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達特還未回話，茹絲琳已帶著醫者回來。那個叫巴蒙的醫者進入房來，看了桑達特一眼，首先檢查他手腳凍傷的情況，吩咐茹絲琳給他點清淡的肉湯喝，接著就把艾希米拖出門。

「你你、你幹什麼？你不看病人拉我作啥？」艾希米被扯著頸後衣服的領口，在地上拖曳，因手腳疼痛，幾乎不能反抗。他沒想到巴蒙看來個頭嬌小，一張雪映日曬的老臉帶著滄桑，卻有這麼大力氣能拖動他。

「你傷得這麼嚴重，是怎麼爬過來的？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要不得……」巴蒙不理會艾希米的抗議，一邊喃喃自語著，拖著他滑過之前艾希米爬行的走道，又把他帶回廳堂來。「看看，這麼嚴重，尤其是腳，要不是茹絲林即時處理，你大概腳趾，不是，整個腳掌都要沒了。你看過那個樣子嗎？連腳都沒有，要怎麼走路？真是一點常識也沒有。你是在雪地裡走了多久？」

他當然看過，沒手沒腳，拖著鮮血淋漓的斷肢在地上爬行，有個人拿著自己被炸掉的手臂，跑回躲避的殺坑，臉色驚惶、喘著氣，緊握著那隻手像拿著自己的武器。艾希米突然感覺到指尖一陣刺痛，他低頭，看見是巴蒙正式探地觸壓患部。

巴蒙叼唸著，小心翼翼打開包裹艾希米手腳的白布，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手腳凍傷的嚴重程度，兩隻手都蒼白如硬雪，手指尖端泛著幽藍色，除了隱隱刺痛，沒有任何感覺，手指幾乎連動也不能動。巴蒙翻看著他的手掌；與身體相較，巴蒙的手很大，手指粗長、指節突出如肉瘤，但他手勢動作極輕，嘴裡碎碎念，卻極其溫柔地碰觸無感覺的傷處。

「……得要加溫一下。」巴蒙說，「要好好保暖，盡量不要用到手腳，你就乖乖躺著，又不是沒人給你東西吃。到傷好之前，都不准動，知道嗎？」

他們什麼也沒問，就這樣讓艾希米和桑達特在茹絲琳的房子住下來。艾希米被移到後頭一個堆滿物品的房裡，手腳的凍傷讓他好一段時間無法出門，也不清楚桑達特的狀況怎麼樣；直到手指跟腳趾的藍斑漸漸褪色，每一寸肌膚都回復感覺，已是不知幾度藍紅月交換之後。艾希米回復得很快，自從巴蒙和茹絲琳准許他拄著臨時柺杖走出房門，他就在房子裡晃蕩，有時在桑達特身邊，什麼也不做，靜靜靠在他床邊的地板上；有時用他剛復原不靈活的手幫茹絲琳修理家具、清掃火爐；茹絲琳幫他們準備三餐，拿粗粗的毛線為他們編織衣服、帽子、圍巾。艾希米還不被准許外出，但這些日子以來，也漸漸習慣在這堆滿各種物品的狹小屋子內打轉，幫茹絲琳準備餐點、修理東西，餵老頭子吃藥，夜晚，茹絲琳坐在火爐邊打毛線時，他就窩在一堆椅子布匹間打盹，直到茹絲琳把他搖醒，要他回房睡覺。

艾希米一日一日好起來，手腳消腫、水泡乾涸，也不再疼痛；巴蒙宣布他幸運地痊癒時，門外積雪已增厚許多。他穿著茹絲琳編織的毛衣，以帽子、圍巾將頭臉密密包覆，拿起鐵鏟在門口鏟雪。冬日映照雪原，一片銀白起伏的線條上蒸散著霧氣，荒蕪而孤絕。遠遠地，他聽見銳利的咻咻聲撕裂著冰凍雪原，急速朝他接近，艾希米探頭往房子的後面瞧，看見一列由四隻蒼象牽拉的雪橇滑過冰原，噴濺一道雪屑，拉出蒸氳朦朧的屏幕。雪橇在房子後頭一間小屋前停下，駕駛者從上頭下來，拍拍通身覆著青蒼毛髮、吐舌喘氣的蒼象。艾希米走過去。

