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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第八章(4)
2006/08/11 19:24:05瀏覽278|回應0|推薦0

接下來幾天的行程很順利。晚上依然加強守夜,但雪狼沒有來犯,他們很順利地抵達趕集場。吉多告訴艾希米,因為每年兩次的聚會,趕集場附近已形成一個小型城鎮,專作他們這些賣牛的以及從南方來買牛的人的生意。趕集場和周圍的城鎮就如同每一個北地聚落般,被包圍在一片雪原中,圍繞著幾片相當大的牧場,放置遠地而來的原牛群。城鎮裡大多都是旅店,有的看來相當高大、新穎,足可媲美利索頓一帶較高級的旅店;不過這些旅店是專門供給南方較有錢的商人居住,他們這些趕集人都是住價錢便宜的通舖,再沒錢的,只能跟木蒼象一同睡在廄舍裡。

在趕集場不到三天,他們趕去的原牛就拍賣光了。艾希米跟一群人擠在拍賣牧場圍邊的延廊下,看著黑壓壓牛群一批批從棚舍內趕出,在橢圓形牧場內繞圈圈;有意購買的商人就靠在圍欄旁,伶俐機靈的雙眼一一檢視每一匹牛,有時還伸手摸摸毛髮、掐掐厚皮底下的脂肪。在陌生環境的原牛有些燥動不安,但牠們天性溫和親人,對於商人又摸又弄的舉動倒是不以為意。這樣跑過一輪後,商人開始出價。出價的方式是商人各自在掛在脖子的小黑板上頭寫上欲購買的數量跟價錢,接著高舉示眾,拍賣人會選定出價最高的數字宣布,其餘人若有意競標,就再加碼,直到最後標定為止。

原牛的拍賣速度很快,一輪跑過,出價、競標、定案,又是下一輪跑過,出價、競標、定案,不過一個半天就賣出大批原牛。不久,輪到他們的牛了。不知道為什麼,艾希米跟周遭人一樣緊張,他認為是因為自己是代替茹絲琳賣牛;前一天他還在牧場的棚舍內,一一替茹絲琳的牛標上記號。拍賣速度不減,商人們不斷舉牌、擦字重寫,不過一會兒,茹絲琳的牛已經全賣光了。拍賣是現金交易,所以當天,艾希米手上多了一袋滿滿的度昂。

他們又多待了兩、三天,等帶來的原牛全拍賣完;幾乎所有牛都賣光了,只有少數幾匹年紀大、狀況不佳的被留下來,這樣的牛多半都被便宜賣給當地餐館旅店,直接成為盤中美食。

晚上,艾希米跟大夥住在大通舖內,每晚人擠人,有時還會被隔壁睡相不佳的人一腳踢來或一掌砍下,室內瀰漫體臭和排泄物氣味,咳嗽、鼾聲,總是一晚上不停;不過艾希米很習慣了,像是回到過往的軍旅生涯。有時候,躺在一堆酣鳴的人肉之間,記憶又清晰起來,只是多了抹煙硝和血腥味,空氣中隱隱流傳倦怠與恐懼;但這裡沒有。他想著,安心閉上眼睛。

空閒時,艾希米被華里茲、索得和哈貝拉去城鎮街上逛。雖然下著小雪,商店街卻擠滿人,顯得熱絡。這裡賣的多半是日常用品,也有一些其他地方少見的小東西;這些東西對終年生活在荒涼雪原的北地人來說是無用的,但對於生活安逸的南方人,卻是賞玩的休閒娛樂。其他三個年輕人是看新奇,每見一樣新東西,就站在前頭嘰嘰喳喳、品頭論足一番;店主人笑僵了臉,艾希米可以從他皮笑肉不笑的外表下看見他心裡所想:鄉巴佬。那些東西艾希米不是沒見過,胭脂粉盒、秀麗絲帕、鑲珠寶的髮簪、銀湯匙、以一塊晶瑩青石雕成獅子形狀的紙鎮、黑得發亮的菸斗、鼠皮靴。

