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息聲靜止，空氣中迴盪的悄然如齧齒動物的小爪子，在艾希米的耳膜搔刮著。黑影沒有動，但突如其來的靜音卻讓人背脊發嘛。桑達特再次高舉巫杖，重重戳刺在地上，這一回他腳下爆發出強烈亮光，他高瘦的身子如沈浸在金海中飄盪。

「孤倫！」桑達特再次喊道。

血紅的眼張開。轉動的瞳仁暗生火苗，毫不遮掩地傳達出獸性的狂暴。艾希米聽桑達特說，龍也是有智慧的，但在那蠕動的紅眼中，他看不見有什麼智慧可見，除了殺戮。騷動的熱氣衝上胸口、咽喉，戰慄的血液流竄全身。龍抬起頭，兩只眼睛都望向他們；艾希米感覺牠似乎是一眼看著他，一眼看著桑達特。

能怎麼辦？你要怎麼殺牠？你要怎麼殺一隻會噴火的龍？

他舔去上唇鹹苦的汗水，視線漂浮。龍張開四肢，撐起身，牠粗大的鼻孔開始冒火，微張的嘴裡飄出灰白煙塵。在龍要對著桑達特張嘴噴火時，老人忽然又叫了一聲：「孤倫！」

龍的動作在艾希米眼中開始變慢，獸性的眼閃著不確定，牠嚥下嘴裡火苗，觀察著，龍耳掀了掀，似乎在聆聽。

「孤倫。」桑達特朝巨物張開雙手，彷彿無所顧忌的迎接。

牠退了一步，疑懼地看著牠一巴掌就可以壓死的巫師，好似那是比自己更可怕、巨大的怪物。

「他已經死了，你可以不用再守在這裡。」桑達特說。

艾希米和桑達特的距離算相當遠，但不知為什麼，他的聲音卻能清晰傳入自己耳中，感受到安撫的語氣，在他體內洶湧顫抖的情緒如被一隻清涼的手撫過，平順而冷靜。龍想必也是一樣，牠微低下頭，專注看著桑達特。

「他死了，誓約就打破了，你可以不用再守在這裡。」老人悠悠勸道。即使看不見他的臉，艾希米都可以猜測那神情；灰白的平眉垂在眼上，灰眸亮著柔和的光，臉上的縐紋舒張、蜿蜒似舒適的年歲印記。艾希米忽然覺得，桑達特對待龍的耐心，就像對待他一樣。

「在這裡，你已經沒有責任了。誓約已完結，敵人撤退了。」

煙硝氣味深濃，猶在吸吐間徘徊，敵人已撤退。在火光下歡欣舞動的人慶祝著，惟有他們，低頭望向自己沾滿血腥的手掌，茫然飄忽。艾希米渾身打顫，看著那龍仰起頭，張開的嘴裡噴出的不是火焰，而是深沈、絕望的哀嚎。他第一次聽龍發出這種聲音；不是刺耳的龍吼，卻嘶啞如無聲的哭泣。牠的喉頭不斷顫動哀鳴，轟隆環繞在廣場，牠搖頭晃腦，爪子在空中揮舞，對著久遠以前的敵人。

「你可以離開了，這裡不需要你，你也不屬於這裡。回去吧，你有該去的地方。」

龍突然抬起上身，兩隻前爪顫動敲擊，喀喀作響；牠張嘴，艾希米隨即感覺到不尋常音律的波動，是龍吼！他趕緊摀住耳朵，深沈巨蕩與尖銳音波築起高大聲浪，強力往他推擠而來。幸而先前桑達特已經替他作了防護咒，這一次龍吼的影響不大，但他仍覺得自己五臟六腑似乎跟著翻攪一遍。眼角一瞥，桑達特仍毫無影響，直挺挺站著，手揮巫杖，面對似乎又失了理智的巨龍。

「退下！」他喊道，巫杖用力推向前，「孤倫，退下！」

牠再度怒吼；雖不是龍吼，但聲音之大震撼整個廣場，艾希米看見四周堆積成丘的骨骸輕微跳動。名喚孤倫的龍怒睜紅目，微趴下身，喘息著熱氣，艾希米看見牠張開的咽喉間微燃火花。又要來了。艾希米汗濕的手緊握短刀柄，要退後，要前進，站在原地；三種思緒拉扯著他的行動。

龍又發出吼叫，艾希米見牠四肢微微下沈，憤怒雙目擊中於桑達特身上，下一瞬，深入地表的爪子騰躍起，泛金光的粗硬麟甲蓋下沈重闇影。同時，桑達特舉起巫杖，他快速在胸前畫著什麼圖形，叫喊咒詞，接著一束光從他腳底下的五芒星發出，直射達頂，粗亮光柱如折射般傾斜，畫出另一道光柱，又如牽引再畫出另一道，總共拉出五條光柱，連結成循環的五芒星陣圖。

