透出光亮,但滿布水霧的玻璃窗卻讓風景顯得暗沉。她知道,近日來天氣很好,太陽時時露臉,午後的霧輕薄如絲,偶而一點小雨,增加作物的生長,萬物都在歌頌著夏日風光,樹梢搖曳著輕風,麻雀對著彼此鳴囀,融化的黑土地裡,植物的根部在往下探索,靜謐地吸取養分。外頭的世界如此美好,但在她這裡,在城堡裡,卻是颳風下雨。

她其實是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茉依兒事後回想,只是她不願意去面對。她以為,蜷縮著身子捲在被單內,枕頭壓著耳朵,就聽不見聲音;但她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她以為,遮住臉,他們就看不到她的眼淚;但她感覺到溫熱的水在臉上流淌。不會有事的,嘿,不會有事的,她摸著自己的頭髮,假裝是母親在安慰她,抱著自己的身子,假裝是父親曾那樣抱著她坐在腿上。不會有事的,她告訴自己,淚水刺痛眼角。

發生那件事的晚上,茉依兒從睡夢中驚醒,一股火燒般的灼熱刺痛她的臉頰,好似有人拿著火把在她臉前繞轉,是一種迫近的威脅,卻又是無可避免的命運。茉依兒驚得從床上坐起,滿身汗水,深夜的黑侵入她的眼底,宛如一種沉重的塊狀物,蒙蔽視線。是窗外閃爍不定的火光讓她逐漸恢復視力。她下了床,打開與隔壁褓姆和侍女連接的門,發現兩張床上都空無一人。通往外頭的門是鎖著的,但對茉依兒來說那不算什麼,她對著金屬鎖輕聲說了句話,氣聲嘶柔,宛如某種討好,或安撫;門開了。她往那灼熱傳來的方向走去。

整座城堡幾乎是空的,她疑惑著人都到哪裡去了;即使是深夜,她卻未從一個個房間內感受到人們熟睡的氣息和喃喃夢話。茉依兒下樓,走出大門,往城堡前的廣場前進。還未接近,她就聽到了火焰燃燒的劈啪聲響,高溫讓木頭快速融解、崩裂,然後她看到深夜的星空下有一團熊熊火光,巨木像營火一樣堆高,橘紅色的火光纏繞著,火舌往上竄升,又隨著風東搖西擺,如一隻巨掌,惡意地要抓取什麼。有些人圍繞在營火四周,她發現大多是城堡的家臣、騎士,還有一些僕傭,茉依兒鑽過那些人的大腿,湊到前方,看見在最靠近營火的地方,站著父親、母親,老管家低著頭跪在他們腳邊,佩達爾站在父親後頭,他身邊則是安多斯。茉依兒好久沒見到安多斯了,他越大越像父親的下顎緊緊咬著,映著橘光的臉龐卻異常蒼白,雙眼無神。

發生什麼事了?她看向父親,他似乎成了一個陌生人,淺色的頭髮像火在燃燒,有如他心頭的憤怒傳到體外,傳向營火,與自己相似的雙眼冷硬堅實,熊熊火焰也融化不了。而母親,只穿著一件白色襯衣,裙襬髒污,披頭散髮,她的雙手被繩子綁在身後,兩眼紅腫,死死盯著火焰,彷似那是她的仇人。茉依兒恐懼著,還不知道將發生什麼事,直到領主大人伸出手,推了妻子的肩膀一把。城堡女主人像是得到什麼訊息,隨即抬起麻木的赤腳往前踏出,一步一步,趄趔著,接近火焰。她的臉上淌著淚,肩膀不斷顫抖,但卻沒有停頓,一步踏出一步,神情聖潔得宛如一個殉道者,正決定要為她所信仰的理由犧牲。

媽媽!

茉依兒無聲叫喊,同時感覺到臉上的火燙,她雙手抓著臉頰和頭髮,臉好燙,頭髮燒焦了,停下來,停下來,媽媽!

