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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02 19:37:57瀏覽271|回應0|推薦0 | |
第七章 桑達特和艾希米恰恰與「錫塔眾」的人錯身而過,在無人送行也無人保護的情況下,他們離開莫西瑟斯。沒有人來阻攔他們,蒼茫無際的黃沙大道杳無人煙,冷風一逕吹著漫天煙塵,覆面而來,猶如群集的銳利小刀片,刮得面頰、脖頸、手臂生疼,不消多久,就在表皮上畫出一道道紅痕。甚至無法開口,只要張了嘴定是滿口沙土,艾希米只能低著頭逆風疾行,小小沙粒刺入眼瞼。 直到走入連接莫西瑟斯城外大道的峽谷,風才稍微安分些,雖仍呼嘯如獸的嘶吼,在懸崖頂上徘徊,吹送沉藍天空的灰雲。桑達特一句話也不說,逕自在前頭走著,穿越山谷,拐個彎,換走上另一條行路大道。艾希米認出這是往北方走的道路,不禁開口,「老頭,你是要去哪裡?」 「北方。」桑達特沒有回頭。 「去北方做什麼?」已近入冬,卻還往北方走,艾希米感到疑惑。 「歸鄉。」桑達特低聲說。 風穿過他話音的縫隙,艾希米聽不真切,以為是錯覺,但又字字印入他的意識中。「歸、歸鄉?」 「我沒跟你說過嗎?我是北地人。」 艾希米瞠目結舌,站在原地,張大嘴,夾著沙土的風灌入口中,直到感覺喉嚨深處一陣刺癢,才合上嘴,又被嗆得頻頻咳嗽。桑達特停下,緩緩回頭。「有這麼驚訝嗎?」 「……不,其實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仔細想想,確實沒什麼值得驚訝。艾希米從以前就聽說,蒙達格蘭音的巫師,有半數以上都是北地出身。北地是荒涼、孤絕、清冷之地,除了短短春夏,幾乎終年覆雪;氣候惡劣,土地貧瘠,只有少數植物和牲畜能生長。有一些人生活在那裡,多半是務農或放牧,過著與大自然鬥爭的艱辛生活,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地方出產的巫師卻特別多。北地和加雷相較,貧瘠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加雷沒半點法術眷顧,北地卻頻出巫師。 「你要回去做什麼?」 「我已經二十年以上沒回去。」桑達特回身繼續走,巫杖在沙土上挖出沈重的一個一個小點,延伸歪斜的線條。 雖然知道這是常理,但艾希米很難接受總是東奔西跑的桑達特也有故鄉這件事。 或許是因為自己沒有故鄉,他過去那些狂戰士同袍亦是,因此難以接受身邊的人跟自己不一樣,並非沒有故鄉的人。 「怎麼,不想去嗎?」桑達特突然問。 「有差嗎?」除了北地,想來他也無處可去。 艾希米對北地印象模糊,曾經在行軍時經過邊緣地帶,那時還是盛夏,北地氣候卻涼透如晚秋。除了草原,不見高樹,草葉也不茂盛,青黃短小,蔓延一片,稀疏得可看見底下堅硬的黑黃土。那還是北地最靠近南方的地帶,就這麼荒涼,艾希米不知道真正的北地是否比這景象更貧瘠幾分。 「小子,」桑達特突然說,「昨天,你為什麼沒下手?」 「什麼東西沒下手?」 「薩拉。」桑達特徐緩吐出那個被他們拋在後頭的名字,「我看你那樣子,似乎是已經失控了。那時候我還以為你會直接殺了她。」 「你不阻止我?」艾希米哼聲,半瞇眸轉溜四周荒蕪道路與崢嶸岩山;真是個貧瘠得什麼也無法生根的土地。 「或許來得及,或許來不及。不過,我當時想,就算你殺了她,大概也不會有人說話。」 艾希米停下腳步。「喂,老頭,你真是這麼打算的嗎?」 「我不跟你說假話,我真有這樣想過。」老人漫步,低頭沈吟,「到底該怎麼做才好?