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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05 16:15:52瀏覽488|回應0|推薦4 | |
4. 歸來 茉依兒十歲那年,她的父親突然回來了;應該說,是三個月前就有旅人傳來休息,說領主大人英勇地帶領大家,再度成功殺死一頭龍,那頭折磨了他們十年的龍。而這消息從遙遠的南方傳來,不知已是轉了幾手,又歷經多少時間,因此城堡女主人也不敢確認,只是倉皇地派出人手,前去探問。探子這一去,又是兩個月無音訊,但城堡內已因那難以確認的消息而騷動起來。不管領主大人是否真要回來,城堡內的僕人已經動員開始打掃;茉依兒這才知道,城堡外觀雖不大,卻隱匿著大大小小無數個房間,從久未使用的地下監牢、密道,到頂樓內的倉庫,這些平日看不到的地方積滿陳年灰塵,老管家命令眾人將無用的家具、破損的盔甲、蟲蛀的壁毯、不流行的衣物裝飾品、前幾代領主及其夫人、家族的畫像、記錄族譜和家族記事的紙捲,全都拿出來,拂去灰塵,放在陽光下曝曬;腐朽嚴重的,就拿去當柴火燒,還算可以看的,清洗乾淨,整修一下,待房間清掃完畢後,又堆回原處。 那一陣子,城堡前的廣場上總是排滿了大大小小各種不同的家具和器物,那兒是黑檀木衣櫃,門敞開,彷如一隻被開腸破肚的黑怪物,另一邊是一張張龐大的壁毯,有的繪著茉依兒不認識的人像,有的是騎士畋獵,有幾張騎士屠龍——明顯是描述她父親的功績,也有一些華美高貴但裝扮有些過時的仕女圖,再來還有桌椅、花瓶、用途不明的箱子、字跡模糊的捲軸、壞掉的盔甲、生鏽的劍與盾、皮革褪色的馬鞍,舊衣物則晾在城牆上,用一條粗麻繩拉起,整齊吊排著一件件曾經華貴的天鵝絨外衣和洋裝、亞麻襯衫、細棉裙和緊身褲,隨風翻飛著褪去的五彩繽紛。茉依兒總在城堡高處的圖書室內,由窗口往下看,凝望著這不協調的畫面;從這裡,看不到這些物品的破舊和損壞,她只看到亂無章法的色彩,在荒涼、灰綠的石地上舖展開,宛如一幅迷炫神秘的圖畫,從某個角度看,似如一隻奔馳的獨角獸,再歪個頭,又似對月祈禱的少女,過幾天,老管家移走一些物品,又添了一些物品,讓它看起來又像兩隻在泥地裡打滾的豬。茉依兒坐在窗台前,手握法術書,想著,一轉念,所有事物都不同了;這就是人的思緒。 兩個月來,城堡的清掃已經做得差不多了,排在廣場上的物品漸漸變少,茉依兒也不那麼常聽到隔壁房間,或是其他樓層傳來潑水、刷地板、搬運家具的聲音;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城堡女主人派出去的探子回來了。那個年輕人猛鞭著跨下的馬匹,棕色小母馬沒命地狂奔,全身毛髮亮著汗水,口吐白沫;騎著的人也沒好到那裡去,他頭髮散亂,灰頭土臉,衣服鬆垮垮地,臉上的灰混著汗水凝結成一塊塊髒污。他快馬加鞭奔至城門前,城堡女主人已獲得消息,趕忙跑出來,年輕人一進城門,看見女主人迎來,旋即勒馬停住,接著歪歪倒倒地下馬,他的腿似乎因長久騎乘而支撐不住,一軟倒了下來,但還不忘報出路上聽到的消息。「夫人……大人他、他真的殺了龍了!」 年輕人起先覺得這消息不可靠,只是想著,以前夫人也曾急匆匆地派我出去探問狀況,結果我趕路趕得要死,才發現原來是謠言,這回可能也是。