她走入火焰。

我走入火焰。

我看著她走入火焰。

白色襯衣從尾端燃燒起來,燒灼她的腳。

我的腳燒起來了。

我看見她的腳燒起來了。

她沒有退縮,只是回頭。

很痛,但我動不了,只能回頭。

我看見她回頭了。

她望向在後頭的丈夫,還有躲在丈夫身影後的兒子,接著,眼光掃過暗黑的人群,不知在尋找什麼。

我看見他,我看見安多斯,還有茉依兒,我看不見她,但我知道她在這裡。

她看著我,含淚的眼,為什麼要這樣看我?她的臉漲紅,髮尾在燃燒。

那凝視或許只是一瞬,她又回身,踏出下一步。

他的眼睛,熟悉又陌生,我從未真正認識過他,就像他從未認識我。只是一年生活在一起,幾次數得出來的同床,我們能互相瞭解什麼?我試過了,天知道,我真的試過了,但卻沒有人肯聽我說。當他長年不在我身邊時,我還能做什麼?我愛他嗎?我愛他嗎?或許我愛他,是因為他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親;或許我愛他,是因為在這段日子以來,只有他在我身邊。

那不是求饒的眼睛,是怨恨嗎?是理解嗎?我不懂,為什麼不恨我,像我恨你一樣?我為你帶回名聲與財富,你卻這樣對待我?為什麼,你這麼遙遠?就連現在也是。你不瞭解我為什麼要這麼辛苦。為什麼不聽我的?為什麼,我都殺了兩隻龍了,還是沒有人要聽我的?

火苗順著衣服燒上來,她忍不住仰首,發出叫喊,細微得幾乎像是風聲,被火焰崩裂木頭的的聲響掩蓋。圍觀者中有人開始啜泣。

好痛!但是我不後悔,我也不恨,要恨,只能恨我的命運還有身份,這是我選擇的。我什麼也不懂,我也不想死,但如果現在要我回頭,面對血腥,面對鄙視、冷酷的眼,面對再也沒有他站在我身邊的餘生,我寧願死,寧願死,寧願死。只希望……或許……我該聽那個老人的話……茉依……

她為什麼這麼堅持?如果她不承認,不反抗,或許我還可以裝作不知道。但看我做了什麼?看你讓我做了什麼?看看女人對我做了什麼;她們總是這樣,一轉身就在我背後作怪。我知道他們說什麼,不過是個鄉下來的騎士,鄉巴佬,老土,什麼也不懂,但是我會屠龍,你懂嗎?你懂嗎?屠龍騎士是你的丈夫,你還要求什麼?我給你財富跟名聲,你還要求什麼?

她因疼痛而支撐不住,整個人往前栽倒,眾人發出驚呼。她的身體跌入火焰裡,幾乎來不及掙扎,就被一片鮮豔的橘紅吞噬、包圍。堆聚的營火被她撞倒,塌了一小塊,她僵硬的身軀與木頭滾在一起,瞬間焦黑。

茉依兒發出慘叫,她看見自己倒向火焰,她的眼睛在燃燒。她摀著眼睛厲聲尖叫,好痛!好痛!媽媽,救我,媽媽!她倒在地上打滾,兩手拚命抓著眼睛,抓到眼皮、臉頰留下一條條血痕,媽媽,救我,媽媽!

他們不知所措,不知該拿在地上打滾慘叫的女孩怎麼辦,因為在女主人倒下的瞬間,他們看見女主人的老褓姆哭著從人群中衝出來,奔向火焰中的屍體,她張著手臂,頭髮、衣服都在燃燒,宛如一隻火紅的蝶,接著倒在女主人的屍體上,營火的木堆頓時潰決,發出劇烈的聲響,崩塌、掩埋住纏抱在一起的兩具身體。領主大人雙手遮著臉,跪在地上,他的兒子已經昏倒了,而那女孩,還在尖叫著,媽媽,救我,媽媽!

接下來好幾天,茉依兒都看不見,她只看得到火,感覺得到火,乃莉把她的雙手綁在床頭,免得她繼續抓眼睛或臉。剛開始她還是一直尖叫,喊著媽媽,喊痛,但後來就安靜下來了。她始終感覺眼裡燃著火焰,母親倒入火堆中時的疼痛烙印在她的眼底,漸漸地,茉依兒只剩下眼睛,她的身體、手腳全都消失了,沉入深深黑暗中,像被分離,遙遠而陌異,她不認識她自己,只剩下眼睛,也淌不出淚,淚已被火焰蒸發。