那孩子如果活著,也是生不如死,不如……但我做不到,」他嘆氣,艾希米望著那背影,竟不似從前那般直挺高昂,微微駝著背,彷彿承載著沈重負荷。「那時候如果你真下手了,我想我會阻止你。」 「如果你說她會生不如死,為什麼不讓我殺她?」 「小子,活著,說到底,都是一件好事。」他回身看著艾希米,眸子清亮,曖含柔光,富蘊某種艾希米不知解的溫柔,但他無法直視,彷如習慣黑暗的人第一次看見陽光那般刺目。他轉移視線,不悅地撇嘴。 「噯,那你為什麼不殺她?小子。」桑達特轉身繼續走。 「我……」艾希米吸氣又吐氣。他沒想到桑達特會這樣問,而若是桑達特不問,他也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麼?艾希米困擾地閉了閉雙目,眉間緊鎖,頓時,薩拉盈淚紫目浮上眼前。「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很生氣,是真的,我想我真的要失控了,也想殺她。可是我忽然……忽然覺得她很可憐。」 「可憐?」 「我好像、好像可以瞭解那種感覺……我不會說,但她看起來很可憐。一直都在這種地方,又能去哪裡?她好像什麼都不懂,只是想要……」得救。艾希米一咬唇,一股重悶竄下胸膛,他沒來由地生起氣來,靴間用力踢著沙土,快步越過桑達特。 他思緒混亂,過了好一會兒,才理解在胸中震動的感覺叫做痛。像隻手在胸膛內用力鼓敲著,全不顧他的意願,也無力制止。痛什麼?艾希米全然不習慣這情緒的出現,那些黑暗,沈滯在深處的記憶,彷如即將破出,苦苦壓抑卻無用。艾希米一手緊握拳,另一手不自覺地抓著頭帶一角,疾步走著,像是後頭有什麼在追趕。他竟覺得害怕。你不該害怕。沒有什麼好怕的。你生來就是為了作戰,為了死亡,沒有什麼好怕的。 「小子,你知道路怎麼走嗎?」背後悠悠傳來桑達特閒散的聲音。 「反正往北走就對了嘛。」 「你呀……」 他走得快,沒聽見桑達特又說了什麼。那條沙道像是走不盡,寬闊筆直朝遠山射去,不一會兒吹起大風,黃沙遍天,遮住遠處風景,看來像是一道稀薄又飄渺的沙牆,無處可走。 兩天後,他們走出加雷。越近北地,景色越荒涼;但不是加雷的黃煙地與黑脈山,此處地勢漸高,卻如丘陵平滑,舖著一層青黃草原,幾乎沒有高山,渾圓土丘起伏如靜浪,似冰晶冬日藍空下凝凍的濁海。氣溫明顯降低,路上艾希米用桑達特賺來的錢買了幾件外衣;但身體暖和了,腳總是冰冷,原來他的靴子是軍靴,皮革堅韌,剪裁輕盈,卻無法保暖,艾希米便裁開已殘破的衣物,塞進鞋縫裡,總算是完成應急的保暖措施。 隨著越往北方推進,艾希米身上的衣物越加越多,但桑達特還是輕飄飄綠袍一件,沒多添加外衣,也不曾聽聞他喊冷。約莫是因為他原本就是北地人吧,艾希米粗略揣想,也沒多問,倒是發覺桑達特話變少了。不再嘮嘮叨叨跟他述說以前見聞,或是要他少喝點酒,只是微微顫顫地走在前頭,身軀如被什麼牽絆拉扯著,飄忽前行。他不知道身為一個巫師,桑達特也有這副著魔般的神情,歸鄉真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他們路經的聚落不多,一簇一簇房舍散佈於田野間,有的是看來一片荒蕪的田地,黑土上覆蓋短小青草,看不出種植什麼;有的是草葉稀疏的牧地,當地人放牧著原牛;一種通身黑漆、角短嘴圓的矮種牛。有時可見樹叢綿亙於丘陵旁,枝幹細長,葉影稀疏,遮不了蔭,也檔不了雨雪,不過像這樣的樹叢間,往往會搭蓋一間簡陋小屋,供旅人居住。據桑達特說,這是因為北地有人的聚落甚少,所以經年累月下來,常常往來這一帶的旅人就在沿路樹林邊建造臨時休憩小屋,可以遮擋風雪保暖,減少旅人凍死路上的事情發生。 