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好不容易大雪停了，艾希米離開庇護的房子，繞著積雪深及膝蓋的牧場打轉，檢視有沒有被風雪打壞的圍籬。原牛都已躲在棚舍內，牠們本能知道，唯有相聚在一起取暖，才能熬過風雪季。層積的雪覆蓋整片平原，半片天為厚重雲朵遮蔽，晶亮雪白彷如連成一片，冰冷的雪堆積至天際，環繞整個世界。才出來沒多久，艾希米已經感覺口鼻處一片凍寒，呼出的氣息結冰在肌膚和唇上，他隨手以厚厚的毛皮袖子擦拭，一邊費力將靴子從積雪中拔出。

「唷。」

聽到身後傳來聲音，艾希米轉頭，看見裹著一身厚重衣物的華里茲站在圍籬外，手肘靠著堅實的木架子，腳邊落著一個半滿的布袋，露齒對他微笑，每一回喘氣都在臉前吐息一團煙霧。

「你在幹嘛？」

「修理圍籬。」

「被壓壞的很多嗎？」

「還好。」

艾希米蹲下身，以帶著手套的手掌撥開堆積的雪，挖出被壓在底下變形的木架子。他用力調整那歪曲的形狀，抵抗積雪重量。

「需要幫忙嗎？」

「沒問題。」他用力扯了幾下，總算調整好，再用身邊的繩子牢牢綑綁住。

華里茲一直站在旁邊看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艾希米閒聊。這是那天晚上的騷動之後，華里茲第三次趁風雪暫時停歇時，踱來這裡找他。大多沒有說什麼，因為兩人都有工作在身；在風雪季期間，停雪很短暫，他們必須趁這時候趕緊做些事情，修理被雪擊壞的圍籬、房舍，照料牲畜，整理土地，交換糧食、生活用品和酒。或許是因為風雪的隔離，艾希米偶然與其他人接觸時，感覺所有人對他的態度如常，而他再也沒有遇到那個季藏老人；聽說每回風雪季一來，他都是躲在屋子內喝酒。

「今年風雪不算大喔。」華里茲說，抬手搔搔帽沿下的耳朵。

「這樣還不算大？」

「那些老頭子說，以往有更大的，但那是因為氣候變化大。這兩年的風雪季算是穩定的了，不像之前，有時長有時短，有些年大得驚人，連躲在屋子裡都會受災；有些年卻又小得不可思議。不過通常風雪小的話，隔年春夏也冷，牧草、紅芋都很難長，原牛也難養。」

「為什麼氣候會變化？」

「他們說是因為戰爭哪……」華里茲話出口，才發現自己似乎說到了什麼禁忌，趕緊噤聲，偷覷艾希米的表情。見他似乎毫無反應，仍小心翼翼地轉動眼珠，緊盯艾希米布著凍霜的、沈默的臉。

艾希米沒回話，也沒追問，起身繞著圍籬繼續走，雙眼仔細瞧著圍籬與雪堆的交接處，並順手清理積雪。華里茲也跟上來，拎起那個不知裝了什麼的布袋。「那是什麼？」艾希米淡然問。

「這個？」華里茲輕鬆拉起布袋，可見得裡頭東西沒什麼重量。「無懼根。你聽過嗎？」

艾希米微微一愣。他當然聽過。桑達特曾經跟他說過幾回這個東西，北地的特產之一，生長時節與所有植物皆相反，是在風雪最烈的冬季，氣候越冷越繁盛。北地人會在這時候挖開積雪跟厚土，取植物的根製藥。打斯。艾希米轉移目光，盯著華里茲手中的袋子，手掌不覺蜷起。

「呃……我想你應該知道……」華里茲再度發現自己說錯話，無奈地苦笑，「抱歉，艾希米，我又忘了……」

「你們……還會挖這東西？」他喉頭乾澀。明明已經很久沒發作，艾希米卻覺得身體深處有什麼在震盪，忽冷忽熱的伏流竄動，卻填不滿空洞，他需要、想要、渴求某樣東西，然而一切慾望和希望皆落入那個大洞內，無影無蹤。

「還是會。雖然這東西已經是禁藥，除了北地，禁止流通在蒙達格蘭音各處。不過……你也知道，只要有人出得起錢，就有人要幹。」華里茲微微低下臉，陽光的黯影落在年輕稚嫩的前額上。「不過數量不是很多，我們也不敢太明目張膽。」

「我、我可以看看嗎？」

華里茲遲疑了下，仍舉起袋子，攤開袋口，推向艾希米。艾希米雙手握拳，落在兩腿邊，只是伸長脖子探看。先是一股味道撲鼻，土味帶著清雪，接著是沉滯的香氣。袋子裡裝的並不多，滾落在底部的是幾顆附著黑土跟溶雪的根莖，形狀狹長，是骯髒的深棕色，有些極為瘦長細小，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很難想像，這東西磨成粉末，製成藥物後，會有什麼樣的威力。

「你們會吃嗎？」充塞袋子內的氣味讓他暈眩，艾希米趕緊縮回頭。

「用嚼的。有時候晾起來陰乾了，看起來像枯木一樣，再切成一塊一塊，一次只嚼一點點。沒什麼感覺，只是身體會溫暖，比較不怕冷。效果沒有磨成粉加工的那麼大。」華里茲聳聳肩，但見艾希米臉色下沉，蒙著不定陰晴，他趕緊將袋口收緊，「抱歉哪，艾希米，這其實是……」

