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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1)
2006/11/27 12:54:20瀏覽920|回應0|推薦4

1. 茉依兒

她出生在遼闊的北方大地,每日所接觸的風景皆是一個樣,只要一睜開眼,就看見城牆外黃綠乾枯草葉,攀附著貧瘠的岩石地面,一逕起伏如靜浪,往遠方灰濛濛的天邊延伸而去。北方恩尼斯野原從未有過好天氣;夏天時,雲霧遮日,唯有在風刮過的一瞬,展露出雲層底下的一抹藍天;到了冬天,積著雨雪的濃霧低垂,白濛水霧在地面徘徊,濕氣重時,幾乎看不見前方風景,因此,野原上的住民在冬天時幾乎不出門,怕跌進路上坑洞裡受了傷,怕摔進東方澤原的髒臭泥水裡一去不回,更怕傳說中的霧怪,會隱藏在茫茫白霧後,發出奇異聲響,有時候是親人呼喚名字,有時候是走失牲口頸上鈴鐺的鏗鏘,誘人深入,再將人捕捉吃食。恩尼斯野原上住民的人生,侷限在冬天白霧的長期困頓,與夏日短暫卻大量的勞動中,但除了灰白,他們幾乎從未見過真正的藍天;她的人生卻是在這座城堡裡。

三歲的時候,母親給了她正式的名字,茉依兒;母親來自南方領主之家,為她取的名字是依當地夏綴爾民族的方言。從茉依兒懂得問問題開始,她不知幾回問過母親她的名字真正代表什麼意思。在母親於城堡內外巡迴時,她跟在身後,拉著裙襬;在母親坐在火爐前織襪子時,她坐在腳邊,仰首望向母親被火光照得燦亮的黑髮,她重複問著,媽媽,茉依兒的名字是什麼意思?母親總是微笑,重複說,等妳長大就知道了。那我要快點長大,她說。這時母親還是笑,但眼裡卻流轉著另一種思緒,不是溫暖、慰藉,反而有股無奈跟冰冷;等茉依兒較大以後,她才能辨認,這種情緒叫憂傷。

茉依兒很小就知道自己有些能力跟別人不一樣,雖然她曾經以為這些能力每個人都有,但是等到她夠大了,跟大她三歲的哥哥安多斯,還有幾個家臣騎士的孩子玩在一起時,她才知道,自己的能力,在某些方面來說是獨特的。茉依兒從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有時候只要念頭一動,事情就會改變;她可以讓小石子從地上飛起(她好幾次用這種方法嚇唬哥哥跟玩伴們),在她不想被人看見的時候,就不會有人看見她(玩捉迷藏從沒有人找到過她,即使那人就從她面前走過;另外,要躲開老褓姆乃莉銳利的眼光也很容易);她有時候可以聽到別人內心的話語(但總是太過雜亂、跳躍,難以理解);她也可以藉由碰觸瞭解動物的心緒(她最喜歡的地方是馬廄,那裡不僅有很多獵犬,還有畜養的各種牛羊牲畜)。茉依兒從不知道這些能力的由來跟用途,只是覺得很有趣,也從沒想過要炫耀,所以除了哥哥跟玩伴們,她沒在任何人面前展示過,直到她四歲那一年。

那一年秋末冬初,氣候已經漸次轉壞,天空濃雲變得深沉,好像廢船上的一道髒帆,桅杆傾頹,即將掩蓋整個荒蕪大地。野原住民開始忙著儲存冬日物資,他們收成、研磨、儲藏麥子和醃製蔬菜,將多餘的牲口殺了,做成肉乾,只留下少數年輕、強壯的以便來春配種,補強房舍磚瓦跟屋頂,清理排水溝,以免積雪壓壞,暴雨沖刷。大人們忙得不得了,城堡裡平日無所是事的家臣跟騎士也全都出動,四處去幫忙;當然,回程也拿了些存糧物資作為勞動的報酬。大人一鬆管,小孩子自然開始作亂;因為城堡的家庭教師請假去幫親戚宰殺牲口,一幫孩子即趁大人不注意時溜出城牆。