大概因為是來往旅人一點一滴搭蓋起來,艾希米覺得這些小屋簡直是亂無章法,做為牆壁的木片一層層堆疊,有的地方粗厚,有的地方卻漏著空隙;有的小屋裡頭舖有地板,有的卻是硬黑土。唯一個共通點是,全都有火爐;大抵保暖是在北地生活的主要條件吧。 艾希米和桑達特一路走,已經住過五、六個類似的小屋。氣溫漸降,景色也越見單調,他還沒見桑達特停步,似乎他的家鄉還在更北、更荒僻的地方。一日,艾希米清早醒來,走出餘燼已冷的小屋時,看見外頭樹林舖著一層薄雪,遠處隆起丘陵像是戴了白帽,周圍溢著稀疏髒污的毛邊。桑達特還在睡,所以他逕自在小屋外頭樹林轉了一圈。這片樹叢極小,沿著圓丘外圍零落生長,樹間無鳥叫蟲鳴,飄雲一絲不動的藍天如腳下硬黑土死寂,只有他靴子踩在雪土混著的地上,發出喀嗤喀嗤的聲響。艾希米回頭看小屋內,桑達特還在睡。很不尋常,因為老巫師通常比他早起,偶而晚起,也不會耽擱太久。艾希米走至老人蜷著身子倒臥的毛毯邊,靠近聆聽他的呼吸,緩慢、深沈,從鼻息間慢慢吐出吸入,吹動白鬚。 艾希米想起他也曾這樣睡過一段長時間;馴龍以後,體力跟法術力量消耗極大,巫師似乎需要以睡眠方式來補充喪失的能源。雖然桑達特上一次大量使用法術力量已是好一段時日前,但艾希米不疑有他,直覺認為桑達特是在補充體力,因此他再度點燃爐火,確定小屋內夠保暖後便出門去,在萬物蹤滅的雪地上尋找可以充飢的食物。 近午他回來,帶著一只野兔跟兩只地鼠;桑達特還在睡。艾希米在外頭劈柴添爐火,順道處理下動物屍體,以雪水洗去紅漬;進屋來,桑達特還在睡。天晚,他將剝了皮的地鼠掛在外頭屋簷下風乾,開始燒烤野兔,室內滿是陣陣肉香,冬日儲備的油脂在焦熟表面上跳躍吱叫;桑達特還在睡。他睡了一晚,又過一晚,第三晚後的清晨,艾希米坐在微曦穿透稀鬆木板牆的室內發楞,桑達特仍流轉於無意識的沉眠中;這幾日他獵了幾隻小動物,儲備糧食,砍柴添爐火,也多虧下雪之故,可以不用到遠處找水源。他或許可以一直這樣下去,但桑達特怎麼還不醒? 他不是擔心,絕對不是,只是無聊而已。他瞥了眼從三日前到現在都沒改過姿態的老人,起身時順手把桑達特身上的破舊毛毯拉緊些,之後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艾希米氣惱地倏然起身,大跨步走向門口。今天要做什麼?他敞開門,環視外頭晶瑩雪色,雲氣氤氳著陽光,落在雪地上反應一片刺目晶亮,卻沒有溫度。冷峭寒風灌入屋內,掀動脆弱的牆板;晚上這簡陋的小屋可冷的,他乾脆來補補牆吧。艾希米拿著之前旅人留下的鏽斧,砍下較粗樹枝,削成片狀。勞動沒過多久,已經汗流浹背,手腳暖烘烘的,凜風吹過,還覺得些許清涼。 艾希米做著運轉身體四肢,不用腦袋的工作,他感覺視線集中在某一點,排開四周所有紛擾,他得以專心一致面向目標;就像以前在練劍騎射一樣,同樣的動作反覆,直到身體記住了節奏,腦子卻放空,什麼也不記得,只有目標在眼前。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那聲音。起先覺得是輕微低吟,如風響,搞不清楚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手中斧頭落下,劈開一塊木板,「咚」地一聲往兩旁飛散,他再度聽到那聲音,轉過臉,才發現聲音是來自屋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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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