不知過了幾天,茉依兒醒來時,聽到有人在她身旁啜泣,有隻手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媽媽?她想這樣喊,但旁邊的人突然開口。可憐的孩子……好可憐,她以後該怎麼辦?她認出這聲音,是那個照顧她的年輕侍女。不是媽媽呀,她失望地想。另一旁傳來乃莉扁平的聲音,令她驚訝的是,她似乎也在哭,口齒不清的腔調裡有著模糊鼻音。她母親做了這事……我真想不到她為什麼會願意走火,大人、大人只是太生氣了……可是,要是她不死,這兩個孩子以後怎麼辦?小姐會找不到好人家的。乃莉,你說,她眼睛會不會好。年輕侍女邊吸鼻子邊說。我不知道,她只是受到驚嚇,我希望只是受到驚嚇……乃莉咕噥著,話語在她嘴裡融化成哭音。

茉依兒覺得很冷,連同眼睛燒灼的溫度,也一起稍稍降溫,她試著張開眼睛,從腫脹的眼皮縫裡,只看見紅色的世界,有影子在晃動著,但她分不清楚是什麼。茉依兒想,她似乎漸漸在恢復了,那曾經高溫燒灼過的一切逐漸冷卻,在表面形成一層僵硬的暗皮,皺巴巴,醜陋如腫瘤,但非常堅硬、實在,足以阻擋再一次的襲擊。她身體較好之後,乃莉就不再綁著她的手,以往嚴厲的老褓姆也對她異常溫柔,只是,每當茉依兒看向她,厚重眼皮底下的小眼卻總是不敢直視;那是無言的控訴,因為我沒有保護好她,沒有發現她母親犯下的錯誤,沒有阻止大人……她顫抖著,垂下臉。但我能怎麼辦?她無聲吶喊,這麼一個老女人,我能做什麼?我這一生都沒有選擇,沒得選擇。

廣場上的火堆已經收拾起來,屍體匆促下葬,領主大人和他兩個孩子都沒有參加,是由佩爾達全權處理,參加者只有城堡的家臣跟騎士。城堡女主人的棺材放入土坑裡時,佩爾達看到遼闊的草原上,從四面八方冒出一個個搖晃的人影,他愕然發現,那些是領地附近的農民和牧人。男女、小孩,手牽手,三三兩兩,跨過不斷受風摧折而掩低的黃綠色草地,如一道道豎起的浪潮,以極慢,近乎靜止的速度朝他們湧來。他僵直站著,看那些人被日曬烤焦的臉,散發著肅穆的情緒,耳邊聽到一剷一剷的土落入坑洞,壓著棺材。天色蒼茫,黯淡的日光在雲層頂端留下一圈半透明的渾濁,不知不覺間,人們聚攏在墓地附近,而土已經填平,留下一塊方形的深色土塊,掘墓人用鏟子的背面將土壤壓實。他們看著女主人的墓地,不發一語,男人拿下頭上的軟帽,女人雙手握住,擺在胸前,沒有言語,但情緒的波濤淹沒了他;佩爾達不禁流下眼淚。

她聽到聲音,從床上坐起來。很安靜,非常安靜,窗外很黑,但她幾乎可以看到風劃過的線條。那聲音一下一下敲擊著,有些不規則,風吹過時敲幾下,又停頓,再敲幾下。茉依兒下了床,自己從衣箱中找出一件墨綠色洋裝,套在襯衣外頭,接著找出保暖的羊毛襪、靴子,還有一件黑色羊毛外套。她穿戴整齊以後,先打開與隔壁保姆室相連的門,只有一張床上有人形,在沉睡著。她走到通往外面走廊的門前,打開鎖住的門。很安靜,非常安靜,那是一種被壓抑的情緒,低喃私語著,不管是憤怒抑或哀傷。她走過陰暗長廊,進入母親的房間。她的房間空空的,沒有火爐的光亮,沒有人聲走動的氣息,沒有看到一個女人坐在桌前,專注皺眉,對著帳本上的數字,沒有看見那火光圍繞的身影,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唱歌;不過幾日,這房間已經充斥死亡的空氣。茉依兒摸著黑,找到母親的衣箱,從裡頭拿了一樣東西,放進大衣口袋裡。

