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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第六章(8)
2006/08/01 19:35:39瀏覽227|回應0|推薦1

桑達特推開門,四面追來的光線映成一片簾幕,燦燦落在眼睫,濛上昏眩。艾希米跟著老巫師進入室內,待雙眼適應透窗射入的陽光,環視這個罕見的五角形房間;一面是門,四面是窗,雪白的牆,挑高天花板逐漸向上收攏成一個尖角。空間算相當寬大,但沿著房間的五個接角,各自延伸出五條紅線,在房間中央交錯成一個浮在半空中的五角形;薩拉位於紅線包圍的中間,坐在一張三角椅上。她身上的傷已經過治療,全身也梳洗乾淨,長黑髮整齊順滑,穿著一身陳舊黑衣,直挺挺坐在那裡,即使桑達特和艾希米進入,雙黯沉紫眼空茫,像是什麼也沒看見。

桑達特踱步至她面前,隔著紅線圍成的五芒星。「你的背,還好吧?」

薩拉的眼瞳遲鈍而緩慢地轉動,對上某個角度的陽光,眼角泛著金黃。像是此時才看見桑達特,她緩緩開口,「還好。」聲音低沈乾澀。

「他們晚點就會來了。」

薩拉沒回話,默默點頭。她雙眼下垂,看著自己擺在腿上的雙手;左手如往常纖細、白晰,艾希米也忍不住看著她的左手,不管多少次都無法與昨日腫脹、佈滿櫛瘤、披覆毛髮的獸爪連結在一起。但他知道那是什麼。他可以感受到,薩拉用盡了氣力後的死氣沈沈,絕望與空虛,簡直像從不曾活過。

「我說過了,你應該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樣的下場。」桑達特輕聲說,話尾的餘音纏繞在陽光縫隙間。

薩拉仍沒回應,桑達特繼續說:「孩子,你現在有什麼話說?等他們來了,可什麼都不會讓你說。你的行為在『錫塔眾』來說,是嚴重的犯罪。但他們不會輕易奪人性命,一切要看你的家人、受害者家屬的意見。」他停頓了下,鼻息裡飄出嘆息,「但有時候,死亡可能比任何刑罰都來得好。」

薩拉依舊低垂著頭,長黑髮遮蓋臉容,如一張隔絕她與外在世界的屏幕;在五芒星內,在她自己的沈思中。桑達特與她的頭頂對看許久,巫杖輕輕在地上一碰,「我們得走了。」

其實他是應該陪著薩拉,直到封印儀式結束,但他們還是得在「錫塔眾」來之前離開,桑達特無法冒險讓他的同僚們看見艾希米。他應該陪她的。但是你能救多少人?桑達特輕嘆氣,轉身。

「我現在……」薩拉沙啞的聲音傳來,「我現在除了道歉,什麼話也無法說。就連、就連道歉,聽起來都像是藉口。」

桑達特微微回身,看著那雙懸掛在蒼白、單薄臉容上的沈重眼瞳。「至少你能道歉,你願意道歉。」

道什麼歉?死都死了,還能做什麼?艾希米不耐地將雙手抱於胸前,轉換兩腳站姿。他直覺地抬手摸摸後腦的撞傷;之後他才發現後腦腫了一大塊,表皮亦有裂傷,但經過桑達特的治療後,已經好多了,只剩下一小塊軟軟的突起,撫摸時稍微酸痛。

「有的時候……」薩拉再度開口,「有的時候,人是很單純的,只是單純想要做什麼,想要得到什麼,但是為什麼最後會……」

「那是因為你用錯方法了。」

「可是,我怎麼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她雙手抱著臂膀,像是冷,在透窗交織的陽光下發抖,雙眼卻如堅硬寶石般永恆沈靜。

「是,你怎麼會知道?無知是最大的罪惡。但人生不能重來,我們回頭看過去,永遠是悔恨。」

「我……我只是想要……離開這裡、離開那個女人……」她音調中帶著濃濃鼻音,面目卻如面具般死寂僵硬。

艾希米不禁想起以前在軍營時看過一個軍人,因為頭部重傷過,導致他半邊臉僵硬無法動,每回看著那人說話,只見半邊臉眉目挑動、嘴角輕掀,另半邊臉卻死沈僵直,牽扯出一張歪斜、不平衡的臉。艾希米想薩拉的頭大概也被打壞了。

「你可以有其他方法。」

「沒有了……已經沒有了,我毫無希望……」

「有沒有希望,完全看你自己。」

「我只是想要得救。」她木然而黯淡地說。

得救。想起那個瘋女人,桑達特閉了閉眼。「你不想跟你母親一樣,卻在不知不覺中做了一樣的事情。你想得救,就可以傷害其他人嗎?」

薩拉低下頭,肩膀微顫,不再說話。燦陽若一張透明織網,包圍著她,輕輕托住沈黑嬌小的身子,但她緊縮著,不看向外面,不感覺一切,彷如落入陷阱中,走投無路的獸。走投無路。黑色的迷霧,更深沈的闇影,逐漸接近;他蜷縮在角落,無法逃脫,除了顫抖、啜泣、乞求。