「我知道。」艾希米很快地撇過臉，繼續沿著圍籬走。

華里茲沒再說話，拖著袋子默默陪他走了一段。風急速颳過雪原，引動沉凝不動的雲，一團白霧慢慢在空中打轉，開了小小的口，一束微弱燦陽從那開口傾洩而下，落在空無一物的白色凍原上，好似一座文風不動的天梯。又是一陣風，陽光消失，雲霧卻快速聚攏又消散，層層堆疊得越來越厚重，天際線壓低，彷彿一伸手就可以碰觸到。華里茲抬頭看看天空，喃喃道：「起風了。」

他將袋子一甩，丟至背上，看了看艾希米健壯卻沈重的背影。「那個，艾希米，我得走了。」

「嗯。」艾希米沒有回身，含糊應著。

「艾希米，上回鮑爾斯說要教我們騎木蒼象，你也會來吧？」

「什麼時候？」這次終於回頭。

「正式開始練習得等到風雪季過去，不過這時候得學著怎麼照顧跟駕馭木蒼象的技巧。下一次雪停的時候就會開始。你要來吧。」華里茲抬眼覷著艾希米，帶著試探，又有些擔憂。

「我怎麼知道你們什麼時候會開始？」

「你會知道的。」他說，接著臉頰放鬆、笑開，突地跳起來，甩一甩靴子上的雪粉。「我走了，看來又快要下雪，你快點做事吧。」年輕人轉過身，一蹦一跳地跑向牧場後方，艾希米看見他的蒼象和雪橇就停在那裡。

華里茲走後，艾希米觀察天色；風越來越強勁，雲層還在不斷堆積增厚，他看出那其中一定承載不少冰寒水氣，禁受不住時就會落下。這一次雪停很短，不過還有一點時間，他得快點把事情做完。艾希米加快巡視和修理的速度，很快就把整座牧場繞完，還去了趟原牛棚舍。一切整頓好，回到茹絲琳的房子前，正好開始落雪。他也開始學會觀察北地的天氣了；艾希米苦澀地想。

屋子裡很溫暖，茹絲琳在各個角落都擺了火爐，或大或小，以抵禦風雪季的嚴寒。艾希米現在算是一半住在這裡，另一半時間回老威勒的房子照顧桑達特。自從那一夜以後，像是極有默契地，不需明說，艾希米就入侵了一個獨居女人最私密的地帶，取代空置已久的男主人位子。但艾希米不知道作個男主人意味著什麼，他做著跟以前一樣的事情，幫茹絲琳處理所有她可能做不來的大小粗活，唯一改變的是，夜晚時分享同一張床。他們都知道他的身份、他的過去，但茹絲琳如此自然地接受他，而艾希米也以為其他人會反對；這裡的人雖然在風雪季時幾乎足不出戶，但消息卻傳得很快（艾希米懷疑這很可能又是某種法術力量），不消多時，大概所有人都知道他現在半住在茹絲琳的房子裡了。但是他們似乎沒什麼反應，或許可以說，他們早預料到會有這種結果。

艾希米脫了沾上雪的外衣、靴子，走進廳堂。茹絲琳微笑地迎來。「都弄好了？」

「嗯。」艾希米看著茹絲琳的笑臉。以往批散的髮以他送的髮夾束起，露出後頸。他總是想伸手撫摸那一片白晰滑膩。

「喝點酒暖身子吧。」茹絲琳彎身取來訪在火爐邊暖烤的酒壺，倒了一杯，遞給艾希米。

「謝謝。」他一口喝完熱呼呼的紅芋酒，手腳的顫抖漸緩。「茹絲琳，今天早上桑達特的狀況不大對勁，我今天晚上住那裡照顧他。」

「怎麼了？」茹絲琳挑眉，伸出一手，安撫似地握住艾希米的手掌。

「早上去看他，他起不了床，好像有點發燒。」

「你那邊還有藥吧？」

「還有一點，我等下過去煮。」

「你等等，」茹絲琳鬆了手，轉身到後頭廚房去，在儲物櫃內翻找一番，之後拿出一包小小布袋，「我還有剩一點藥，是治療發熱的，你可以給他吃一些。」

茹絲琳又幫他準備了一鍋燉原牛肉湯當作晚餐，還有酒跟柴火。艾希米重新裹上一身厚重衣物，將藥品、食物、柴薪、保暖的衣被綁上一台小型手拉雪橇，開門迎戰風雪。雪剛開始下，還算小了點。艾希米將帽子壓低，臉部以厚厚的毛線圍巾包住，只露出兩只眼睛。他將拖雪橇的繩子套在肩頭，拉扯著步上冰冷荒原。雪越來越大，層層落下，宛如白色布幔隨風飄揚，卻是又濕又重，打在他的身上臉上，阻礙行進速度。艾希米低著頭，避開會刮痛臉皮的雪片，艱難地一步一步，將靴子從積雪中拔出。茹絲琳的住所跟老威勒的房子距離並不遠，但因為風雪阻撓，往往要走上一段時間；前些日子，艾希米常往來於兩棟房子，因此對於如何在大風雪中走路行進，已經很習慣了。他微微扭頭甩掉凝凍在眼睫上的冰珠，看見老威勒的小屋半埋在雪地中，風雪強勁得似乎要將它吹倒，堆積著白雪的窗口散發少許光暈，微弱提醒自己的存在，卻一如桑達特孱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