所以當他悠哉悠哉地一路晃到中央都城附近的城鎮,已經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到了那附近,才開始感覺到氣氛的不同,城鎮的居民忙著運送食物、貨物到都城去,還有好些鐵匠、布商、金匠、銀匠、製玻璃匠、製馬鞍匠和兵器修理匠都關了門,街道上冷冷清清,留下來的人卻忙得來不及和他打招呼。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幾年前來這裡時住的那間旅店的老闆。 「你不知道嗎?他們回來了。」 「誰?」 「去殺龍的那群騎士,他們完成任務,回來了,現在中央都城熱鬧得要死,已經連續兩個月都在舉行慶典了。」老闆百無聊賴地打呵欠,一掌突然重重拍在木桌上,打死一隻蒼蠅。「真是的,我也想去看哪。」 原來早在他抵達這裡的四個月前,他們就完成屠龍任務,又花了一個月收拾善後,終於回到中央都城,接受國主的嘉勉,並舉行長達三個月的慶典;每個貴族都開放他們豪華龐大的宅邸,提供精緻華美的飲食,不管是誰,只要路過,都可以進去吃喝一番。皇宮每晚都有通宵達旦的舞會,大批進駐的屠龍騎士時時在街頭遊行,接受女士的灑花,男士的喝采。由於慶典已經持續兩個月,因此對食物、衣物、飾品的需求特別大,這個城鎮已經幾乎賣光他們去年儲存的糧食,現在還趕著夏季第一批作物的收成;工匠全都跑去都城內攬生意,因為那些騎士需要修理盔甲、武器和馬鞍,他們也需要能參加宴會的華麗衣物,當然,每晚都在各個王公貴族舉辦的宴會中現身的貴族仕女也需要更多金銀珠寶的裝飾品;慶典使得中央都城不僅擠滿了來自各地的貴族與來白吃白喝的人,還有許許多多來撈一筆的工匠與生意人。旅店老闆活靈活現地描述那些貴族餐點有多誘人,烤得鮮嫩欲滴的小羊腿,比餐桌還要長的麵包,抹著白奶油的精緻蛋糕,散逸著香氣的一塊塊乳酪,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肉餅,永不停止供應的美酒;年輕人抹去嘴角滴下來的口水。屠龍騎士穿著亮閃閃的新盔甲,他們的戰馬高大、毛色黝黑,一整列人馬神氣活現、抬頭挺胸地接受眾人的歡呼和讚美。吟遊詩人在街角穿梭,一有機會就誦唱前一晚他們在王公貴族的宴會上聽來的屠龍故事。還有那些仕女,美麗的捲髮高高束起,上頭不是披著晶亮的紗,就是綴著鑲珠寶的梳子,她們穿著柔軟的絲質衣物,緊貼豐腴的身體,裸露兩只白晰臂膀,掛在頸間的亮麗寶石襯著雪白的胸脯…… 年輕人幾乎已經感覺到美食就在嘴裡,美景就在眼前了,他暗自決定,第二天一早就要衝往中央都城,好好吃個夠,看個夠。豈料,還沒聽旅店老闆說完,就有一個客人進來討杯酒喝;由於旅店內也只有這兩個客人,他們就攀談起來,年輕人此時赫然發現,這人就是他家領主大人派出去的信差。他楞愣地聽著這喜形於色的男人說,大人要他告知夫人,再一個月就會回去,然後又喝了幾杯酒,付了錢後,也不顧外頭夜色即將降臨,急匆匆騎馬奔回都城。他一定是想著要趕快回去,趁著這最後一個月的慶典好好大吃大喝一頓;他嫉妒、怨恨地看著那扇搖晃的門,應該是我去中央都城跟領主大人稟報,然後你去跟夫人說明的呀。