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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16 19:20:22瀏覽439|回應0|推薦0 | |
艾希米幾乎沒在看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如行屍走肉般麻木,在大雪紛飛的凍原上踽踽獨行。他無法思考,只是一步一步走,腦海中迴盪著巴蒙的叮嚀,他得要快點,是的,得要快點,但卻無法想起為什麼要快點,直到視線中出現半埋於雪地中的小屋,孤絕無依,如在裡頭等待的老人。他卻沒有猶豫,推開門,脫去沾滿雪屑的衣物,跑至桑達特的房間。 老人動也不動地側臥床上,骨節突出的手指緊抓被單,整個身子縮得小小的,皺著眉,似冷又似痛。艾希米悄悄走近,像是怕吵醒這份安寧,但他應該喚醒他,確認他是否還活著。 「老頭?」 桑達特推開眼皮。「小子,你回來了?」 他顫抖著手掏出懷裡的布包,小心翼翼攤開,呈在桑達特眼前。「巴蒙要我帶這個給你。」 桑達特視線不清,只看見艾希米手中捧著一團棕灰色物體,但他動動鼻子嗅聞,很快就知道那是什麼。「巴蒙知道了。」他猛吸氣,鼻腔深處傳來呼嚕聲,接著牽動嘴角,似是想笑。「給我吃一片。」 艾希米拾起一小片,塞進桑達特嘴裡。他含著、慢慢咀嚼,直到乾硬的樹根軟化,牙齒和舌根擠壓出汁液。桑達特漸漸覺得呼吸順暢,身體也不那麼冷了,他全身放鬆,先前那種緊縮、冰冷、沈重已消失,給他一種即將好轉的錯覺。但他知道,那僅只是錯覺。 「巴蒙應該已經告訴你,我們北地巫師知道,力量取自自然,也該回歸自然。」桑達特緩緩地說。聲音雖微弱低沈,但比方才清晰許多。「我歸鄉的目的,就是在等這一刻。」 艾希米沒有說話,仍手捧著無懼根,跪在地上,雙眼緊盯桑達特的臉。桑達特嘆一口氣,閉上眼睛。「我病了這麼久,你都沒看出來嗎?」 「我、我以為,你會好。」他酸澀地說,「你可以輕易治好我的傷,當然也知道怎麼治自己的病。你一向都可以做到。」 「小子,小子,」他銀灰的眼瞳內只有溫情,「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什麼也沒在看,不是嗎?你總是不顧慮他人,當然是因為沒人教你要怎麼顧慮他人。我帶你來北地,就是想教你這一些。除了少數受過傷害的人,北地人不會在意你的身份,你可以在這裡生活、重新學習,在我走以前,我想看到你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我只是沒想到,我病倒得這麼快。」 「老頭……」 「但是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訴你,艾希米。」他垂下眼,伸出手,抓住艾希米的手臂。「艾希米,我必須請你原諒我。」 「為什麼?」 「為了……狂戰士。」 熟悉的字眼突然竄入耳中,他手一震,無懼根全散落地板。「為什麼是狂戰士?」 「那個時候……很久很久以前,我是個很有野心的年輕人。我知道我有力量,我有北地人得天獨厚的天賦,我想像我的長輩那樣,能夠離開這個終年冰天雪地的荒原,到別的地方打天下。那個時候,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其實做了什麼……」桑達特嚼了嚼嘴裡泛著微微苦澀氣味的樹根,「無懼根,是北地的特產,最先也是由北地巫師傳出去的。在我之前,有個野心旺盛的年輕巫師,發現這東西除了用來禦寒提神以外,竟還有其他功效,他將無懼根製成藥,帶到南方,賣給那些為戰爭苦惱的領主。 「那是一個很大的成功,無懼根製成的打斯很快就遍及全部軍隊,也解決了部分北地的經濟問題。我想和他一樣。年輕時,有企圖和夢想,卻不清楚會有什麼後果哪。」 擺在房間角落的爐火漸漸黯淡、清冷,僅剩殘餘火焰在灰白焦木上掙扎。溫度漸漸低下,但他們兩人都沒有感覺。 「我到南方加入軍隊時,他們正好在試驗如何製造狂戰士。艾希米,我知道說這些話對你來說很不恰當,但是對當時的我,這麼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這件事情卻是這麼有趣,我想到我可以運用所有我習來的法術知識技術,試圖還原傳說中的狂戰士,就興奮得幾乎睡不著。我們做了很多試驗,從前人的失敗中記取教訓,不停開發新的技術和方法,先是用動物,接著開始用已被判死刑的罪犯;外面在打仗,在荒地、森林裡,橫屍遍野,我們也在打仗,在魔法陣、祭壇上,滿佈血腥。死了好多人,那短短幾年內,外頭廝殺的、我們凌虐的,死了好多人……」桑達特全身顫抖,雙眼不離艾希米,痛苦與愧疚在他瘦削的臉皮底下竄動、交錯,卻硬逼著自己去面對、悔罪。 「但我們的實驗一直失敗,曾經有短暫的成就,可從來就沒有完全成功過。直到有一天,我們發現,有些人似乎不需要吃什麼藥物、或是施法術,就能發揮某種神奇的力量,而且通常是在他們非常非常生氣、激動的時候,奇怪的是,事後往往不記得那段過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個時候,打斯因為過於濫用,出現問題,我們一邊要忙著解決那些軍人的戒斷症狀,狂戰士的開發也被壓縮得緊迫,因為經過這麼多年,花了這麼多經費,浪費這麼多人命,還是沒有成功,那些領主們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們終於找到製造狂戰士的方法了。」 