「你在外頭作什麼？」茹絲琳問，話語悶在層層包覆臉部的厚圍巾底下，細長銀眸仰看著艾希米，充滿笑意。

「鏟雪。」他揚揚手裡抓著的鐵鏟，接著彎身幫茹絲琳拉著兩頭踢著蹄子喘氣喧鬧的蒼象，把牠們拉入小屋內。

「才剛好就要做事了？我們北地人都知道，雖然沒有風雪，但是在外頭待久了也是很危險的。」

「我才出來沒多久。」艾希米咕噥著，將那幾頭不斷想舔他的手示好的蒼象推進圍欄內，接著回身到屋外將茹絲琳放在雪橇上的貨物食品搬下來。

他們從後門進入廚房，茹絲琳趕忙將重重圍巾外衣脫下，底下纖瘦身軀只穿一件灰色粗紋布長袍，她彎身將靴子脫下，將上頭積雪敲在門廊外。「桑達特呢？」

「早上吃了藥，不知道是不是睡了。」

茹絲琳一一拆開以麻布層層包覆的木箱，從裡頭拿出幾條風乾的肉，裝酒、香料的瓶子，幾把乾燥呈深褐色的樹枝，另有一箱裡頭裝滿圓滾滾大小不等的根莖植物，上頭覆滿黑泥。茹絲琳轉身將肉乾擺進櫥櫃裡。廚房狹小，不用回頭也聽得見背後年輕男人稍急促的呼息，她想像艾希米呆立一角的樣子，他健壯的骨架因大病而消瘦，直挺挺站立宛如一根孤立枯木。艾希米有時候會像這樣，站在房子一角看著她，少開口，或主動做什麼，總是在等待她的吩咐。茹絲琳理理耳鬢髮絲，聞到手指上風乾肉塊嫌腥的氣味，她嘆了口氣，轉身用力將裝滿紅芋的箱子提起，推至艾希米懷裡。「這個，幫我洗乾淨，好嗎？」

「唔。」艾希米輕鬆舉起箱子，黑泥潮濕氣味撲鼻，底下剝露出深紅色薄皮。他正要轉身至角落水缸邊刷洗時，茹絲琳又喚他。

「艾希米，」她雙手抱胸前，一腳靴尖在地上點著，嬌小頭顱微微傾斜。「我剛剛從他們那裡回來。」

「他們？」

「我們這兒雖小，但也還是個村落，只不過現在都被雪蓋住了，看不出來。」她旋身抓起一撮掉落在桌邊的乾草葉，以手指細細揉搓。「大家當然都知道你們住在我這兒，也知道桑達特生病的事情。剛才，我去費布立歐的店，和巴蒙還有村子裡的人談你們的事情。」

這是個村落，除了茹絲琳和巴蒙外，還有別人；艾希米這時才省悟到這件事。因為這一段時間以來，他都在房子內養病，每天看見的人只有茹絲琳和巴蒙；有一次似乎有個男人進廳堂裡搬東西，但沒跟艾希米打照面。若非茹絲琳提起，艾希米會以為世界就是這樣，被銀白、冰冷隔絕，眼前的活物只有桑達特、茹絲琳跟巴蒙。

「雖然桑達特身體仍沒有完全復原，不過你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再這樣下去……」

他頓覺手中的箱子沈重下垂，扯得他的手臂直直墜落。「你們要我們走嗎？」

「誰說要你們走的？」茹絲琳睜大眼，「我可以提供些吃的，巴蒙可以提供藥，但艾希米，這裡生活也困難。」

「所以……」

「我們不會要你們走的。你才剛復原，桑達特還病著呢。我們只是在想，該怎麼讓你們暫且在這裡落腳。」她低頭說。艾希米直瞪著茹絲琳頭頂的髮漩，一頭黃髮被風雪吹得凌亂；目光順著往下，低垂的臉頰上雀斑隱隱浮著粉紅色。他看不見她的眼睛。

「這附近有間空房子，是老威勒以前住的。他已經去世好幾年了，那房子都沒人住。我想你們可以住在那裡，近一點，也可以幫我點忙。」

「要我幫什麼忙？」

「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我還有牧場和農地的事情要照管，以前都是請村子裡的男人來幫忙，但這一年人變少了，風雪季又即將來臨，大家都沒空……所以，我會跟以前一樣，提供食物，你就幫我做點事，怎麼樣？」她抬臉，輕輕微笑。

「就這樣？」

「是呀。我想你們一時半刻也走不了吧。桑達特還不太能走，風雪季又要到了。我們不會趕人的，北地人都知道冬日在外頭行旅的艱苦。不過我們也都知道不做事就沒飯吃這個道理……」

「可以。」不等茹絲琳說完，艾希米很快地說。

「可以？」她挑眉，似是驚訝，也是疑惑。

「你幫我把老頭移過去。我會替你做事，但要請巴蒙繼續來幫他看病。」

茹絲琳點頭，「這個當然沒問題。」

「嗯，」艾希米望著茹絲琳仰視的臉，她看起來相當高興，眉眼翹起，嘴角亦輕輕上揚。「謝、謝謝你。」他有些口舌不靈地說。

「不客氣。」茹絲琳的微笑更大、更燦爛。

他無法忽視這單純的愉悅，只得轉過身去，到角落舀水清洗紅芋表皮上的黑泥。直到背後茹絲琳的腳步離去，他才察覺自己的肩膀和背脊有多麼緊繃，撕扯著肌肉，讓他連舉起滿滿一瓢的水時手都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