「這是作什麼的?」最年輕的哈貝指著一塊棕黃皮製物品,長形攤開,邊緣以黑粗線仔細縫製,角落雕有一塊圓形圖騰。

「唉呀,好眼光,小哥,這東西可是難得一見的好貨呀。」店主人笑僵的臉突然軟化下來,糊糊堆疊在隆起的圓臉頰上。

「什麼好貨?」

「你看看這皮革,多麼柔韌細緻,還有做工精緻漂亮,這個皮雕更美了,」店主人指指角落那個小小圓形圖騰,「你看,線條細膩、圖案精美,這可是皮雕大師的傑作呀。」

「哪位大師?」索得瞪著眼問。

「呃、這個……」店主人臉頰頓時鬆弛,銅鈴大眼一轉,又擠出笑容,「嗯、啊,就是大師嘛,你看看,雕得這麼美,不是大師的話哪裡有這手藝?」

「所以,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哈貝不耐煩地問。

「是書皮。」店主人臉上的笑容稍稍垮下。

「書皮才不是長這樣。」

「不是這樣用的,小哥,」店主人緊張地奪回被哈貝抓起亂揮的皮革,從台子底下拿出一本破書,將書皮好好地穿過封面,撫平,「是這樣用的。」

「幹嘛要給書穿衣服?」哈貝楞楞地問。

「呃,你不覺得這樣比較好看嗎?也很耐用,書就不會髒了、舊了。」

三個年輕人互看一眼,接著不約而同爆出笑聲。「髒了、舊了,丟掉就好了嘛。」說完笑鬧著又走向下一攤。

鄉巴佬……店主人嘀咕著。他忽然看見艾希米沒走,正盯著桌上另一樣東西看。那是一個髮夾,淺棕色軟木彎成美好弧度,上頭雕飾著繁麗花朵,染成深紅色。笑容又滑上圓胖的臉。「小哥,喜歡嗎?」

「這個,」艾希米指著髮夾,「多少錢?」

「十個度昂。」

「你坑人呀。」

喔,這個年輕人說話還真直接。「小哥,你看看,」他以手指捏起髮夾,「這麼輕軟的質地,還有上頭的花紋,這可不是隨隨便便就雕得出來的,這麼細緻的紋理,哪裡找呀?」

「也是大師雕的嗎?」

「呃……難得一見呀,小哥,」迅速轉移話題,「要送愛人嗎?妻子?」實在看不出來這年輕人結婚了沒。「她一定會很高興的,這麼漂亮的髮夾,襯托秀髮,美到不行呀。她一高興呀,就會對你更溫柔,女人呀,別跟她爭什麼,讓她知道你的心意就好了嘛,搞不好一高興還會……」

艾希米沒仔細聽那個胖老闆在嘮叨些什麼,只是看著那夾在肥短手指間的髮夾。他知道那不是什麼值得十個度昂的好東西,只是一只單純的髮夾;但他看到這髮夾的第一眼,就想到茹絲琳。茹絲琳的頭髮總是散亂的,銀金與焦黃摻雜,她不是直接束成一把在腦後,就是隨意批散肩頭。他開始想像這髮夾扣在茹絲琳髮上的樣子,鬆鬆挽起一個髻,露出白晰的頸子……

「艾希米,要走了嗎?」

華里茲的叫喚讓他回神,也不顧店主人口沫橫飛地說到一半,就轉身走開。不過離開那天早上,艾希米在還未出發前,匆匆趕往早晨蕭條的商店街,趁胖老闆尚未清醒時,以極快的速度從十個度昂殺到五個度昂,買了那只髮夾。艾希米將胖老闆連同一起送給他的棉布仔細將髮夾包好,放在層疊衣物的縫隙間。衣服堆疊厚重,但他卻明顯感覺到胸口處擺了樣東西,軟軟的,小小的,跟著心跳一同鼓動。他不知這是否是想像,但卻如同腰際那塊冷硬鏽鐵般真實。