艾希米全身僵硬,兩眼發直,已如一尊沒有知覺的冰凍雕像,唯有微微跳動的喉頭顯露出他仍有意識。 「不需要法術,那些實驗都白費了,只要一點點打斯,還有……」 黑暗的、禁閉的空間。鞭打、辱罵、痛苦、要求、命令、驚懼、哭泣、退縮。艾希米閉上眼睛。「那些……那些黑衣人,是你們……是你嗎?」 「我看到那些孩子,他們帶來那些孩子,一個一個站在那裡,像受驚的小鹿……我看到他們對那些孩子做什麼,痛苦、那些痛苦,連大人都承受不了……到那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桑達特微顫顫地支起上半身,一手仍抓著艾希米,傾向他。「我看到你,想到你也跟那些孩子一樣,曾經站在那裡,受過那些苦,我就受不了。」 「所以……那也是你嗎?在利索頓的時候,是你阻止那個騎士……」 「是,那時候我其實在利索頓。」桑達特垂下臉。「我受不了,我曾經反對這項計畫,可是他們一意孤行,他們說,那是扭轉戰爭頹勢的唯一方法。人為什麼總是那麼膚淺? 「所以我走了,再也不想看到軍隊或軍人,但是戰爭還是持續了好多年,我只能盡量幫其他人,幫了這麼多,可是,我永遠也洗不清我的罪。我幫不了你們,那些孩子有大多數在成年前就死了,其他的都死在戰場上,根本沒有機會、沒有時間,看到自己的命運。我想幫他們,可是沒有辦法。」他閉上眼,彷如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頹然倒回床板。「巫師、巫師也不阻止戰爭,『錫塔眾』的人也貪心,戰爭打得越熾烈,就有越多人需要我們的服務。我還能做什麼?還能做什麼?」 老人突然急促喘氣,雙手抓著喉嚨,彎曲身子猛烈地咳嗽,接著開始乾嘔,他吐出已嚼爛的烏黑樹根。艾希米一度伸出手,想上前幫助桑達特,但坐在地板上的下半身卻靜止不動。桑達特再抬眼看他時,一層渾濁蒙上他總是清亮的眼,如清水中逐漸擴散的髒污,一點一點腐蝕、散佈。喪達特四肢劇烈顫動,仍朝艾希米伸出手,「艾希米,我……我無法求你原諒我,我做的事情,是不可原諒的。我只希望、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即使這裡很艱困,但是、但是他們不在意,有人愛你,只要你願意,有一天、有一天你也可以愛人……我原本希望可以看到那一天。」他的眼角溢出一滴淚。艾希米奇怪著,為什麼,那樣濁髒的眼睛卻有這麼清澈純淨的淚? 「你沒有錯,艾希米,是那些人……我們的錯,我們不該這樣對你。但是、但是,你有能力改變,你不是天生就是這樣,狂戰士……沒有一個狂戰士是天生就這樣,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獸性,但是你可以變好……你可以變好。學著、學著變好,答應我,好嗎?艾希米。」他張嘴、用力喘氣,原本就已滿佈紋路的臉皺擠成一團,唇色蒼白,臉孔青黑;那張臉成了一個艾希米從未認識的人。「去學著、看看別人,看看自己,相信你可以變好,知道自己做對了什麼,做錯了什麼,然後……原諒別人,也原諒自己。學著原諒自己,不要像我……」 桑達特僵直的手臂一直朝著艾希米,「艾希米,你……你自由了……」 艾希米沒有動,沒有靠前,沒有碰觸,面無表情地看著垂死的老人,胸口翻騰劇烈的痛,覺得自己似乎也要跟著死去了。桑達特說完突然揚起眼,看著艾希米頭頂上方,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一陣痙攣。「你、你們來了?」 誰?艾希米猛地回頭,但這間斗室中,沒有其他人。爐火幾乎已燃燒殆盡,灰木皸裂的縫隙間發出微弱的橘紅色火光,桑達特伸出的手掌的黯影,猙獰投在深色地板上。 「我已經……等你們……很久了……」桑達特斷斷續續地說,每一句吞吐伴隨濃重喘息聲。他看著天花板,兩眼上翻。「來帶……我走……面對……我該有的……」 火光熄滅,消失的最後一縷煙霧帶走光亮與溫度。窗外風雪停了,即將沉落的藍月四散光芒於晶白雪原,那一片渾圓起伏的靜浪,如女神蒼白的手臂,抱擁著這座小屋,卻是透著陰冷。藍月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天際陷入無明沉黑,但雪仍在發亮,宛如閃爍寶石,無數雙沈默的眼睛好奇張望。艾希米感覺到口鼻間寒冷的呼息,緩緩動了動僵冷麻木的四肢,一點一點,朝桑達特移動。 「老頭?」他伸出手,卻覺得好久好久都無法碰觸到倒在床上的老人。「桑達特?」 他終於握住那隻停在半空中,五指微微張開、扭曲的手掌;又冷又硬,如枯木。他覺得那無生命的冷也傳至自己手心,麻木了手臂、肩膀,直到胸口。他稟著氣息,緩緩靠近。老人雙眼半閉,眼睫下透著虛黯的光;僵直冷硬的身軀,不再起伏的胸口,消逝的溫熱氣息。 他忽然覺得無法忍受。那冷、那黑暗、那孤獨,聚積擠壓著,從下腹竄起熟悉的騷動,但卻不是往常的濃熱熾燒,是一種冰冷、深沈的泥流,漲滿著,爆衝著,讓他發顫、窒息、疼痛。他再也受不了,霍地站起身,衝出這房子,衝向屋外結冰的天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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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