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艾希米，你在外頭待很久了，我還在想要不要叫你進來休息。」她笑著說。茹絲琳的臉頰因室內暖意而抹上紅麗，仍穿著舊灰長袍，赤足踩在地毯上，肩上裹一件厚毛線披肩，毛燥的長髮披散。

艾希米在門外將靴上雪土抖落，才踏進屋內，慢吞吞地脫下帽子、圍巾、外衣跟手套。

「我泡了茶。還是你想喝酒？」茹絲琳轉回廳堂。他看見一張椅子上丟著縫製在一起、尚未成形的布塊，另一張堆著油燈、紙張、布匹的小桌上則有一個小茶壺跟杯子。

「有酒的話。」

她嫣然一笑，彎身至火爐旁提起一壺溫著的酒。紅芋榨出來的汁液呈淡紅色，發酵後成為深紅，有濃甜香味，非常適合在寒冷時節喝上幾杯。艾希米喝了一杯，酒液暖融入血骨，掃除方才在外頭工作的寒凍。茹絲琳又坐回椅子上，拿起那塊布料縫扯著，眼角瞄到艾希米仍站在火爐前。「怎麼不休息一下？」

他將杯子放在壁爐上，僵硬的腳趾在靴子裡打轉。「剛才有兩個人來找我。」

「羅森去問你了嗎？」她抬頭睜大雙目。

「嗯。」

「你怎麼說。」

「他們既然要我去，我就去。」艾希米淡淡地說，「不過你這裡沒問題吧？」

「才幾天而已，我以前還不是都自己一個人來？而且把牲畜都趕出去了，牛棚裡也沒幾隻好照顧。啊……對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從椅子上跳起來，將手中縫線綻裂的布料丟至地上，「你應該要有那東西才行。」茹絲琳一溜跑過迴廊。

艾希米聽著她咚咚跑過木頭地板板的足音，拉開一扇門的咿呀聲，翻箱倒櫃、東挪西移的窸窣吵鬧。過了許久都還沒現身，艾希米終於忍不住，走到後頭瞧瞧究竟怎麼回事。茹絲琳在艾希米曾短暫住過、現在又堆滿雜物的房間裡，試圖從堆疊物品的底端抽出一個盒子，她用盡力氣，「咻」地一聲將東西拉出來，艾希米趕緊上前去扶住上頭搖搖欲墜的箱子櫃子等，免得砸在茹絲琳頭上。她似乎完全沒注意，拍去髮上灰塵，抬起晶亮的眼，對艾希米笑。

「這個，你看看。」茹絲琳將盒子推向艾希米。

艾希米輕輕打該陳舊磨損的木盒子，裡頭躺著一只棕黑色的帽子，圓頂寬邊，就像村子裡男人慣常戴的一樣。「這是……」

「帽子，」茹絲琳柔軟的唇角愉悅上揚，「在我們這裡，男人成年了，都會有這麼一頂帽子。用原牛皮作的，戴上了，就表示可以跟著其他人一起去趕集，是個大男人了。」

「這是，」艾希米小心翼翼拿起帽子，皮革厚但柔軟，邊緣泛白，帽沿有壓痕，顯見這不是一頂新帽子。「這帽子是誰的？」

茹絲琳仍笑著，灰銀眸濛上一層淡霧，卻極輕，彷如已遠去的風雨。「我丈夫的。」

「丈夫？」艾希米忽地感覺左胸一震，想起方才那兩個男人的話。「所以這是，他的遺物？」

「嗯。」茹絲琳接過帽子，輕撫微起毛的皮革邊緣。「帽子對北地男人來說是重要象徵，所以我還把帽子留著。原牛皮厚又柔軟，這帽子還是村子裡技術最好的勞伯作的，說不准以後還可以給人……」

他環顧四周，下意識地想找尋另一個男人曾在這裡生活過的痕跡。但除了不知從哪裡冒出的過量家具物品，似乎也只有這頂帽子，證明了茹絲琳丈夫的存在。他們說他已經死了好幾年。