回程還算順利,只是風雪較來時更大些。整天都在下雪,有時是綿綿雪片,落在肌膚上就融化,奔馳於風雪中,換來頭臉全濕。比較糟糕的是冰霜般硬雪,打在身上會痛,配合著風速如銳利刀片,駕著雪橇或騎乘木蒼象在雪原急速前行,往往被刮得一臉紅腫。有人拿一種乳白色凝霜狀藥膏給艾希米,要他擦在裸露的肌膚上。剛擦上時只覺熱熱麻麻的,後來感覺那層霜凍結在臉皮上,好似一層保護膜,在風雪中疾行時幾乎沒有感覺,刮傷也不那麼嚴重了;只是事後總要費一番時間以熱水仔細搓洗才能清除乾淨。

少了必須照顧守護的原牛群,也比較不擔憂雪狼的進犯,比去程還要縮減兩天的時間,他們很快就回到原先的村落。剛回到村落已是近傍晚,一整隊人馬在白色塵霧中滑行,如劈開柔軟的雲,落下的夕陽映照得一切暗黃,靜謐隆起的雪峰盡頭,冒著一個個屋頂尖斜的房舍。艾希米逐漸辨認出那個是茹絲琳的家,後頭包圍的牧場幾乎埋沒在雪中;附近就是老威勒的房子,桑達特所在的地方。再過去一些錯落著房舍與牧場;那些房舍的居民他起先只認得出相貌,叫不出名字,但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他竟也能一一辨識了。房舍較密集一點的地方,有棟醒目的大房子,那是費布立歐的店;一如往常,大大的窗櫺前閃著似明亮溫暖的燈光。

艾希米忽然覺得胸口湧起一股暖流、一陣鬆懈,帶著近乎歡愉的滋味,心跳加速,伴著好好放在胸前的那包髮夾;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想念這個偏僻、凍寒、荒圮的城鎮。

艾希米先到茹絲琳家裡,將賣原牛的錢全數交給她。茹絲琳見他回來,似乎非常高興,問候許多,艾希米一問一答間,卻怎麼也開不了話頭說明他懷裡那個小小髮夾。最後他什麼也沒說就離開茹絲琳的房子,回到老威勒那裡看桑達特。桑達特還活著,跟以前一個樣,病情沒有好轉,也沒有加劇;艾希米暫時放心了。據說他不在的時候,都是茹絲琳跟巴蒙來照料。還沒跟桑達特說幾句,華里茲卻來敲門,邀他去費布立歐的店喝點小酒。

艾希米很訝異。「找我?」

「我不是來找你找誰?」華里茲站在門前,昏黃的室內燈光映著他黝黑的膚色和白晰的牙,以及一身灰塵尚未洗去,就急匆匆又要出門的模樣。

「可是……」

「走啦,大家都在店裡聚會,津龍大叔請喝酒,慰勞大家,你當然也要去,快點啦。」華里茲一伸手抓住艾希米臂膀,將他拉出門。

「我……」艾希米轉頭對坐在火爐前的桑達特說:「我出去一下。你記得吃藥。」

桑達特轉臉朝他看,抬起一隻手擺了擺。艾希米似乎看見老人皺褶層疊的臉上壓出一個微笑。艾希米被華里茲拉著出門,發現索得和哈貝已等在外頭,四個年輕人嬉嬉鬧鬧穿越風雪飄送的夜,來到費布立歐的店。店裡比平常還要熱鬧,因為除了那些老顧客,所有參與趕集的人全都到齊,還包括他們的家眷;大人坐在桌前、火爐前開懷喝酒、咬麵包配原牛乳作的乳酪,小孩在桌椅底下穿梭,偷喝杯底剩下的殘酒。艾希米一行人一落坐,笑嘻嘻的費布立歐立刻送上幾杯酒,他很自然地灌下數杯,氣泡和酒精在胃裡翻騰著,衝擊出輕飄飄的快感,艾希米很快就感覺自己好似浮起來一樣。轉眼一看,周遭所有人幾乎都紅著一張醉臉。

