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口坐著兩個百無聊賴的守門人，看見這一老一少走進來，懶散地起身，要他們報上姓名目的。在桑達特率先報上巫師身份後，那兩個人突地瞪大眼，滿是狐疑和警懼，接著一人突然拔腿奔離，另一人什麼也沒再說，甚至沒問艾希米的姓名身份，很快就讓他們通過。

「族長大人在等著。沿著大道走，就可以看見宅邸了。」守門人說，緊盯著桑達特的臉，彷如今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生物。

「族長？」待走遠了，那守門人已聽不到，艾希米才問。

「嗯，請『錫塔眾』派人來的，正是加雷領地的族長，蒙氏族。」

「嘿，來頭可大的，」艾希米攤攤手，停下腳步，「我看我不能跟你過去了。」

「為什麼？」桑達特也停下，跟艾希米一同站在人煙稀少的大道中央。

「拜託，那是族長耶。他們的消息比一般人靈通，你想那些傢伙會不知道我的事情嗎？」艾希米厭煩又驚擾地皺眉，「族長宅邸裡一定有武力吧，這些人尤其會知道。我軍人可不是白當的，狂戰士要出動時，這些人一定第一個被告知。」

「是嗎？」桑達特聳聳肩，「你會這麼想也是有道理，不過，我們現在有個問題，你身上的度昂也用光了吧？這個城市雖然貧瘠，但吃喝住都是要錢的，尤其物資缺乏，還特別貴。你現在要怎麼生活？」

「這個嘛……」艾希米楞楞地垂下手。他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環顧四周，這裡確實是個貧瘠的小城，房舍稀疏、破敗，灰泥道路凹凸不平，坐在街角、屋簷陰影下的男女老幼皆襤褸、骯髒，赤腳沾滿泥巴，一臉憔悴，望著他們的眼神中隱藏詭詐；根據他以前的經歷，這種地方最容易發生欺騙外來客的事件。沒錢可是會被毒打一頓扔出去的；艾希米自認在這裡打架不會輸，但若是又像上回一樣失控……「我、我現在就出城。在外頭等總不會有事吧，我可以躲在附近山裡。」

「你現在要是獨自出城去，他們就會問了。」桑達特說，轉回頭繼續走，「在莫西瑟斯，跟在巫師身邊的人，不會被過問。」

真是這樣嗎？艾希米狐疑地想著，但他確實看見那兩個守門人排拒又驚懼的態度，眼中只有桑達特，當他像不存在一樣。

可是現在那些人都在看他；越是走近城鎮中心，房舍、住民也越多，那些或坐或立、看來無所事事的人望著兩位外地人，目光隨著他們任一動作遊移。艾希米知道那眼裡只有貪婪，他們當他是只肥羊，還不知道他其實身無分文。角落裡，一個消瘦朐膢的男人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向他，原本因生命的沈重而垂下的臉頰，突然高高吊起，散發猥瑣的喜悅。

「小哥，第一次來？」

小哥，要不要進來？艾希米沒來由地想起利索頓磊區的那些妓女、小販，厭惡地瞪了男人一眼。但男人似乎無視於他的憤怒，踉蹌跟上。「小哥，找到落腳處沒？我這兒可有，有吃有住還有玩，玩什麼嘛……嘻嘻，小哥，同是男人，應該知道吧？」

桑達特已經漸漸走遠，也有幾個人試圖上前和老巫師攀談，但桑達特連理都不理，逕自疾步趨前，那些人有的自討沒趣，就轉回來，有幾個人還鍥而不捨地繼續跟著。

「小哥，怎樣，要不要來？很便宜的喔。」

「小哥，來我這兒，比較便宜。」後頭有個女人高聲叫道。

「來我這兒，來我這兒，更便宜！」又有人喊。

要不了多久，艾希米就發現自己身邊聚集著重重人海，他們舉著瘦弱、黝黑、髒污的手臂叫喊，自他身後拖曳出一條波浪，即將撲上來。他趕緊加快腳步，追上桑達特。那些人還繼續跟著，他們經過一個市集的邊緣，人更多了。坐在簡陋棚子下的小販好奇、算計地看著兩個彷如被追趕般的外地人，連巡迴市集中購物的人也跟著湧上，喊著「更便宜」、「有酒有女人」什麼的，艾希米有時不得不伸手推開擋在前頭的人。他們推擠、爭奪，撞成一團，有幾個人因為推拉和搶生意而開始爭吵，他們帶著齒擦音的方言響著銅鑼般的吵雜，艾希米感覺額際隱隱跳動、疼痛，怒氣和焦慮讓他失盡耐心。

「讓開！馬的，全都給我讓開！」他用力推開幾個人，艱難跨前數步，「讓開，你們這些傢伙，磊區的人都沒你們這麼不要臉！」

桑達特沒像艾希米這樣開口罵人，他以巫杖擋在身前，小心地把人潮推開。花了不少時間，他們終於穿越市集邊緣，跟隨的人漸漸變少，但還是有幾個人不死心地跟著、兜售著，直到兩人走上一條鋪著石板的道路。莫西瑟斯內皆是滿布坑疤的灰泥路，族長宅邸前才是鋪上白色石板的道路；那些人察覺到他們的目的地，機敏地決定退下，艾希米和桑達特總算是擺脫這一干人的騷擾。

「馬的，這個城市是怎麼搞的？」艾希米拉整幾乎被扯壞的外衣袖子，掏弄被翻出來的口袋。嘿，一定有人趁亂想偷錢，但發現他身上竟找不到一枚度昂。雖然氣憤剛才的侵擾，但艾希米心裡仍升起一股報復般的得意。

