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桑達特偏頭看了看薩拉，女孩垂下臉，長髮半遮面，看不清陰暗遮蔽的臉部表情。他繼續說，「活生生的血肉，尚未墮落的靈魂，瘋狂的殺戮。牠們願意做任何召喚者要牠們做的事，但最終，牠們要帶走一個靈魂，與牠們融合，成為大地的陰暗，永遠無法翻覆。

「惡靈怎麼能被人類任意使役？」桑達特說著搖頭。

「牠們要的獻祭就是她嗎？」

「因為召喚者沒有提供另一個獻祭條件，所以，牠們自然會找上她。」桑達特閉眼又張開，艾希米看見灰眸中流過一絲沈痛。「孩子，你怎麼會傻到要去召喚惡靈？這種法術因為缺點太多，已經很久不用了。你看的是哪裡來的書？」

薩拉小小的肩膀顫抖，長髮遮掩下，傳來吸鼻子的啜泣。「我……我以為……很快就會結束……」

「你想殺誰？」

「我……我沒有要殺她們……」

「別說謊。惡靈是依照召喚者意念行事，尤其在最初，你的力量算強大，還可以控制牠們的時候。」

她發出一聲銳利哭叫，又將其餘吞嚥回去，僅剩錯亂的吸氣。「我以為……這樣……我就可以……得救……」

「傻孩子。」桑達特嘆氣。見薩拉哭得厲害，伸出手覆在她額上。

「我……我看到……那本書……他們說……說那方法是用來製造……狂戰士的……我以為我可以……」

一聽到狂戰士幾字，艾希米全身毛髮都豎起來，他霍地站起身，怒目對著縮住身子發抖的女孩。「說什麼瞎話！狂戰士哪是這樣？你別亂說！」

「好了好了，你發什麼脾氣？又沒說是你。」桑達特起身擋住艾希米，他轉而狠狠瞪視稍矮自己一個頭的老人。他瞠目，雙眼暴凸，狠狠上吊，嘴角下撇如兇惡鬥犬，但桑達特對他這副兇像不為所動，清亮灰眸仍是同一情緒，平和、沈靜、包容。不知怎麼，艾希米竟覺得腹中燃燒的怒火如有一條清淺小河流淌過，那衝動瞬間消滅。桑達特推著他肩膀，要他坐下。

「氣什麼？她沒說錯。」桑達特說。

「怎麼可能……」

「怎麼沒可能？別以為自己沒看到，就不是事實。」桑達特盤腿坐下，兩手置於膝上。「薩拉說得沒錯，那曾經是製造狂戰士的一種儀式。小子，自己身為狂戰士，卻不知道狂戰士的來歷嗎？」

艾希米嘴裡咕噥聲，沒回應。薩拉停止哭泣，睜大濛著紫光的淚眼，在艾希米和桑達特身上遊移。

「你看的大概是很舊的資料，孩子，但很久以前，召喚惡靈，確實是製造狂戰士的方法之一。那時候，巫師們試驗了很多方法，從武器、藥物、身體實驗下手，甚至想到了靈魂，沒有一樣沒試過，翻遍了古書尋找，想從那裡頭找尋到一點證據，證明狂戰士不是神話，是我們可以仿效、製造出來的，那些殺敵如麻，一腳踏破山河的狂戰士。」桑達特看著從泥土地裡憑空冒出的法術火焰，灰眸染上晶亮燻黃。「但至少這方法失敗了。惡靈不僅需要獻祭，也會整個吞噬被附身者，最後，甚至連召喚者都無法倖免於難。被附身者或許能一時勇猛，上了戰場所向披靡，但持續不久；惡靈會不斷啃噬他的體力、耐力跟意志，等被附身者崩潰，惡靈又會轉向攻擊召喚者。那些召喚的巫師為了擺脫惡靈，不是會失去部分力量，就是可能永遠也無法使用力量。

「我記得，那時試驗了幾個人，很快就發現這個缺點，馬上終止了。」

「所以她的下場也會一樣？」

「可能是最糟的狀況。她是召喚者，也是獻祭，也是被附身者，惡靈非吞噬她不可。」

「我……我會怎麼樣？」薩拉癟著嘴，可憐兮兮地問。

「運氣好的話，等我同僚來了，他們會將惡靈封印，但相對的，也會把你一切力量都封印起來。但惡靈只是無法再向你討索獻祭，牠們依然存在。」

女孩俯下臉，「或許……或許，你讓牠們殺死我會比較好。」

「你這小女孩，年紀輕輕，為何輕言放棄？」

「就算……就算現在不被牠們吃掉，我跟你們回去了，也是一樣……」

「怎麼說？」

「他們就是來殺我的，那些人……他們不讓巫師進來，想要自己解決。就算沒被吃掉，他們也會先殺我，不會等巫師來才下手……」

「好了，別激動，我不會讓他們這麼做的。」老人柔聲安慰，手掌仍擺在薩拉額前，但她哭得激烈，通紅兩眼掉出豆大淚滴，不斷搖頭。

「你不懂，你不懂，我只是想……只是……」

「你哥哥不會讓他們這麼做的。」

薩拉突然身子一震，接著仍繼續哭泣，「沒有人管我，從沒有人，他們不會幫我的，我不要，我不要回去面對……你讓我出去，讓牠們把我吃了，吞噬我，吃得一點殘渣也不剩，全部都沒有……」她說著突然扭動身子想要站起來，桑達特押著她肩頭，將女孩推倒，另一手仍不離前額，往下滑遮住她的眼睛。