茉依兒和安多斯、幾個玩伴們沿著田埂走,田地一望無際地光禿,收成過後,只剩下金黃色麥桿堆成圓塔形,一個一個矗立在田地中央的黑泥地上。他們繞著塔狀物跑,抽出幾縷乾乾的麥桿插在衣服上、頭髮上,循著一畦又一畦的田,越走越遠,沒有人注意到他們正往東方走,沒有人注意到天色逐漸黯沉,厚雲如被潑上一層污水,釋放出凝重水氣,往他們背後襲來。然後才有人喊道,看不見路了。茉依兒回頭,果真見濃霧已在他們不知不覺間降下,就像一張厚實的白布,嚴密包圍左右四方;但沒關係,茉依兒想,她還看得見回家的方向,越過田埂、黑乾的野原,她看見沉灰的石城牆和城堡的黑色尖塔漂浮在雲霧之上,彷若一座天空之城。沒關係,茉依兒對大家說,但是每個人,包括安多斯在內,都驚慌喊叫,看不見,看不見路,我們在哪裡?

大家各往不同方向跑散,跌跌撞撞,哭爹喊娘。錯了,不是那裡,茉依兒對幾個繼續往東方跑的孩子喊道,你們走錯了,那裡不對。那裡不對,她看見那方向一片漆黑;那時候,茉依兒還不知道那就是東方澤原,只覺有片黑色煞氣攏蓋泥水潭,以及藤蔓交錯的樹叢。

「茉依兒!」她聽見安多斯喚她的名字。

我在這裡,她回答,走過去握住哥哥的手。

「走吧,」七歲男孩說,「我記得方向。」卻拉著她往澤原走去。

「那裡不對。」她喊道,試圖拉著安多斯往相反方向走,但安多斯力氣較她大,且不久茉依兒即發現,堅定握住她手的男孩在顫抖,彷彿比她還要害怕;茉依兒第一次發現,當時在她眼中無所不能的哥哥,原來也有恐懼的時候。

茉依兒聞到一股腥臭味,好似燃燒動物屍體的氣息,帶著濃烈的腐臭。泥路浸滿水氣,她聽著自己和安多斯的腳步啪咑啪咑濺著泥水;臭味越來越重,路面的水也越來越多,茉依兒感覺泥水從鞋縫滲進腳底,冰冷的感覺很不舒服。她被安多斯拖著走,不情願地扭著腳,癟著嘴,目光瞥過細密織纏的叢林,直覺那兒似乎有什麼隱匿著,不懷好意地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這裡跟回家的路根本不一樣,安多斯怎麼會搞錯?茉依兒懊惱地想,再度試圖說服哥哥。

「安多斯,回頭啦。」

安多斯一腳踏入水窪,黑漆的泥水淹沒腳踝,但他渾然不覺冰冷。「妳聽!茉依兒,你有沒有聽見?」

「聽見什麼?」

「是媽媽的聲音,我們接近了!我聽到她在喊我們的名字!」安多斯興奮地說,又跨前一步,兩腳都陷入泥水中。

「我沒有聽到……」但她聽到了,卻不是母親的聲音。在茉依兒聽來,那是一種尖銳、細細的嗓音,有些像鳥叫,卻沒有那麼聒噪,幽幽地,如遙遠的輕細泉源。那是什麼聲音?她往那方向看去,一個黑色的影子浮在泥水潭上,模糊、不完整,像一團飄忽的霧氣,時而聚攏,時而推散。

「媽媽……」安多斯鬆開抓著茉依兒的手,目光直直瞪著那黑影,邁步往那走去,他的膝蓋以下隨即陷入泥水潭,必須花費好大力氣拔出,才能走下一步,但他仍奮力前行。「媽媽……」