艾希米回過神,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後退到接近門口。他想轉身離開,走得越遠越好,不想看見薩拉的臉,她壞掉的表情。得救。他咬緊牙根,抑制上下排牙齒的顫抖;傻子,沒有人會來救你。沒有人。

「我們走了。」桑達特柔聲說,「你保重。」

薩拉仍低頭沒有反應,桑達特轉身離開。在他即將走至門口時,突然聽見背後傳來聲響,衣裙悉索,接著是像把什麼滾燙的東西瞬間投入冷水中的嗤嗤聲。桑達特回頭,看見薩拉從椅子上站起來,踏前一步,下身裙子碰到了紅色細繩,碰觸處冒出熾烈白煙。

「結果……結果到了最後,」薩拉斷斷續續吟著,「別人不能瞭解我的痛苦,我也不能瞭解別人的痛苦。」

桑達特看著女孩,她眼角抽動,拉扯白晰緊繃的臉頰,緩慢牽出愁苦的線條,彷如一道墨水印痕,將永遠停留在那裡。他幾乎想伸出手,但緊握在寬鬆衣袖裡。「你保重,薩拉。」

桑達特轉身,走向已等在出入口的艾希米,關上門。他以手指在門上畫一個隱形的五芒星,以力量閉合起這扇門板。他看著深色木門,久久,才終於開口,「走吧。」

他們走至迴廊樓梯口,那裡守著兩名侍衛,奉命在「錫塔眾」到來之前,不得讓任何人接近關閉薩拉的房間。在樓梯底端,他們看見漢嘉徘徊的身影。年輕人瘦削的臉似乎又更拉長幾分,無神地望著樓梯上方,絕望地期待著什麼。桑達特走至漢嘉面前,「你現在不能見她。」

「我知道。」

「要等『錫塔眾』來,舉行過儀式後。」

「我知道,」他說,眼角再度瞥向樓梯深處,「我會等。」漢嘉低頭踱了一會兒步,接著在樓梯口轉角處坐下,抱著瘦長雙腿,臉埋在膝頭裡。

桑達特和艾希米穿過時而寬闊、時而曲折狹窄的迴廊,一路上空蕩蕩,不見人影,蒙族長和其餘家人不知道跑哪裡去,未來送客;總管死了,不見幾個僕人收拾打掃。他們經過昨日薩拉大鬧的廳堂前,兩扇大門拉開,敞著的窗流轉冷風,透出尚未清理的黏膩腥臭,門前直長廊的石地板上還遺留著布拉許與瘋女人的大量血印。直到走近宅邸大門,兩人都未見到任何一個人,侍衛也好、奴僕也罷;他們自己推開那扇初來時的小門,走出陳舊的石砌宅邸。

門外寒風蕭索。艾希米拉著自己破爛鬆垮的上衣,狐疑著自己進入這宅邸也不過是兩、三日時間,怎麼一出來就天地變色了?頗像以前在軍營裡和同袍鬼混、夜裡偷喝酒時,聽那些老兵講的妖怪故事,什麼進入豪華宅邸,被富裕的主人以錦衣玉食招待,不過是一個晚上的沈醉,第二天醒來卻在荒郊野外,一回家鄉,卻發現已過了十年……

如果這裡已過了十年,大概也會是同樣的風景吧。無草的光禿丘陵起伏,一逕黃沙滾滾,黑岩山脈橫陳天地交界,崢嶸突出墨黑粗硬的樹枝;就像世界的盡頭。他忽然可以瞭解薩拉的絕望了。兩人踽踽於破敗的石板路上,忽地附近傳出騰騰馬蹄,似乎是從宅邸後方奔來,桑達特和艾希米不約而同回頭,見一列人馬自宅邸邊樓旁轉出,馬匹皆高大,深色毛髮,蕩著蹄子氣勢驚人。這一列至少也有十來人,大多都穿著蒙族侍衛衣服,只有帶頭者穿著一身墨綠上衣、黑馬褲,長劍、短刀、弓箭,該有的騎士配備一樣也沒少;戴著頭盔未遮面,他們看清楚那是克雷科。

克雷科在兩人附近停下,其餘人亦勒住馬頭,安靜排列在後,除了零落蹄踏聲及馬兒噴氣嘶鳴,一時塵埃靜寂。克雷科沒有下馬,摘下頭盔。「『錫塔』大人,您要走了?」

「是的。我先前已經請個僕人傳話,您沒收到嗎?」

「沒有,大概是我在忙吧。」他漫不經心地說,薄眼皮底下的暗瞳往灰敗宅邸看了看。「我接到消息,『錫塔眾』已經到了,現在正要去迎接。『錫塔』大人不跟我們一起去看看嗎?」

「不用了,我還有點事。」桑達特明快地說。

或許是察覺到艾希米打量的目光,集中在他們的全副武裝上,克雷科開口,「我知道『錫塔眾』法力驚人,但法術這東西,在我們加雷說不得個准,況且我叔叔……他失蹤了,大概是領了那批『義勇軍』去幹他的革命事業,我擔心他們會對『錫塔眾』不利。『錫塔』大人,我想我最好也派一、兩個護衛給您……」