「你沒看到他們很窮嗎？」桑達特也衣衫不整、白髮凌亂，但語氣無一絲怨怒急躁。

「亂七八糟。」艾希米不耐地撥撥頭帶邊緣滲出的頭髮，「這些人就算了。可是他們為什麼一副沒見過巫師的樣子？」

「你不知道嗎？加雷很偏僻，是相當接近北地的領地。土地貧瘠、人口稀少，在這個地方，很少出產巫師。」桑達特手中的巫杖沈重地敲在石板子上。石板雖然鋪排仔細，但年久失修，石塊邊緣破碎、缺損，一簇簇青黃小草從縫隙間冒起。「這裡貧瘠得令人難以想像，他們為了求生存，已無暇去想法術的事情。」他微微轉過臉，艾希米看見老巫師側面慈愛的皺紋在微弱夕陽下的閃光。「你以前沒聽過嗎？有人說，『錫塔力，加雷倒』，這裡的人早已不相信法術，任何力量不是不起作用，就是只能發揮一點點功能；簡直就比北地還要糟糕。

「所以，加雷出產最多的，不是利索頓的軍人、騎士，不是肯諾亞的農人，也不是北地的拓荒者，而是盜賊。」

飽經風霜的疤痕，警敏虛詐的眼神；全都是盜賊。看來他的直覺是對的，艾希米想，不論是這個城市裡的人，還是進出的運貨者、農人、商人，他們在困苦環境的掙扎中，有一種求生存的原始本能，能在絕望的一瞬間變為兇惡。艾希米很熟悉，卻沒來由地感到不安。

「軍人的法術講究效率，是一擊致命，農人的法術溫厚安定，是務實的大自然，拓荒者的法術直接而艱困，是抱著向前進的希望，但是盜賊，」桑達特哼了一聲，「盜賊除了當下的慾望，還能求什麼？」

「這就是加雷。」

「加雷，他們說，是野蠻人的領地。」桑達特頭也不回，疾步向前。

經過一段平緩上坡路，野蠻人的堡壘出現在眼前。那是一片幾乎連矮樹叢都沒有的荒蕪山丘，鐵灰色的石頭建築矗立其上，形貌一如僅供裝飾的城門，老舊、破敗、傾圮，若不是中間突起的一座五角形高樓上飄盪著蒙氏族深藍色的旗幟，艾希米會以為這是一座被攻陷的廢墟。這和艾希米見過的族長宅邸完全不同，不像個堅實的軍事堡壘，也不是極盡奢華誇耀之能事，它像是一種無奈、不得已、務實般的存在於這片荒瘠土地上，一點一滴地，流逝於絕望之洋。

宅邸前沒有任何守衛關卡，兩人一路直接走到大門前，敲門等了一會兒，才有一個人從旁邊打開的小扇門內走出；他穿著深藍色棉布上衣、黑色軍褲，腰掛長劍，顯然是宅邸內的護衛。男人疲累、不善的小眼睛上上下下觀察兩人，不知是厭煩還是輕蔑的表情隱藏在一叢深色大鬍子後。

「誰？」帶著齒擦音的氣聲從他唇間爆裂，艾希米頓時感覺到一股怒氣自胸口升起，如被人辱罵之感，雖然他知道對方不過是問個問題。

「克羅姆 • 桑達特，『錫塔眾』派來的巫師，求見族長。」桑達特挺起胸，緩慢地說。

「巫師？『錫塔眾』？」這人當場一收慵懶不耐神色，整個人像是被拉直豎起般吊高，瞠目瞪著桑達特，「請、請等一等……不、先請進。」

他趕緊撐開小門，讓桑達特和艾希米進入，關上門後又快步越過兩人跑入廊道深處，他急慌得兩腳幾乎打結。艾希米看著男人踉蹌可笑的背影，斜覷桑達特。「還真受歡迎呀。」

「麻煩還沒開始。」老人平靜地說。

艾希米不想問桑達特麻煩是什麼，不耐地轉過身，一叢霧茫茫的黑撲上眼瞼。這裡廊道陰暗、霉味散佈，氛圍沈寂如死域；他感到一陣戰慄的不快，側臉向後看，門扉已緊閉。簡陋、冰冷的房間，只有一盞燭火。沒有床，他們得睡在冷硬的地板上，互擠著，以體溫取暖。在燭火燃盡後，他們因疲累而入睡，但提醒著自己，注意，注意門外的腳步聲。有人會來，總是在無明的暗夜裡，噠、噠、噠，猛力拉開門，強健的手將一個、兩個、三個孩子拖出去；被抓住的人掙扎、尖吼，沒被抓住的人僵著身子躺在地上，不動，雙眼在黑暗中摸索不可見的恐懼。他們是沒有用的人。要注意，有人會來。噠、噠、噠，腳步聲停止。

「『錫塔』大人，我是這宅邸的管理者布拉許，」身穿深藍色長袍的老人深深一鞠躬，稀疏銀白髮貼著禿皺頭顱，「族長大人已經等待許久，請跟我過來。」

自稱布拉許的老人轉身，桑達特隨後跟上，經過艾希米身邊時推了下他的肩膀。「小子，走。」

艾希米渾身悚然一抖，才發現自己在做白日夢。他可以感覺到背脊上流淌的汗水發涼，幾人身影在陰暗深處搖晃，噠、噠、噠；他深呼吸，跨步跟上。

廊道逐漸寬闊，但仍黯沈凝滯，堆砌起整座建築的石塊破損、皸裂，有幾處像是被火燒過，表層燻染得深黑，彷如黏附髒污油漬。布拉許帶著他們走過較寬大的廊道，東拐西轉繞過無章法次序的通路後，終於來到一個廳門前。

「族長大人與家人正在用餐，邀請『錫塔』大人一同加入。」他說，側轉身，打開門，又是深深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