你是誰?茉依兒問。她感覺那團霧影震動了下,接著隨即是刺穿般的視線;如果那影子真有眼睛的話,茉依兒想牠是在看她。過來,影子說,過來。茉依兒覺得神奇,因為這聲音像是在她腦海中響起一般。你是誰?她繼續問。過來,過來。你是誰?她固執地問。妳看我是誰,我就是誰。我看不清你的樣子,你是鳥嗎?蝙蝠?還是獵犬?我是妳心中最想見的人,牠說。但你不是,茉依兒瞪著那一團霧氣,安多斯艱難拔步,逐漸接近黑影。你不是那個人。

「媽媽。」安多斯說,舉起雙臂,迎向影子。影子也突然擴散,宛似一面張開的黑斗蓬;這一瞬間,茉依兒看到了,在虛無黑霧底下,那東西有一副如骨骼的黑濁身軀,看似手臂的部分黏附黑色肉翅,在頂上,是一顆小小、光禿的頭顱,臉上只有兩個黑窪空洞,以及一條細長如昆蟲的口器。那東西傾身,欲以肉翅蓋住迎來的安多斯。

走開,茉依兒喊,走開。過來,怪物說,過來。

茉依兒覺得一股火氣在胸膛燃燒,心臟在裡頭跳得又快又急,她認為那怪物在說謊,是騙人的,媽媽說,不可以騙人。過來,你到家了,細細的聲音在腦海深處迴響,孩子,過來。她看到怪物身體閃著某種細緻光亮,一粒一粒,鑲嵌於張開的黑幕中,如北方野原難得好天氣時看見的夜空;幾乎是出於直覺,茉依兒沒有多想,徐徐地吹了一口氣,將她胸腔裡的火焰吹出來,吹向怪物,吹向牠身上星點的燐光。

怪物燒了起來。茉依兒看見那些星點串連成一條一條線,線條交織成一張網,火焰的網;他長長的嘴喙抬起,發出淒厲尖叫。出現了,牠喊,牠們喊,出現了,出現了。同時,安多斯醒了過來,一恢復神智,看見的卻是一具張著黑翅的枯骨在他面前燃燒。男孩發出尖叫,不停地尖叫,和怪物們一起,直到那東西在他面前燒盡,抱著自己身體蹲坐地面,萎縮如木炭,落在黑灰泥沼裡,餘火被泥水撲熄,殘餘物漸漸沉沒、吸入,空冒一縷白煙。男孩隨即失去知覺。

茉依兒感覺那股黑暗壓力退開了,趕緊跑過去,抓住倒在泥地裡的安多斯;她力氣還太小,很難將哥哥拖至安全地帶,只是扶著他的後腦,讓他的臉遠離黏滯泥水。茉依兒就這樣蹲在那裡,陪著昏厥的安多斯,等待。胸中的火焰已然消失,除了驚奇,她沒有其餘情緒;看著那一塊方才還燃著怪物軀體,現在已是黑黝黝一片,灰碳與爛泥、腐爛草葉木屑混融。那約莫就是大人嚇唬他們時常說的霧怪吧,茉依兒想。大霧來時別出去走動,聽見有人叫喊也別過去。原來是這樣,四歲女孩歪著頭,原來霧怪是長這樣。

她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白霧已散去一半後,才聽見有人在呼喚他們。茉依兒遠遠即瞧見那些人的身影,知道不是霧怪,而是城堡裡的騎士跟一些農民,所以她揮手回應。被大人從泥沼裡拖出來後,茉依兒睡了一晚,第二天才知道,當時大霧來襲,大多數孩子都走散了,幸運的幾個,只是走遠了點,霧稍微散去後就找到回家的路,但有五、六個孩子,包括她和安多斯,卻走入澤原;他們搜尋了一個晚上,還是有兩個孩子沒找到。

孩子們只是受了點驚嚇,沒幾天就康復了,只有安多斯一直臥病在床。好幾個晚上,茉依兒在睡夢中聽見哥哥的尖叫,就像那時候,在澤原時一樣;他哭叫,恐怖的情緒在眼後翻騰。然後是母親的細聲安慰,如流水清涼,撫平記憶的刻痕。