到嘴的肥羊腿肉、像紫水晶般發亮的葡萄酒,還有白晰美人的笑顏(他忘了以自己的身份階級,根本難以接近那些貴族仕女),通通都沒了。然後年輕人才想起自己的任務,想起當領主回來時,夫人一定也會舉辦歡迎宴會;好吧,雖然我們那兒是窮鄉僻壤,一定比不上都城的奢華,但想必也不錯啊。再一個月,然後領主大人上路,一路磨磨蹭蹭也頂多一個月。我得提醒夫人及早做準備;認命地這麼想,年輕人第二天就上路,奔回老家。 當然,路上被一個吟遊詩人耽擱了半天,因為他發現這個詩人正好剛離開中央都城,一腦子都是熱呼呼的屠龍傳說,因此他特地停下來聽他唱些什麼。他唱道,屠龍騎士長久圍困住那隻巨龍,將牠逼入峽谷的山洞內,但龍從此謹慎小心,他們攻打數年,一無所成。直到後來,一位屠龍騎士(夫人,他指的就是大人)命人破壞周圍山谷,困住巨龍的出入口,讓牠沒辦法出去覓食,接著,再以滴著鮮血的羊引誘牠出來。巨龍受不了飢餓,終於從洞口探出頭,此時埋伏在一旁的屠龍騎士(夫人,還是指大人)一馬當先衝出去,長矛準確地刺入巨龍的一隻眼;巨龍受傷,雖然因疼痛而氣瘋了,卻因為飢餓而難以反抗。最後一批英勇的騎士連續攻了八天七夜,終於打敗巨龍。 他真的要回來了!領主大人打敗巨龍,要凱旋歸來了!那麼我們這兩個月的打掃工作總算沒有白費,老管家喃喃地說。宴會!食物!跳舞!大家嘩然起來,似乎宴會已經開始舉行,有些女孩互相拉著手,開始手舞足蹈。城堡女主人雙手握得緊緊的,放在腹部,她希望別人看不出來,但她可以感覺到全身每一處骨骼都在顫抖,格格作響,聽到牙齒咬嚙摩擦的聲音,她的眼慌亂地搜尋人群,但她在找什麼?要找什麼?她還有很多事情得想,得做;幸好城堡已經打掃得差不多,現在擔心的是空房夠不夠多,他這一趟回來,一定有不少騎士隨行,還有他可能順口邀來的貴族人士,和他們的僕人,總是跟著軍隊跑得吟遊詩人,甚至是來做生意的商販工匠……人手一定不夠,她得再找人。還有宴會的食材,去年秋收還有一些儲存糧食,幸好現在是初夏,還沒吃掉這麼多,不過還是不夠,她得派人去其他地方購買,但是錢夠嗎?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城堡女主人發現自己在思索這些問題是,出乎意料地鎮定下來;她嘆口氣,轉身叫喚老管家。我需要您的幫助。 城堡裡的人開始沒日沒夜地為歡迎領主的凱旋做準備,還幾乎動員到整個領地的人;畢竟這領地雖然幅員廣大,但人數並不多,雖然目前正是夏季作物播種時節,但多數人都還暫時願意放下工作,提供一臂之力,甚至低價將儲藏的食物賣給夫人;不過這樣還是不夠,因為吃不飽穿不暖是這領地的特色,所以城堡女主人還是花了一大筆錢,向收成較好的南方鄰近領地,購買一批食糧。裁縫幫茉依兒做了件新洋裝,用光滑的白色緞子做成裙子,樣式樸素,但裙襬和袖口鑲著一圈淡粉色蕾絲;大家都說好看,但她覺得很癢。母親成天忙得不見人影,她也很少見到佐法爾,只知道好久不見的安多斯也做了新衣,甚至請人幫他打造一副符合他身材的小號盔甲,就連白玲的廚娘母親也從各處撿來破碎的布料,幫她做一件花花的裙子。白玲第一次穿上那一條像攪拌過的彩虹的花裙,赤著腳,在黑泥田埂上飛舞;那一天天氣陰沉,不似較晴朗的仲夏,灰白厚重的雲從空中蓋下,輕觸著遠方綿延崎嶇的黑山。茉依兒看著穿彩裙的女孩飛跳著,奔向濃霧深處,越跑越遠;她忽然覺得,有什麼事情即將改變。 