她走下樓,來到廚房。即使這麼晚了,廚房還是有人,爐火依舊旺盛燒著,鍋裡的湯水在沸騰;她看見廚房裡那張大桌子前,依然坐著幾個騎士。茉依兒走過去,從桌上拿了幾個麵包,他們看不到她。

「……領主大人怎麼樣了?」

「還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停喝酒。我上次看到他的時候,全身都是酒臭味,真想把他抓起來丟進澡桶裡,讓他清醒點。」

「是呀是呀,不過是個女人嘛,領主大人還缺嗎?」

「隊長,現在事情都是你在管了,你說該怎麼辦?聽說東方有戰事,國主可能近日就要下達命令了。」一個黑髮男人以手肘推推坐在他旁邊,將臉埋在手臂間的紅髮男人。

佩爾達抬起臉,紅鬍子底下的皮膚通紅,雙眼迷濛漾著醉意。黑髮男人皺眉,「隊長,不要連你都醉了。」佩爾達毫不在意,抹抹臉,又喝了幾口酒。

「管他媽的國主的命令,先讓領主大人振作起來再說吧。」

「再婚會不會好一點?」一個男人說,「領主大人現在條件不錯,一定可以找到嫁妝更豐盛的貴族女人。」

「你算盤打得真精。」

「拜託,結婚不就為了這樁?」

「對了,那個女人怎麼辦?要帶回來這裡嗎?既然已經沒有女主人了……」

「笨蛋,那種出身的女人,能登大雅之堂嗎?」

「可是,都有孩子了,聽說已經兩歲了吧。」

「那也是私生的,沒有繼承權,頂多只能當騎士而已,就像我一樣。」一個男人憤恨地說,其他人都噤聲,因為他們這才想起,眼前說話的人是某個中央都城貴族的私生子。

他們沉默吃喝了一會兒,才又有人開口。「不過,我們搞不好又要出征了,這城堡沒有女主人不行。我看還是會趕緊再婚吧。」

「不管再不再婚,總得先讓領主大人振作起來。還有,隊長,那具屍體可不可以放下來了?都掛到快風乾了,而且臭得要命。」

佩爾達重重地將喝乾的酒杯「碰」地一聲擺在桌上,上頭的餐盤器皿全都跳了一下。「我知道了,我明天去把他拿下來。領主大人的事我也會想辦法。」他說完,又將臉埋入手臂中,看似睡著了。

茉依兒伸出手,碰觸佩爾達的手臂。還有好多事要做。好像又有戰事了,得安排那些騎士進行訓練,鍛鍊一下最近荒廢的身體。還有耕種、畜牧跟稅收的事情要管,那些人還會跑來要求幫忙仲裁,事情真是太多了,我真想把那傢伙用一盆冰水潑醒;我早該這樣做了,在他大發雷霆說要殺了那兩人的時候,我就該這樣做了,要他清醒點,清醒點!這個驕傲、自私的混蛋,怎麼能這樣要求她?還讓那兩個孩子看到了,我要怎麼補救?應該阻止他的,我應該阻止他,阻止他……

茉依兒將平和、寧靜的情緒送給他,從她已經僵硬、冰冷的心底抽出;讓我們的傷口都結痂吧。他沉睡了,落入包圍自己的保護網中,茉依兒縮手退開。她又多拿了幾個麵包,放在她的小袋子裡,還有一袋水,然後推開廚房的後門,走出去。她沿著牆走,繞到城堡前廣場,燈光、氣味、聲音都落在身後,只剩下一片靜謐的黑,風帶著泥土和新葉的氣味。她又聽到那聲音,一聲一聲敲著,越往前走,聲音越大。她走到廣場前,抬頭,看見大門上方懸著一雙腳,有氣無力地垂掛著,風吹來,鞋跟就輕敲牆壁,喀喀,喀喀;她認出那是佐法爾的鞋子。茉依兒轉身,走向城門。

她嗅著風傳送而來的訊息前進。對守門人來說,她是黑夜,是颯颯吹過草原的風,是夜行動物踩斷樹枝的腳步,是昏昏欲睡的睡眠咒語,她讓身軀融化,與黑夜混合,跳著輕巧的腳步滑出城門。茉依兒忽覺無比輕鬆,好似多年來擺在她肩上的重量紛紛落地,她輕得像要飛起來,伸手可以抓住低矮的星光,蕩著身子,隨風到遠處。夜空從未像今夜如此清澄過,暗色的天幕是薄薄的深灰,星星如鑲嵌其上的眼睛,發著冷藍的光,匯聚成一條波光粼粼的銀河,彷彿是一條道路,茉依兒想,指引我的路。