「別想了，別想，你會沒事的，沒必要這麼做，孩子，雖然你還是得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價。」他輕吟咒文，慢慢的，低微聲韻如泉水涓滴落下，溫和而柔軟的曲調撫平不安的激動，薩拉漸漸停止哭泣，身子軟下來，落在老人寬大的衣袖裡。

「休息吧，孩子。」

她緊繃的臉放鬆，扭曲的嘴角平靜，看著似乎快睡著了，薩拉又突然睜眼，掙扎著坐起。「不，不能睡，睡了牠們會……」

「沒關係，沒關係，有我在，牠們不回進來的，你睡吧。」他使力壓住女孩，再度念咒，直到薩拉又放鬆，洗去她眉間的疲憊，終於沉沉入睡。確定她睡著後，桑達特將薩拉放躺在地上，小心翼翼不壓到縛在身後的雙手；她的睡顏看來平靜許多，不再緊鎖著愁苦與驚懼。

暗夜中，風雨咆哮著，呼呼風聲彷如野獸怒吼，密集雨點是急切徘徊的腳步。艾希米睜大眼，望著洞口，一瞬間懷疑那風雨招搖的幽微深處會迸出些什麼來；桑達特口中的惡靈。待確定薩拉睡去，桑達特起身，走到洞口邊，以巫杖在地上畫了個小而整齊等邊的五芒星，接著舉起巫杖，用力朝那中心一戳。艾希米彷彿聽到一聲耳震，但外頭雨下得又大又猛，讓一切聲響聽來如微微耳鳴。桑達特舒緩口氣，旋身回到火焰旁坐下。

法術火焰似真非假，妖嬈扭動身子，與空氣纏燒著，摩擦出熱度。艾希米看著那從泥地上憑空冒出的火，沒有柴薪也能燒，實在不可思議。艾希米也算走遍各地，軍隊中亦有法師，但他真正見識到的法術卻不太多。艾希米按壓不住心裡疑問，衝動轉向靜坐火前，半瞇眸的桑達特。

「老頭，你睡了嗎？」

「沒，」桑達特說，眼仍看著火，「怎麼？」

「老頭，她剛才說的狂戰士……」

「你還在意？」

他撇嘴，忽覺有些彆扭，但仍開口。「很多人說，狂戰士跟法術有關，什麼咒語、藥，還有泥人偶……去他的，我啥也沒見過。」

「那是因為，連你也不知道，」桑達特平靜地說，「狂戰士曾經與法術相關，但現在，已毫無關係了。」

「為什麼？」

「那只是實驗。」他微微俯下臉，火光的闇影拂去他嘴角苦澀的笑。「實驗證明，沒有法術，人類依然可以製造狂戰士。」

艾希米突然覺得冷。不知是否是錯覺，洞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些，模糊飄盪，如遠在另一座山外。他朝法術火焰挪移近了點，蜷著身子抱住雙腿，有些羨慕地看著那似乎睡得香甜的女孩。若真這麼有效，他也要桑達特唱唱那首催眠曲好了，免得一晚坐在這裡發冷。但他又實在放心不下外頭那些聽得見看不到的惡靈。

「老頭，」他小聲說，「外頭真沒事嗎？」

「你可以睡，牠們不會進來。」

艾希米狐疑挑眉，「你還讓她睡……」

「這孩子為了保持清醒，不被惡靈附身，躲在林子裡已經好幾日沒睡了。」他說著瞥了下薩拉的睡顏，「以後也沒多少日子能讓她這樣睡了。」

「你要讓她被吞了嗎？」

「不，順利的話……」他頓了下，眉頭皺起，「就算順利，就算活下來，她恐怕一輩子都不得好眠。」

睜眼，凝視著黑暗中的叫囂，一幕幕不斷在眼前重現的罪孽。要救她嗎？與其讓她後半生都過這樣的生活，不如就像她自己講的，被吞噬、融合、毀滅，至少，她與惡靈、大地融為一體，將成永恆。艾希米突然重重點了下頭，肩膀擦過石牆的輕微聲響，讓桑達特抬眼。年輕人已睡眼迷濛，仍硬撐著。

「你睡吧。」他說，話語中運著力量。

艾希米模糊地咕噥一聲，垂下頭，隨即陷入均勻深沈的呼吸。就著火光，他看見艾希米額上的腫傷，胸前被撕扯的五爪印，手臂上爪子俐落的穿刺，還有那大大小小、新舊傷痕，交錯刻劃在他短暫的年輕歲月。

要救嗎？你早就知道了。

老人凝望火光，專注而仔細，彷如那是可以穿透未來、預示結局的水晶球；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看見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