領主大人並沒有如預期般那麼快回來。他們又等了三個月,夏季作物播種結束,田裡的新苗已逐漸抽高,領主大人的隊伍才浩浩蕩蕩地馳過灰塵滿布的道路,回到他荒蕪、頹敗的領地。 領主大人回來的那一天,城堡裡所以人都在忙亂準備著,因為沒有事先告知,僅有那天一早,黎明散出微光,天色僅在濃霧後稍稍探出臉,突然有個探子衝入城門,高聲喊道,領主大人今日回城。他的叫喊比公雞的晨鳴還要有效,一下就喚醒城堡內所有人,包括茉依兒。她看著所有人在身邊飛掠,老管家領著眾僕人在大廳、階梯、餐室、廚房、各個房間內穿梭,母親也一樣,頭髮盤到一半,又走出房間指示各種事情,大家鬧鬨鬨的,他們的聲音聽在茉依兒耳裡,聲調和速度比平常要高,還要快,高速穿越空氣,如射出的箭一般,發出震盪的鳴聲。茉依兒一早就處於這嘈雜中,昏沉沉地,她被乃莉抓起來,洗臉、換衣、綁髮,不多時,黑髮整齊地束起,瀏海梳理整齊,襯出她藍色的眼睛,長及腳踝的白色洋裝乾淨宜人;她變身成為領主的女兒,而不是那個跟其他小孩赤腳在田埂上跑跳的野孩子。連乃莉都很滿意,輕拍她的頭,示意她在房間內等著,不要亂跑。 天色透著微亮光暈,半為灰色絲雲掩蔽,散著模糊一圈灰綠光稜。茉依兒一直坐在窗邊,看著天、看著底下跑來跑去的人,看著城牆,看著遙遠延伸,逐漸收攏至地平線盡頭的黃沙路。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先是看見道路盡頭揚起一陣塵煙,遠如山腳下小屋的輕煙如霧,接著煙霧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像森林失火一樣,茉依兒想。再過一會兒,已經近到可以看清領頭的騎士了,他們穿著銀色盔甲,應是亮閃發光的,但一路的風塵僕僕遮掩了盔甲表面,黯淡的日光也只給予朦朧的照映;他們是一群披覆著黃沙的騎士。接著她看到旗子了,黑色的長旗,邊緣穗著紅黃兩色的邊,中間是他們家族的徽章,盾牌內,一頭猛獅與飛龍對峙。那旗在翻飛的灰塵間徐徐前行,如挺著漲滿風帆的桅杆,船隻破土而來。 她不想動,是乃莉吵吵鬧鬧地開門,叫嚷,扯著她的手臂,茉依兒才跌跌撞撞跟著老保姆一起下樓,穿過大廳,走出城堡前的廣場,迎向城門。她突然覺得好安靜,和方才的嘈雜相比,安靜得不可思議。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動都沒有動,騎士、家臣依照位階勳等各站成兩排,從城門口開始延伸到裡頭,廣場上擠滿了來幫忙的農民、牧人,還有許多僕傭,城堡女主人站在最中間,兒女分站兩側。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僅是稟息以待。茉依兒看見母親穿著一身淡黃色的洋裝,應該也是新作的,和自己身上的一樣樸素,但肩上卻披著一件紅色綢子;母親的紅綢子。城堡女主人直挺挺站著,望向城門外那團漫天黃色沙霧,一手抓著茉依兒的小手,緊緊地,卻很冰涼。她感染到母親的思緒,不安透過空氣、碰觸、血緣擴散;他會是什麼樣子?在他眼中,我會是什麼樣子?不,不,不要來。