如果妳下定決心了,妳知道該去什麼地方找我。

她往東方走,在接近澤原前往南一拐,走上一條曲折的黃土路。遠山如盤據的龍姿,沉睡於大地表面,風吹著草原,黑暗中如一波波平靜的浪濤,偶而傳來牛隻哞聲,牛鈴輕搖。她看著路,覺得自己從未在黑夜中看得如此清晰過,老巫師遺留下的氣息宛如在暗夜中發光的腳印。茉依兒走到河流的邊緣,那是一條小溪,潺潺唱著歌,散發出清淨的山泉氣息。茉依兒在岸邊彎身,望著溪水,反射的星光卻是如此刺目;母親也曾越過這條溪,從南方而來。她跪在草地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雙手展開,是那條母親的紅綢子。她將柔軟的布料貼著臉頰,深深吸氣,鼻腔裡滿是黑檀木的氣味,以及母親身上的芬芳。

搖呀搖,紅新娘,紅頭蓋下臉紅紅,

晃呀晃,去婆家,夫君讚嘆美紅妝。

一要嫁,多情郎,

二要生,胖娃娃,

三要永結同心地老天荒。

十六歲時,她披著紅頭巾出嫁,搖晃過千里,來到這個荒圮的領地,期望嫁給多情郎。但夫君掀起她的紅頭蓋時,從他凝重的表情,她不知道他是否讚嘆過她的美紅妝。一起生活僅僅一年,他就出征了,把剛出生的兒子、雜亂的城堡、領地的事務丟給她。她知道,他娶她多半是因為豐富的妝奩。他是個鄉下來的騎士,沒錢沒地位,不過是有一身屠龍技藝;但她不在意,因為他是她的夫君。二年後,夫君凱旋歸來,但這次僅停留幾個月,留下她腹中一個孩子離開。這次是個女兒。她盼著他回來,即使仍覺得這個男人陌生,但還是盼著他,就像小時候和姊妹們玩鬧地唱著兒歌,拿條小小紅帕子蓋在頭上,假裝出嫁,假裝已經找到她的多情郎。不知不覺,她將女兒取名為茉依兒,紅新娘。

搖呀搖,紅新娘,紅頭蓋下喜洋洋,

晃呀晃,去婆家,夫妻執手共徜徉。

茉依兒唱著小時候聽母親唱的兒歌,她不太會說夏綴爾族的方言,但記得母親唱過的每一句,知道每個發音背後的意義。茉依兒,紅新娘;母親看著她,或許是看著自己破碎的夢。她如何能在夢逝去後,還將同樣的期望寄託在女兒身上?茉依兒忽覺眼睛又燒了起來,趕緊低下頭,用冰涼的溪水洗眼睛;風吹來,將她臉上的冷水蒸發,卻吹不散由她眼裡流出的灼熱湧泉。茉依兒睜開眼,溪水一樣如天空銀河的倒影,灼灼生光,她低頭用紅綢子擦去臉上的水,然後重新折好,放回口袋裡。她起身,踏出一步,靴子踩進水裡,但溪水很淺,只是淹沒鞋底。她踩著冰透冷涼的水,循著灼藍如熾熱白鐵的星光前進,前方的樹林在黑暗中看來較平日高大許多,隨風搖曳的樹梢,如召喚,如脅迫,如推拒,但她堅定地走著,踩過溪水,踏上堅實的土地,進入暗夜的森林。她體會到母親初次離家,嫁到一個遙遠陌異土地的心情,惶惶不安,興奮卻恐懼,那彷似一條長長的,永無盡頭的黑暗隧道;她還在隧道裡。但,媽媽,茉依兒又開始唱起兒歌,腳步輕跳,媽媽,我是紅新娘,你的紅新娘。你走不下去的路,由我接續,媽媽。

搖呀搖,紅新娘,紅頭蓋下喜洋洋,

晃呀晃,去婆家,夫妻執手共徜徉。

一要求,夫疼愛,

二要盼,早生子,

三要相看到老地久天長。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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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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