「你丈夫、呃，他是怎麼死的？」回過神，話已經問出口，艾希米羞窘地低頭瞪著茹絲琳手中的帽子。

「戰爭。」她輕聲說。

艾希米驚愕抬頭。「戰爭？我、我以為戰爭沒打到北地來……」

「真正的戰場從來沒到過北地，這裡氣候這麼惡劣，西瓦德人不敢來。而且就算拿了北地又有什麼好處？除了一堆冰雪跟原牛，什麼也沒有。戰爭沒來，北地人還是要上戰場。我丈夫是被徵召去的。」

「我、幾乎沒遇過北地來的軍人。」艾希米支唔道。

「因為我們反正人數也少。但是能不去嗎？」茹絲琳撫著帽子，嘴角的笑已卸下，望向被雜物推擠得只剩下一條細縫的窗，看不清外頭雪景，只是一束寧靜燦亮。「他死在戰場上，什麼也沒留下，只有這頂帽子。」

「那、我不能拿。」艾希米倒退一步。

「為什麼？」茹絲琳視線從遠方收回，睜大眼看著艾希米。

「這是、這是你丈夫的遺物，我怎麼可以拿來用……」他忽覺越講越羞愧起來。還可以感覺得到那把鏽斑點點短刀在褲腰帶裡的重量，當初拿得那樣痛快，還死都不肯放手，現在卻連頂破帽子都不肯拿。你在彆扭什麼？艾希米暗罵自己。

「反正是遺物，也就是說，不會有人再用了。」她幽然說，接著露齒一笑，將帽子塞進艾希米手裡。「拿著吧，要去趕集總會用到的。這帽子可以擋落雪，比我先前織給你的毛線帽好多了。」

「可是我還是……」

「你真不要嗎？」她眸光一暗，眼睫下垂，「可是，外頭風大雪大，沒個帽子不行哪。你真的不要嗎？」

「這是、這是你丈夫的東西。」

「不然這樣吧，我暫時借你戴，怎麼樣？」茹絲琳突然欺近，他聞到她身上帶著茶香與泥土混融的清新，還有女人細膩的氣味。

「借？」

「現在一時也買不到帽子，勞伯那個傢伙，一到冬天只會喝酒，半頂帽子都作不出來。可是你要出遠門，沒有帽子不行。如果你不肯要，那就借你吧。你要完完整整地把帽子拿來還給我，知道嗎？」茹絲琳仰首說，歲月遺留下清淺痕跡的臉龐，綻著近乎天真的笑容。

「喔，呃，好。」帽子緊握在手裡，邊緣被捏得近乎變形。

茹絲琳嫣然一笑，裸足在地板上一轉，走出房間。「我昨晚燉原牛肉，作太多了，我幫你裝一鍋回去，你跟桑達特吃一點。」

艾希米不知不覺跟著茹絲琳走至廚房，見她從爐灶上鍋子裡舀了些深棕色燉牛肉汁液至另一個小鍋，再以團團布巾仔細包好。「艾希米，你說你沒見過來自北地的軍人。難不成你以前也是軍人？」

艾希米心一跳，牙根不覺緊咬。「在、在那個年頭，誰不是軍人？」

「說得也是。」茹絲琳將包得密實的小包裹交給他。「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來自加雷？」