茉依兒已經分不清那是母親的還是自己的思緒,她騷動的憂愁,流淌在沉氣等待的靜謐深河底部,茉依兒希望有個咒語,可以讓時間停留;但這是不可能的,不會有這樣違反自然的咒語,耳邊彷彿響起老巫師的聲音。煙霧越來越接近,唯有她和母親被凍結。 領主大人卻沒有特地為了回鄉而穿上全副盔甲,他穿著黑色襯衫,棕色皮背心,黑色馬褲和靴子,唯有跨下的馬鞍是全新的,邊緣垂飾著黃色纓穗,似是中央都城慶典狂歡後留下的殘片。領主一行浩浩蕩蕩,帶著與他同生共死的騎士和友人,後頭拖拉著一長列馬車,車上載著較不習慣長途騎馬的貴族人士,還有他們自己帶來的日常用品、隨從、食物,接著是國主賞賜給領主的財寶,其中當然包括一根龍骨。茉依兒看著父親接近,朦朧光暈下,她認出了那張畫像上的臉;淡色的髮,和自己一樣的藍眼睛,線條剛毅的臉龐,只是風吹亂了他的髮,眼裡留著彷如自寒地歸來的冰霜,眼角、額上多了幾道皺紋。他們入城來,馬蹄踢踏地面、嘶鳴喘氣,及人們安撫馬匹的聲音打破了緊繃的沉寂。領主下馬,走到妻子、兒女的面前;城堡女主人低下頭,屈膝行禮。「領主大人,我的丈夫,歡迎您歸來。」茉依兒聽出母親聲音裡的顫抖。 男人看了眼妻子低垂的頭顱,又看了看歡迎隊伍後頭,那一座有三個高塔的城堡;白漆的牆已有些斑駁,屋頂舖著樸實的黑色瓦簷。他收回視線,牽起妻子的手,她的手很冰涼,在他的手掌中微微縮了一下。「我回來了。我的妻子,我的人民,你們辛苦了。」 突然有很多人湧上來,推擠著領主夫婦,茉依兒被夾在中間,連天空都是黑壓壓一片。他們歡呼著,喧鬧著,不知從何處響起喇叭合奏的音樂,拍子有些對不準,不過無所謂,人群簇擁著歸來的領主大人,進入城堡大廳。 接下來幾天的宴會,對茉依兒來說,是模糊昏暗的記憶,她只記得一批人湧入大廳,不同的樂隊演奏不同的歌曲,食物不斷從廚房流出,空盤空杯又流回去,有吟遊詩人唱歌,還有舞孃表演妖媚的舞姿(特別受那些騎士跟士兵的歡迎),父母親一整天都在跟人說話,指示管家和僕人做事,和客人見面寒暄,有時候母親也會要她和安多斯穿戴整齊出場,像木頭人坐在一旁,聽著大人聊不著邊際的話題:天氣、稅收、國主的宮殿、領地聯盟的變動、騎射畋獵。或許是因為大家都太忙了,到領主回來的第三天,城堡女主人才得空正式將茉依兒介紹給丈夫。 她的名字是茉依兒。 聽了妻子這麼說,領主大人皺眉,藍色眼睛盯著面前有雙跟自己一樣眼睛的孩子。茉依兒覺得,父親的眼神是在問,妻子怎麼替女兒取了這樣的名字?但他什麼也沒說,摸摸她的頭,嘴角輕揚。他在這孩子的臉上看見自己的血緣;突然有種時空交錯的感覺,他離開時,這孩子還在母親的肚子裡,他無緣見到女兒出生,替她取名,如今再回來,卻已經是個這麼大的女孩了。茉依兒第一次看見父親笑,而且是對著她笑,但她不確定父親笑的是什麼;父親煙藍的眼裡朦朧如霧,她覺得他看見的不是她,是某種回憶,抑或某種願景,穿越過她的身體、骨血,置放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她始終覺得父親沒有看見她;他會看安多斯穿上騎士裝、盔甲,學著正式騎士騎馬奔馳,舞劍搏擊,有時候也會親自指導他一下,而他只有在偶而想起時才會看見她,摸摸她的頭髮和臉蛋,像看著個娃娃。他從沒真正抱過襁褓中的孩子,領主大人想,兒子剛出生,他還沒真正抱到,就出征了;女兒則連出生都沒看到。