酒像是不要錢一般一杯一杯來,費布立歐殷勤照料這些剛剛完成一項大任務的勇士們;艾希米想起以前打勝仗時也會這樣,軍官將領自掏腰包請整個軍團的人大醉一場,但幾乎所有人都不敢跟狂戰士一同喝酒,狂戰士若發起酒瘋,一定會有傷亡,所以他們常常被隔離在另一區,要發酒瘋就讓他們自相殘殺吧。何時有過這麼歡慶的場面?沒有,他們各自喝著酒,喝醉了就打架,然後明早醒來可能多了幾具同袍的屍體,但沒人記得究竟是誰幹的,可能每個人都有份吧。勝利並不等於存活。但艾希米隱約記得退役後在利索頓的生活,偶而,在那些人醉了、忘記了的時候,他也可以溜進酒店,坐在紛鬧沈醉的氣氛中,獨自喝著酒。

但在這裡,他們的眼睛看得到他;不管是誰,醉了或未醉,都過來和艾希米打招呼,說幾句話,乾杯,手臂碰觸、眼神交會、頷首、話語、木杯撞擊的鏗然。不知是酒還是柴火,他全身暖和起來,艾希米又灌了幾口酒,見華里茲和索得一搭一唱,眼歪嘴斜地表演他們面對雪狼攻擊的場面,他聽到奇怪的聲音;胸口在震動,喉腔隆隆響著,那是他自己的笑聲嗎?他從未想過可以這麼自然就發出笑聲,由小而漸大,跟其他人沒有兩樣。

「……來來來,索得你跳過來!」華里茲揮手大叫,「就像那隻雪狼一樣,朝我跳過來!」

「我又沒看到,哪裡會跳?」索得搔頭說,過量酒精已讓他腳步有些不穩。

「唉,笨,你總看過雪狼吧。就這樣呀。」華里茲張開雙手,突然縱身一躍,整個人撲向索得。索得一時躲避不及被壓倒,兩人交疊的身體一同摔上旁邊的長桌邊角,「嘩啦」一聲整張桌面傾斜,桌上杯盤狼藉全都滑落,通通倒在華里茲和索得頭上,澆得他們滿身皆是油膩膩的肉湯、冒著鮮黃泡沫的酒液、甜湯內的菜根和乳酪片。桌子翻倒時,一旁還算清醒的人都即時跳開,包括艾希米和哈貝,但有些已經醉得差不多的人就隋著長桌一同栽倒,身上也沾滿濺起湯汁酒液,還有人半張臉窩在翻倒的湯碗裡,猶未醒來。

艾希米是醉了,但還沒有華里茲跟索得這麼醉;他看著他們兩人壓倒的中央一長列桌椅,看來彷如地板中間凹下一個大洞,將一室雜亂歡樂全都吸入。有人看著這狼狽景況大笑,也有人因全身濺滿湯水,或是喝了一半的酒沒了,而大聲叫罵。

「是誰!是哪個兔崽子!」一個矮壯老人滿頭皆是乳酪跟紅芋片,從地上爬起來。他瞪眼歪嘴,十分震怒,艾希米起先覺得他那模樣很滑稽,但老人跛著一條腿,咚咚地極為快速地朝他走來。「是誰!唉!」

艾希米還沒站穩,醉眼茫然的老人就急沖沖往他身上撞過來,胸腹一陣衝撞,兩人翻倒在油膩骯髒的地板上,老人大聲發出哀嚎。「痛、痛死了,怎麼這麼硬……你這兔崽子,是誰?是、是你吧,就是你這個兔崽子。」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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