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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第五章(2)
2006/07/20 19:13:57瀏覽225|回應0|推薦1

陽光自枝葉縫隙間落下,斑斑紋影淡然燦亮,透著溫潤鮮黃。原應是溫暖日陽,風吹來卻是冷的,艾希米雙手雙腳張開躺在粗大樹幹下,看著日光穿透樹枝的圓影落在身上,卻沒能帶來溫度,身子底下厚實的落葉泛黃,已是深秋。

艾希米從沒算過日子,只以樹林顏色與氣溫的變換判斷,他和桑達特在山林間已流竄閃躲了一些時日。自離開除龍的村莊後,他們不敢再走大道,桑達特向「錫塔眾」探聽的消息顯示,村莊的人已經將狂戰士出現的消息報官,但或許是有感於桑達特的幫助,他們特意隱匿另有巫師的存在。現在他們已經知道艾希米現在的樣貌了,不過幸運的是,還沒多少人知道他和一個老巫師走在一起。即使如此,桑達特還是謹慎得不敢輕易在人前出沒,兩人專走人煙稀少的山林小徑,也強制艾希米將鬍子剃除。

雖然肌膚已因冷風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艾希米還是躺在地上不想動,他抬手摸摸鬍渣去盡、光潔的臉頰,有些納悶現在自己是什麼模樣。臉龐似乎更瘦,手指劃過臉頰、嘴角、下巴的傷斑;接近眼睛下面那一條是桑達特的光鞭打的,嘴角附近那幾道粗礪傷口是被村民手中的碎酒瓶戳傷,額際的裂紋是一根木棒的傑作。他依然綁著頭帶,邊緣一小塊被血液染成紅黑色。

桑達特接下來似乎沒有工作,只是帶著他繼續往西北走。因為沒了除龍的報償,老巫師身上幾乎已經沒有剩餘金錢可以供應兩人的伙食,他們專走山林也是為了打野食較方便;餓了就設陷阱捕捉野兔疣豬,累了就襲地而睡,有時在同一地點住上兩、三天,行進速度極慢。

除了那一日因艾希米忍耐不住「狂氣」而傷人,致使桑達特發飆外,其後老人又回復原本慈藹樣貌,雖然有時嚴肅,但未再對艾希米有任何微詞或逼迫。艾希米想自己給桑達特惹了這麼大麻煩,但仍不發一詞帶著他繼續走,實在是令人費解。不過他從未問過,桑達特也沒多說明。

樹頂端的鳥兒輕聲啼唱,尖細的啁啾韻律讓人昏昏欲睡,艾希米不管天氣漸寒,閉上了眼睛。突然他聽見一聲銳利啼吟穿越當空,他猛地睜開眼,看見一道影子迅速劃過枝頭,枝葉顫動,鳥群驚慄,艾希米看著那個如自己拳頭般大的影子穿越繁茂枝影,接著突地落下,彷如受什麼吸引般垂墜,卻沒發出落地的聲音。他知道那是什麼。艾希米跳起身,抖抖黏附在身上的落葉,朝那東西墜落的地方跑去。

桑達特坐在燒盡餘火邊,抬起的右腕上站著一隻鳥禽。那隻鳥不大,頂多只比雀鴿大上一些,橘紅的嘴喙,全身披覆鮮綠羽毛,脖頸處圍著一圈紅,猶如領巾。桑達特由黃色鳥爪上拆下一個小筒,由裡頭倒出一張捲成一團的紙,一攤開,卻是空白的。接著桑達特隨手拾起一根小樹枝,在泥地上畫了個五芒星,將白紙放在上頭,開始念咒。艾希米看見白紙底下的五道線條開始發出淡黃光亮,穿透白紙,在上頭烙印下深褐色的五芒星印記。印記一度轉為如燒灼般的黑色,迅即又淡去,原本空無一物的白紙上頭竟隱隱浮現出密麻字跡。

桑達特取下紙細看,艾希米刻意靠近,也想看清楚,但發現上頭是以他看不懂的符文寫成,便氣悶地轉到一旁坐下;這些個巫師,搞什麼神秘。艾希米知道巫師有個自組工會,稱為「錫塔眾」;巫師向來不受任何勢力控制,自成一個系統,就連國主都要敬上幾分。軍隊中雖然也有巫師,但那些人都是自願從軍,就算國主強制命令也沒辦法讓他們加入或是離開;不過,自願從軍的巫師極少,在艾希米多年軍旅生涯中,遇到的巫師也沒幾個。

桑達特看完傳信後,地面上五芒星的中央自動升起一把小小火焰,桑達特將信紙一角湊進,火焰彷如被吸引般往紙片的方向飛去、燃起,薄薄白信紙很快就被橘黃吞噬,消失在桑達特手中。接著桑達特從袋子裡掏出類似的白紙和禿筆,身子一側靠著樹幹,就開始寫了起來,但是,桑達特究竟寫些什麼,艾希米完全看不到;那根沒沾墨水的禿筆在白紙上刻畫著,只留下淺淺壓印。桑達特筆不停,一氣呵成寫完後,那張紙還是空白的,他將信紙小心翼翼捲起,放回那個小筒內,再綁回鳥爪上。翠綠的鳥轉動頭顱,清啼一聲,接著展翅衝向天際,一眨眼就成了一道模糊黑影,在樹峰頂端轉了轉,倏忽彈向東南方。

艾希米看桑達特這樣與「錫塔眾」往來,已經好幾次了,他看不懂,也看不見內容,桑達特有時雖會跟他說說寫了些什麼,但他想應該是大半都沒說。老人又坐下,以樹枝撥撥殘餘灰燼,俯臉沈思。曬黑的肌膚沈凝,灰亮眼神中有抹不容進犯的思緒,艾希米沒開口,靜靜坐著,等他說出他要說的。