「不用麻煩了,」桑達特說道,指指後頭的艾希米,「有他就夠了。」

克雷科的眼正式落在艾希米身上,帶種莊重,點了點頭。「『錫塔』大人,非常感謝……呃、兩位。關於薩拉的事情……」

「薩拉小姐的事情,還等您跟『錫塔眾』商量如何處置。會是什麼樣的狀況,我先前已經跟您說明過了,請您考慮考慮吧。」

克雷科再度點頭,視線轉移開兩位即將離去的客人,看向通往宅邸斜坡下隱然浮現的城市。他久久望著,身下的馬兒不耐,燥動踏步噴氣,卻沒影響主人的視線。艾希米幾乎以為他就要這樣永遠看下去了,克雷科突然開口,「您知道,漢嘉原本是她的未婚夫。」

誰?艾希米聽得莫名其妙,卻見桑達特露出了然神情,微點頭。

「漢嘉是我表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以前……以前就跟薩拉很要好。在蒙族,家族聯姻也是常有的事,我父親想,既然漢嘉那邊不在意薩拉的出身,讓他們結褵也是件好事。我們都以為,薩拉滿了二十歲,他們倆就會結婚。」克雷科叼敘著,一雙眼仍看著遠方黃沙揚漫的破落城市風景。「可是,漢嘉愛上了英麗塔。我父親一點也不在意漢嘉究竟要娶誰,只要能鞏固他跟漢嘉家族那邊的關係就好了。我們無所謂,但薩拉就……」

「你們都知道,她母親會打她?」桑達特緩慢開口。

克雷科剛毅的下巴稍微低下,剎時又停住。「知道嗎?像知道,又像不知道。我想我們一直都知道,只是沒有人想去探究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個女人……一直都被關著,我對她沒什麼記憶,只有小時候見過幾面,現在想來,她長得真跟薩拉很像,只是……像我母親說的,邪門了點。她一直被關著,只有薩拉能近身。」他的眼轉著遲疑與憂傷,「那些事情,好像小時候的惡夢,總以為房外等著什麼妖魔鬼怪,窗外樹影晃動都像人的動作;地牢裡的尖叫、哭泣,我們從來沒去理會,把它當傳說、一個嚇小孩的警告。

「我們,」他稟氣,「我們從沒有救過她。」

「除了布拉許。」

「對,除了布拉許。」克雷科低頭,「但結果,還是來不及。是我們的錯嗎?」

最後的問句繚繞煙沙密布的風中,像是問著別人,問著自己,還有他身後那棟宅子裡的所有人。桑達特沒回話,靜靜凝睇著馬上年輕人沈思的姿態,接著開口,「大人,您不是還要去接『錫塔眾』?」

克雷科回神,低頭回以一個微笑,將他扁平的方形臉拉得立體,「抱歉,我只顧拉著你們說,忘了『錫塔』大人還要趕路。」

克雷科勒住不安分的馬,桑達特退開,讓克雷科及其身後的人馬通過。克雷科的馬往前踏了幾步,他又突然收緊韁繩,馬兒嘶鳴一聲,抬首停步。「加雷會變得不一樣。不,已經開始不一樣了,法術開始生根,不是嗎?」他回頭望向桑達特,「我們已經封閉太久,該開始改變了。」

「我相信您做得到,大人。」桑達特說,微微低首。

他先是笑,接著下巴一縮,露出剛毅決斷的曲線,手扯馬勒,挑踢馬刺,帶頭衝了出去。沈默的侍衛跟隨,他們躍下山丘,揚起一道灰飛塵煙,如拉長的線條,往遠處拖曳而去。滾著灰霧的隊伍在錯落矮小的房舍間曲折穿梭,幾如洶湧浪海,淹沒了市鎮。

馬蹄聲漸遠,鼓踏的音韻只餘空轉,桑達特扯扯寬鬆袖子,巫杖重重往地上一杵。「走了。」跨步走下山丘。

艾希米也跟上,臨走前,卻覺彷如有什麼東西刺著他後腦,拉扯他脖子,艾希米不由自主回頭,視線落在族長宅邸中央那棟五角形塔樓上。他默數著樓層,望向第五層樓那一扇窗,高挑明亮,吸納著陽光;霧茫茫的光卻只停留在表面,金光反射的深處一片漆黑。他恍然覺得自己看見一道身影從窗前晃過。不可能。他嘲笑自己。那女人被圍困在紅線圍成的五芒星內,桑達特說,她無法踏出一步,否則身體會燒傷,那些在外頭虎視眈眈的惡靈亦會趁機撲上來,啃噬她的血肉。

那麼那是什麼?或許是過去的影子,期盼中帶著絕望的眼神,一生以來,都看著這一道毫無遮掩的黃沙塵土,遠方無法觸及的黑呼呼山脈,灰藍沈鬱的天空。那是她一輩子的風景;最後的風景。

窗內除了濛如水煙的晶亮陽光,什麼也沒有。艾希米回身,踏著沈重的腳步,走下山丘。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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