「我沒說我來自加雷，我只說我經過加雷。」艾希米哼了一聲。

「那你是從哪裡來的？更南方？」

「更南方的，唔……利索頓。」他撒了個謊。他沒有故鄉。但艾希米常常跟著軍團在這幾個邊界軍事重鎮打轉，算算停留時間，利索頓或許是他待最久的地方；這樣應該也不算胡扯。

「原來是利索頓，真的好南方呀。」她伴著艾希米走到門口，沈默了會兒，又開口。「艾希米，那裡有人在等你嗎？」

「什麼？」

她微笑著拿來艾希米的外衣、毛線帽子跟圍巾，彷似那個問題根本不存在。「下午沒事了，你回去陪桑達特吧。過兩天就要出發趕集了，我幫你準備一些東西。」

「不用這麼麻煩，茹絲琳。」

「不行，趕集不是想像中那麼輕鬆，出發前一定要準備齊全。」她嚴肅地說，一邊踮起腳尖為艾希米圍上圍巾，將他的口鼻通通包住。

「如果還需要我幫忙的……」

「我知道，我會去找你。」茹絲琳開門，刺寒入骨的風雪灌進室內，打得他全身一震僵硬。「走快點，免得燉牛肉要結冰了。」

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又下了一陣輕雪，脆硬地刷過臉頰，艾希米抓著懷中包裹的鍋子在雪地中趄趔前行，偶一回頭，見茹絲琳房子的窗前似乎晃著人影；他不敢再看，急急奔向老威勒的小屋。桑達特今天難得地起床，坐在小廳堂的火爐前。那張搖椅是原來剩下的，艾希米稍微修理後還可以用。老人輕輕搖擺著椅子，周身包裹著灰色髒舊的大毯子，只露出頭臉。他的臉消瘦，鬍子卻更長，雜亂地攀附半張臉，長髮結塊垂下，整張臉幾乎只剩一雙眼睛，襯著黯淡火光，深遠凝窒。

桑達特像是不知道艾希米的進入，視線始終凝望屋裡某一角落；艾希米也沒理會，逕自提著小包到廚房打開，裡頭燉牛肉湯已結了一層白色油脂，但還未到結冰的地步，他盤算著晚上可以吃這鍋牛肉配些蒸紅芋。他回到廳堂，桑達特還是沒有動。艾希米為爐火貼了些柴薪，脫下外衣、圍巾、帽子，伸展四肢坐在桑達特腳邊。好一陣子他們都沒有說話，新添木柴漸漸為火焰吞噬，濕沉的棕色，妖嬈著舞動的紅色，乾裂的黑色，嗶剝響著，逐漸崩解為最基本的元素。艾希米頓覺心神平靜，剛才的慌亂不知所措已經消失。他模糊地無法辨識自己為何慌亂，只知道在這裡可以得到安寧，直到他看見被他隨手一丟，落在椅子扶手上的帽子；茹絲琳死去丈夫的帽子。

他不安地試圖移開視線，卻又禁不住伸手拿來那帽子，握在手中撫著。他試著戴戴看，意外發現竟相當吻合；皮革散發混雜著動物和灰塵的氣味。

「這是什麼？」桑達特終於開口，渙散視線落在那頂帽子上。

「帽子。茹絲琳給我的。」

「是她丈夫的？」

「對。」搞什麼，連桑達特也知道茹絲琳丈夫的事情？艾希米圖覺不悅，好像自己被排除在外。

「為什麼拿這帽子給你？」

「他們要我一起去趕集。」

「趕集嗎？」桑達特轉調視線，移轉於雪霧濛濛的窗外，他的目光退遠，徬徨於過去。「好久沒看過趕集了。這麼說來，風雪季快到了……」

「你也去過趕集？」艾希米好奇起來。

「哪一個北地人沒去過？尤其是男人，做孩子的時候巴望有一天可以跟父兄一起騎著木蒼象，在雪地上奔馳，趕原牛；好不容易終於可以戴上帽子，馳騁寒風，好像這樣就已經長大了。」他停了會，呼吸緩慢而費力，「這一趟不會輕鬆。趕集通常要好幾天，要顧原牛，還要抵禦風雪跟敵人，絕不輕鬆，你要注意。要注意。」

「嗯。」艾希米拿下帽子，在手中摸弄著、輕撫著，其中一側帽緣有淺色壓痕，不知是如何造成的。他開始猜想起帽子原主人有什麼樣的習慣，這帽子底下壓著的是顆什麼樣的腦袋。他想像出一個男人的身形，一個輪廓，披著北地人常穿的獸皮衣，層層包裹著毛衣、圍巾，褲子是寬鬆厚布，底下還可以再塞很多衣物，腳蹬一雙及膝長靴，方便在雪地行走。一個典型的北地男人，面目如煙霧繚繞，但有雙北地人飽經風雪卻仍澄清透徹的眼。一個生在北地卻死在戰場的男人。

「老頭，你知道茹絲琳丈夫的事？」

「嗯？」

「她說她丈夫死在戰場上。你知不知道……」艾希米一抬頭，卻發現桑達特已在極短時間內睡著了。頭顱微微傾斜，靠在搖椅背上，椅子仍微微晃動著。他的臉色黯沉，如濛上髒灰，唯一能辨識他還活著的，是徐緩吹氣時鬍鬚的飄動。艾希米已經習慣他這樣突然的醒來，又突然的睡去。他沒有動，只是輕巧地幫桑達特拉上毯子，仍坐在一旁，汲取著爐火溫暖，以及那一份難得久遠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