過了幾天,母親將茉依兒叫至她的起居室。母親這些天都忙著在照顧安多斯,茉依兒正覺自己被冷落了,因此高高興興地撲向坐在火爐前的母親,她靠著母親腳邊,臉頰磨蹭濃綠色羊毛裙襬,心滿意足地吸飽一口混著乾草、泥土、牲畜,跟母親身上獨特的香味。

「茉依兒,我都聽安多斯說了。」母親說,接著頓了頓,不看女兒,卻看著爐火,「那是妳做的嗎?」

「什麼?」

「那霧怪,安多斯說牠自己燒了起來。那是妳做的嗎?」城堡女主人嘆了一口氣,看著女兒的眼裡閃著不安。

我做錯了嗎?茉依兒隨即感受到母親的情緒,驚慌地想,我是不是做錯事情了?「可是……那、那個東西很壞,牠騙人,牠騙安多斯,」她焦急地扯了扯母親的手,「媽媽,茉依兒做錯了嗎?牠們說謊,媽媽說,不可以說謊,所以我……」

「沒關係,沒關係,」她把女兒抱在膝上,「茉依兒,妳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牠們說謊,所以很生氣很生氣……」

「茉依兒,你還會做什麼?」

她讓撥火鉗飛起來,爐台上的蠟燭飄起,母親針線盒裡的小針、捲線四散,書架上的書一本本掉落,張著書頁像鳥禽翅膀,在空中飛舞。她聽見母親倒抽一口氣,辨認出其中夾雜著震驚、不安和哀傷;第一次,茉依兒覺得這或許是件不好的事情,她轉頭看母親,書頁和雜物紛紛從空中落下。「媽媽?」

城堡女主人抱住孩子,緊緊擁著,緊到茉依兒可以清楚感受她內心深處的顫抖。母親也會害怕嗎?

「茉依兒,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以後,妳以後,絕對不可以在別人面前做這些事。」

「為什麼?」茉依兒訝異地看著母親異常嚴肅的眼神。

「總之,妳以後不可以這麼做,也不要在安多斯面前提你們在澤原的事情。」

「不可以在安多斯面前做?」

「對。」

「在白玲面前也不行?」

「對,誰都不行。」她捧起女兒嬌小、白晰的臉蛋。「茉依兒,答應媽媽好嗎?只有妳一個人的時候,妳怎麼做都可以,但是,絕不可以在別人面前做,懂嗎?答應媽媽。」

「好……」

茉依兒看著母親,她突然笑了,又緊緊摟住她,在她額上親一下。「好孩子,好孩子,妳會好好長大的。」

她記得,母親的笑中帶著淚。

茉依兒謹守對母親的承諾,沒在玩伴們面前做這些事情;孩子們剛開始還會拱她,但後來發現她的堅持,也就漸漸忘了這件事。倒是茉依兒後來幾乎沒有機會再跟安多斯說上幾句話。安多斯康復後,就跟著幾個較大的孩子一起當了見習騎士,每日學習騎術、操練、射箭、使刀跟武鬥,沒時間再跟他們這些小孩玩在一起。偶而,在城堡的走廊上,她和安多斯迎面相逢;安多斯身邊總是圍繞很多人,騎士、家臣,還有和他年紀差不多的男孩,也是見習騎士。他不同她說話,只是偷覷著她,冷漠而觀望,有時候,茉依兒覺得還帶點恐懼,如當時他看著霧怪一般。

隔了一年,茉依兒五歲,開始跟其餘年紀夠大的孩子一起上城堡家庭教師的課。他們在羊皮紙上練習寫字,讀著抄寫在泛黃書頁上的訊息。第一次,她知道在城堡、野原以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第一次,從她對文字的粗淺理解中,茉依兒終於知道,她會的那些事情,飛舞的雜物、聽見人的心聲、看見霧怪的原貌、燒了牠,這些事情,原來叫做法術。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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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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