不知過了多久,老人才動了動,他瞥了艾希米一眼,目光又調回灰燼處。「我們明天離開這裡。」

「有事嗎?」有人追來了嗎?他猜疑。

「我有工作,剛剛傳來的。」桑達特說,面目聚緊凝縮,「就在這附近,但是狀況有些緊急,我們可能得趕路。」

「是哪裡?」

「加雷的都城,莫西瑟斯。」

「加雷?」艾希米困惑地皺眉。

「小子,我們現在已經是在加雷領地邊緣了,你不知道嗎?」桑達特嘴角輕揚,但又隨即緩下,「不過這裡離莫西瑟斯還有一段距離,聽說他們很急……」

「老頭,你不願意去嗎?」

「我是離莫西瑟斯最近的巫師,非去不可,因為事情似乎鬧挺大的……但應該會有點棘手吧。」

之後老人沒再跟他提及任何有關工作的事情。第二天一早,他們湮滅燃燒一晚的營火,再度出發。艾希米確實感覺到桑達特真的在「趕路」,和之前的悠閒及其後的倉促逃亡不同,桑達特仍是揀選少人煙的小徑行走,不過除了吃食飲水外,從不停歇,一路上幾乎沒跟艾希米閒話家常,總是沈臉肅穆。艾希米從沒過問,自己卻小心提防;誰知道「錫塔眾」跟桑達特說了什麼?誰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樣的交易?誰知道桑達特有沒有把他的訊息透露給任何人?誰知道這一趟路究竟是否真是工作?艾希米沈默觀察著老人的一舉一動,若是路上遇到行路人,也特別小心翼翼。他總感覺背後似乎有什麼要追來了。他無法信任桑達特,無法信任任何人,但他終究沒有離開這個怪異老巫師;艾希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不出三日,他們已經來到莫西瑟斯外緣。由於必須入城,他們終於改走大道,但艾希米發現這一帶行人稀少,一路上所見大多是送食物貨物飲水進出莫西瑟斯的農人、商人。不過馬車、牛車上的貨物少得可憐,幾籃子菜葉、表皮破爛的青蔬水果,蚊蠅嗡鳴迴繞的肉塊,布匹、皮革、鐵器、散發怪異霉味的一桶桶飲水;運送貨物的人大多衣衫藍縷,滿臉鬍渣,眼神閃爍遊移,與其說是農人,不如說像艾希米以前偶而也幫巡騎警追捕過的盜賊。若是商人,都看起來保守、警戒、狡疑。

「……好爛的地方呀。」

莫西瑟斯位在北方山區,氣候更顯陰沈,一路皆是黯淡天空,灰黃道路順著山勢起伏,秋風掃過,揚起冷塵。道路兩旁皆是崢嶸石角,少見山林,若有,也只是突出於岩邊一叢從墨黑色堅硬矮樹,如緊附的黑色大手。桑達特似乎對這偏僻山區的貧瘠視而不見,只是一逕趕路,很快就在崎嶇起落的道路盡頭,看見一片城牆。

但真的只有一片而已,艾希米看見一道灰色高聳城門矗立,遠看巍峨,近看斑駁,連接著城門的兩側各有一堵圍牆延伸,但裝飾性意義大過實質,這一片牆似乎只是一個標識,告訴行路人,莫西瑟斯到了。

「這是什麼城牆?」艾希米忍不住開口。

「莫西瑟斯不需要什麼城牆。」桑達特意外地回答,接著又說:「怎麼,你以前沒來過加雷嗎?」

艾希米想了想,暗夜行路的記憶浮上眼前。「有來過。應該說有經過。但我們不是要來加雷,只是經過這裡,要到更西邊的邊境去。」

他想起來了。夾谷狹岸,泥濘道路,灰陰天空下永不休止的雨。那一場戰役幾乎全軍覆沒,殘缺的屍體半埋入雨水渙漫的泥地,血混入泥水裡是褐色的,他在腐臭的泥坑裡躲了三日,才逃回我方陣營。

一陣風吹來,捲起塵煙飛揚,濛著天空一層霧狀的灰藍,艾希米聽見頭頂上傳來一串鏗鏘的敲擊聲響。他一抬頭,看見有幾串東西掛在城門上頭,一顆顆如渾圓的珠飾,風一吹,互相擺動撞擊著,叮叮敲在灰黑城岩上。他起先不知道那是什麼,定眼一看,艾希米驚訝地發現那幾條繩子上是串著好幾副人類的頭骨。粗大浸濕的繩索穿過眼窩,從底部原本與頸項連接的洞口鑽出來,一個串連一個;頭骨已泛黃轉灰,或許是由於時常撞擊,有些部分殘破不堪,頭頂上方皸裂、凹陷,下顎掉了,原是臉頰的部分撞裂了一個大洞。古老、醜惡、殘裂的頭顱,在風中發出輕盈清脆的吟聲。

「那是什麼?」艾希米停下腳步。他直覺不祥,不肯入城門。

「幹什麼?」老人有些不耐煩地回頭,看向艾希米所指的上方,接著茫然眨眼。「哪個?喔,你是說那些頭骨。」

「那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頭骨掛在城門上?」

「這是加雷以前的傳統。」老人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加雷以前會在處死犯罪者後,將他們的頭顱切下,掛在城門上示眾。是給城內的人看,也是給要入城的人看。不過,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們現在已經不時興這一套。這大概是很久以前擺的,沒有拿下來。」

「所以,他們現在不這麼做了?」

「沒有,沒有,早就已經不做了。」老人說完,逕自入了城門。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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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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