他對這兩個孩子還是小嬰兒時期的記憶已經模糊,他想,如果下一次能抱抱自己的孩子該有多好。一天晚上的宴會,聽著吟遊詩人唱頌自己的屠龍大業,他一時興起將女兒抱在膝上,但她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他想,十歲了,十年了,再過兩年,女孩的身體成熟,都可以開始找婆家了。找婆家,他撫著下顎想,腦海裡搜尋所有認識的王公貴族,哪家人有兒子年齡正好與茉依兒匹配。茉依兒不喜歡這樣,在父親膝上沒坐多久,她就推開父親的手溜下來;她已經是個大孩子了,她臉紅地想,才不要像個娃娃一樣坐在爸爸腿上。她穿過人群,溜至廚房,想找點東西吃。 廚房忙亂如戰場,吵吵鬧鬧的,有幾個婦人站在冒著煙的幾只大鍋前,不停攪拌鍋中食物,或許是蔬菜湯,或許是燉肉;烤箱內傳出麵包新鮮的香味,桿麵桌上還有好幾塊白胖胖的麵糰等著發酵;五個年輕女孩站在覘板前不停地切蔬菜和肉塊,幾個人扛著裝滿骯髒杯盤的桶子,從廚房後門走出去。廚房內的一張桌子上坐著十幾個男人,茉依兒認出他們都是跟隨父親去屠龍的騎士,裡頭大多是從父祖輩就跟隨他們家族的人;這些男人也知道她是誰,所以她讓他們看不見她,隨手從桌上拿了個麵包跟一塊水果餅,她在一個看來面善的騎士腳邊坐下,跟在桌底下啃骨頭和食物殘渣的獵犬互瞪。 廚房面向大廳的門時開開關關,隨著人的進出,大廳外的歡鬧聲與樂聲斷續流入,時大時小,如大雨過後由屋頂落下的雨水,有時磅礡,有時淅瀝。外頭的吟遊詩人唱到屠龍騎士們如何苦思計策,終於決定要讓山谷崩落,擋住巨龍出入的通道。門關上,音流消失。唉唉,多給點酒好嗎?一個騎士叫道。茉依兒不認識他;這人一頭金髮亂蓬蓬,臉漲紅,顯見已經半醉,襯衫胸前的扣子打開,露出毛茸茸,厚實的胸膛。酒來,他又叫,多點酒,喂!一個在角落洗碗的女孩子趕緊拿了酒壺過來,替幾個騎士倒酒。那女孩應該是鄰近農家的女兒,臉曬得黑黑的,鼻子很扁,因為在廚房工作很熱,所以穿件短袖長罩衫,露出兩條豐腴手臂。趁她倒酒時,酒醉騎士色瞇瞇地看著她,順手摸了女孩的手臂一把;女孩只是嗔瞪了他一眼。門又開,吟遊詩人唱道:天崩地裂,風雲變色,群山顫動,眾生哀嚎。且看,黑色的巨龍爪在石流中翻滾,哀嚎、詛咒、噴火,英勇的屠龍騎士不為所動…… 「嘿,唱得跟真的一樣。」金髮騎士喝了一大口酒,說道。 「你少囉唆。」一個大鬍子男人拚命將牛肉塞入嘴裡,含糊不清地說。 「聽聽他唱的,好像真的咧,哈哈哈,什麼巧計密謀,勇猛睿智,哈哈哈……」他笑得很大聲,引起廚房內很多人的側目,旁邊的僕人抬頭瞧他一眼,又趕緊低下頭繼續工作。 「黎安。」茉依兒旁邊的騎士說。 茉依兒抬頭看他;她知道父母親叫他佩爾達,是從以前就待在這個城堡的騎士,幾次都跟隨領主大人出征。佩爾達一頭茂盛的紅髮,一嘴大鬍子也是鮮豔的紅,他長相粗獷,一雙綠眼卻是不相稱的溫柔。茉依兒莫名喜歡他,因為他肯讓她摸龍骨。 被佩爾達這樣一吼,黎安暫時乖乖閉了嘴。他又喝了幾口酒,手肘撐在桌上,揉了揉紅通通的雙眼。「可是呀,隊長,這種事情誰都知道是瞎掰的嘛,至少我們都知道呀。」 「那又如何?」 「吟遊詩人總是會美化一些事情。我們走了很多地方,版本都不一樣,你又要怎麼說?」另一個騎士慢條斯理地說,他裝束整齊,神智清楚,看來是這些人當中酒喝最少的。 「人們只聽他們要聽的東西。」