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片樹林包圍在城市的外緣，環繞光禿岩山底下，如鑲嵌黑影的深褐色邊線。大地映著奇異的色調，亦黑亦紫的光閃爍浮動，艾希米抬頭一看，發現半片夜天已被一層如飄霧的深紫掩蓋，雲朵幽暗淡紫，斑斑布滿夜空。

「今晚是紫月。」他說。

一般來說，上西月跟上東月是輪流出現，但每三十日總有一天，這兩月會同時出現，紅光與藍光交錯之下，映出紫色月夜。艾希米一邊跑著，一邊低頭看自己的手掌；他的皮膚是青紫色，紋路與血管突出，如重病的瘢痕。前頭桑達特的銀髮也是襯映得紅紫，奔跑時飄送的綠衣一片斑雜髒污。對於艾希米的話，桑達特沒有回應，一言不發，直往那片不祥密林跑去。

他們到了樹林邊緣，巨影橫陳，微風颯颯搖曳，除微弱的蟲鳴鳥啼，沒有其餘聲音，也沒有人影。不管怎麼看、怎麼找，這林外都像是沒有人駐守。艾希米開始懷疑蒙族長所說是真是假。「人呢？」

「我想都進去了。」桑達特說，雙目定定望著紫光無法滲入的密林。

「不是說叫他們不要進去嗎？」

「看來是沒有用，他們早就進去了。」桑達特說，深吸一口氣，鼻腔內飽滿夜的清新、紫光的詭異，還有一絲絲恐懼的牽引。「走。」

桑達特舉起巫杖，杖頭突地爆出一團刺眼光亮，但那白光在紫月的籠罩下，邊緣亦透著淡淡薄霧般的紫，照明效果暗了幾分。樹林的結構比想像中還要密集，樹幹粗大，但生長得極近，板根突起交纏，枝葉相互糾結，亂草間，他們看見腳印。出於本能，艾希米彎身仔細觀察了下，步伐輕，有些穩健、有些卻錯亂失衡，都像是靴子，男性的大小，沒有如他們所描述的年輕女孩的蹤跡。

「看來都是蒙族的侍衛。」艾希米說。

「果然是進來了，」桑達特輕聲說，「早知道應該快一點，否則也不會……」他的話尾被突來的一陣風吹散，艾希米不知道「否則也不會」怎麼樣，但那陣風卻讓他的神智緊繃起來；他聞到一絲血腥氣息。

「老頭……」

「我知道，」桑達特魯莽打斷，「小聲點，慢慢走。」

如怕驚動什麼，艾希米只得發揮軍中學來的各種技巧，小心翼翼繞過密集纏繞的枝節，追尋侍衛們的腳步。走了不久，他發現腳印開始分散，大致分成三路，艾希米也才可清晰辨識總共有幾人；四人分一路，接著是各三人分兩路。不過，一旁出現了其他腳印，靴底形狀與踩踏方式稍有不同，有幾個還踐踏在侍衛們的腳印之上，可見得是較後到。這裡不只那十人侍衛，艾希米想，還有別人，尚不知人數。雖然看到腳印分散三路，桑達特仍像是知道路在哪裡，逕直挑了一條，向前深入。

艾希米抬頭，見緊密的枝葉縫隙間透入微微紫光，如氣味般浮動，在暗色枝枒間貼上一層紫網，也覆上他的眼膜。深深淺淺的紫，月下追蹤，馬的嘶鳴、汗水，長劍閃爍透紫的光，詭異且迷炫；他緊咬牙齒，用力得牙齦疼痛、出血，嚐到鹹味；紫月之狂。艾希米以手壓著腰間的短刀，緊握發燙的刀柄，有多少次，看過多少次，紫色的光照在他腳下的屍首上。

他看著腳下的斷肢，楞了一會兒才回神。那是一隻男人的手臂，從肩膊處被硬生生扯斷，鮮血、肉片拖了一段距離。血的氣味、獸的氣息竄入艾希米鼻息間，在喉腔竄動，有什麼在他胸腔內作動著，怦怦響，帶著撕裂的痛楚，他的眼、耳、鼻敏銳而專注。

「太慘了……」桑達特喃喃說，綠色長袍下襬拖曳過屍首與殘血，踏著一路延伸的殘缺肢體。「應該早點行動的。」

一顆頭顱落在樹叢間；撕裂的軀幹掛在樹枝上，肚腸破裂；斷裂的腳與身體扯得很遠。但是，怎麼確定那是誰的身體？無生氣的肉塊零落散在樹叢間，艾希米腳踩血肉，既軟且硬冷的觸感透過靴底傳來，一路濺血，戰斧利鋒亮晃著鮮血；他低頭，戰斧呢？手中沒有戰斧，只有一把長滿鏽斑的短刀。

血腥之路漫長，在無明的暗紫中招搖，夜風寒索，艾希米卻覺額上背上爬著濕漉汗水，掛在樹枝上的一條腿、一截腸子，在風中晃蕩，滿佈血污的頭顱瞠眼張嘴，望著他，無聲吶喊著：兇手。兇手。他覺得全身漲滿某種情緒，將他的身體撐大，視覺、嗅覺、聽覺拋遠。敵人。敵人在前方。背脊傳來一陣刺癢，艾希米反射性地轉頭，看見樹叢顫動了下，突然有個黑影跳出來。

影子朝艾希米撲來，他抬起手肘一擋，撞擊對方的胸腹，把他打退數步，接著一把刀子揮來，快速而直接，清冷紫光閃爍，艾希米迅速跳躲開，腳下卻因踩到肉塊一滑，那人撲了上來。黑暗中，他只見刀子從眼前亮晃過，感覺到那人吹在他側臉的濃臭喘息，他們翻倒地上滾了一圈，艾希米趁勢扭住對方手腕，奪下刀子。那人怪叫一聲，空下的手死抓著艾希米的脖子不放。毫無技巧、策略可言的攻擊，只為恐懼跟欲望所驅使，艾希米脖子被掐得難受，竟覺得這種攻擊方式實在難纏。那人的臉壓在他髮鬢邊，嗚嗚啊啊地發出動物般的慘叫，獸般臭味四溢；艾希米心下一陣惱怒，一手用力扳著對方下巴，往上一推，他嘴裡發出咬碎什麼的喀嗤聲，接著手中短刀往他胸椎間一壓，那人的四肢開始顫抖；直到他不再動了，艾希米才鬆開緊絞的手腕，將刀子抽出。

這不是造成如此屠殺慘狀的怪物，只是一個人；沒有穿蒙族侍衛的衣服，一身尋常破爛的獵裝，靴子掉了一只，手臂有劃傷，口中吐出的血流淌一臉鬍子。盜賊。但盜賊在這裡做什麼？艾希米轉頭找桑達特，見老巫師站在不遠處、屍塊中，突地，一道閃電劃過暗紫天空，他看清桑達特的臉，映著詭異的蒼紫，老巫師似乎張口要說什麼，但同時響起隆隆雷鳴，就像在近處爆炸般震撼耳膜，艾希米覺得腦部深處一陣刺痛，接著一股力量往他身後襲來，壓在背上，從後方用力勒住脖子，拉得艾希米不由自主地頭往後仰，喉管緊縮得窒息。

媽的，這一幫人全都只會用這種方法嗎？他望著枝葉遮蔽天際的縫隙，一閃一閃的紫光卻濛上紅霧，憤怒竄過他的胸臆，艾希米一伸手抓住背後那人的手臂，用力向前一拽，同時背部隆起，將那人過肩摔出去。他的身子飛越半空，落在遠處一座樹叢裡；艾希米欲衝上前，卻見那樹叢激烈的顫動，好似有什麼要從裡頭跳出來，瞬間，他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力從那裡傳來。獸的氣味。艾希米恍覺清醒了些，停住不動，逐漸復燃的理智讓他感覺到背脊上淌下的冷汗，在那裡交織相遇的，是恐懼。

樹叢內突地傳來慘叫，迴盪在他剛剛被雷鳴打擊的耳膜上，刺痛而殘暴。似乎有什麼東西飛出來，艾希米就著微弱紫光定睛看，原來是一隻手臂。那聲音仍在喊著什麼，尖銳得飽含驚懼，搔刮他的神經；艾希米無法移開視線，定定望著樹叢後瘋狂紛亂的幽暗，那後面有著某種戰場，如洪水、泥流，即將朝他拓展而來。

尖叫聲嘎然而止。靜卻彷如一種鳴響，在空氣中飄然迴轉。艾希米手握滴血短刀，感覺刀柄又在發燙，無法移開的視線在溶解，黑暗中，無法辨識的形狀在扭曲、變形，從無底的深處浮現。

「小子，快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