佩爾達平靜地說。 「那根本就是……」 「什麼版本?」一個切蔬菜的女孩說,一見騎士們的目光轉向她,趕緊低下頭繼續工作。茉依兒知道,那些僕傭裝作漠不關心的眼皮底下,充滿強烈的好奇。 「沒什麼。」佩爾達說。 「還不就是這樣嘛,屠龍騎士英勇抗龍,」黎安晃動手臂,模仿吟遊詩人的口吻,「把龍困在山谷中,卻苦苦無法更進一步。」 下了很久的雨,不知道多久,好長一段時間了,悶在帳篷裡都快要發瘋了,根本無法攻擊。 「幾經思量,後來決定炸掉山谷的出入口。」 大雨沖刷裸岩山壁,連續幾個月的驟雨,整個山谷開始動搖,正好又遇上一場地震,山谷口崩塌了,連同巨龍躲藏的洞穴都被掩埋。 「龍被困在牠的洞穴裡,餓得不得了,不能出去覓食,所以騎士們用死羊引誘牠出來,再趁機攻擊。」 天氣終於放晴了,去挖崩倒的洞穴,挖了許久,騎士變工人,每天只是在挖石頭,搬石頭,挖石頭,搬石頭。 「龍氣得猛烈攻擊,火焰四射,烈如地獄,但屠龍騎士不為所動,一槍刺入前額。」 終於挖到龍的身體,大大的黑色爪子像焦枯的樹幹,從石堆裡伸出來。牠被崩塌石塊打中頭,已經奄奄一息。 「巨龍痛得翻滾,鬧得幾乎天崩地裂,騎士們又補上幾槍,終於死了。」 牠的眼睛翻動幾下,就死了。 「什麼嘛,還不是一樣。」切蔬菜的女孩說。 「我的版本不一樣,巨龍是被長槍刺中額頭。」 「真的嗎?」 「當然,我親眼看到的。」黎安得意洋洋地說,酒!又喊道。 茉依兒舔著指頭上的麵包屑。人只聽他們想聽的東西,她想,也只說他們想要別人聽的話。茉依兒離開廚房,在城堡內到處閒逛。大廳內,吟遊詩人的表演結束,宴會已半散,還有一組樂隊在演奏,幾個貴族裝扮的人聚在長桌邊吃喝。她沿著長廊走,拱形岩壁下,吊著油燈,向上照映灰色石塊深處的空洞;窗外有人聲,不知道是誰這麼晚了還站在院子裡,她看見兩個人影時而分離時而糾纏,不,不,不行!女人的聲音輕喊。親愛的,親愛的,男人說。角落裡有灘不知是誰酒醉而吐出來的嘔吐物,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了,還沒有人來清理,酸臭的食物碎屑結塊,蒼蠅在上方飛繞。茉依兒覺得自己像在漂浮,氣味與聲音一點一滴地累積,凝聚成浪潮,她被沖刷著,漂浮著,高高拋棄,沉沉落下。她的嗅覺、舌頭,品嚐到各種各樣的情緒,但其中一個屬於她熟悉的不安竄出。媽媽。 茉依兒走上樓,穿越冰冷的長廊,接近母親的寢室。她聽到有人說話,聲音從母親半掩的門口滑出來。光影中,有兩個人纏抱著,從男人高高的身形與髮色,她知道那是父親,他抱在懷裡的女人是母親;領主低著頭,嘴靠著妻子的髮邊,不知在跟她說些什麼,城堡女主人沒有回應,只是緊緊依偎著丈夫,兩手抓著他襯衫的下襬。茉依兒知道母親有些不安,甚或是害怕,但仍像抱著救命浮木一樣抱著丈夫,那緊抓的手,或許是乞求,或許是掙扎;她不懂。 卻是懂,愛與恨可以同時存在一個人的心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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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