陣圖一完成，巨龍正撲上來。牠的身體撞擊到立體的五芒星，竟如衝向一面堅實鐵牆，龍龐大的身體瞬間倒彈，重重落在地上；這撞擊比剛才的龍吼還要強大，艾希米只覺一陣天搖地動。龍迅捷翻身站起，四肢趴伏，肚皮貼著地表，牠劇烈喘息的胸膛透出燐燐紅光，兩個鼻孔不斷噴出火柱，滿眼是腥紅的憤怒。艾希米預期熱潮來襲，但在牠嘴裡的火焰脫離成排的尖齒前，擋在龍與桑達特面前的五芒星突然改變了形狀，由五芒星變成五角形，五道光圍聚於中心點，嗤嗤燃燒著，突地又從中發出三道光束，如發亮的長鞭在空中甩動，襲向龍的脖子和兩隻前爪。龍驚愕且躲避不及，一下就被光鞭箝制住，他抬頭試圖怒吼吐火，但脖子上的光鞭瞬間收緊，牠只發出重病般的乾咳聲，嘴裡冒出一團焦黑煙霧。

龍被凌空飛出的三束光鞭緊緊糾纏住，頭顱低垂得下巴幾乎碰到地面，前爪向兩側拉開，牠胸腹貼地，長長的後背及臀部翹起，仍試圖甩動尾巴，但只幾度撞擊岩石牆面，徒勞無功。血紅雙目狂怒錯亂地轉動，扭頭掙扎，但始終處於被壓制的劣勢。桑達特離開他的五芒星，在龍面前走動，牠的目光跟隨，重喘幾聲，口裡冒出一小團煙雲，嘴角落下混著黑色黏液的口涎。

「越掙扎越痛苦，你知道的，」桑達特說：「聽我的話就會沒事了。」

龍甩動頭顱，但似乎越是掙扎，牠喉間的束縛就越緊，沒動幾下就停下來喘氣，口沫飛馳，鼻孔飄出少許輕煙。艾希米看得吞了口口水，一手不覺摸向自己喉間。

「靜下來，靜下來，孤倫。」桑達特音量不大卻清晰的嗓音在廣場飄遊，「我知道你曾經經歷過，我也不願意這麼做，但你必須聽我的。你必須回去，你懂嗎？」

你必須聽我的。去作就對了，不必問為什麼。

艾希米全身輕顫，寒冷又竄上來。但跟戒斷的發作有些許不同，他冷、憤怒、無助，被壓制著，無法動作。這是你的命運。知道誰是你的主人。

「……知道誰是你的主人。」桑達特繼續說，「他已經死了，我不想成為你的下一任主人。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必須讓你回去。孤倫，靜下來，你想回去吧？」

你回不去。你只能在這裡。你屬於這裡。聽我的就對了。去作就對了，不必問為什麼。聽我的就對了。

「聽我的就對了，你必須回去。任務結束了，他的死亡解放對你的束縛，你懂嗎？你必須回去。」

不，沒有地方可以去。如血的淚，橫屍遍野的硝煙。艾希米發現自己彎下腰，一手撐著膝蓋，一手遮住一只眼，洶湧汗水從指縫間流洩。

忽地傳來一陣壓抑的怒吼，龍以尾巴用力左右搖晃，撞擊石牆，牠以不知哪裡榨來的力氣，奮力抬起上身，搖頭、甩動前爪，試圖掙脫箝制。整作洞窟都在搖蕩，岩石的粉塵落下，堆疊在牆邊的骷髏山崩潰。艾希米不禁腳步踉蹌，一腳踏上他身後的五芒星，驚奇地發現若站在那上頭竟不會覺得晃。此時，見龍奮力抬起上身，喉頭發出粗礪的咳聲，束縛牠頸子與兩爪的光鞭被拉長、變細，眼看著幾乎就要斷裂了，桑達特突然一抬巫杖，從那根老舊、貌不驚人的木杖中，亦發出一條粗大光鞭，手一甩動，擊向龍的臉部。

光鞭與龍面部的鱗片接觸時，發出劇烈撞擊聲。龍發出沈痛的嚎叫，方才一鼓作氣的氣勢瞬間減弱，又滾倒在地。桑達特趁勢又擊出幾鞭，龍從痛叫變成哀嚎，束縛頸子與兩爪的光鞭越收越緊，牠再度趴倒。

「我不得不這麼做。你必須靜下來，聽我說。」桑達特說，微微喘氣。

龍的嘴在冒煙、喘氣，雖然區居劣勢，鮮紅眼裡的憤怒未減少，死盯著敵人身影。桑達特走入牠的視線，長長光鞭拖曳在他腳邊。「既然你這麼頑固，那麼，承認我是你的主人。孤倫，我是你的主人，為了我，冷靜下來。」

為了我。為了我，你會去作的，對不對？你知道這是什麼。你知道不作會有什麼下場。為了我，孩子，你會去作。

他低頭，汗水在眼睫上顫動，他張嘴，無聲地喊叫，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會……

?s發出力竭、辛酸、苦楚的低吼。接著又是重重的撞擊聲，光鞭在空中飛舞，畫下交錯如織網的亮痕，一下下鞭打在龍的臉部、嘴、前胸，喉間束縛又收緊，牠的尾巴已垂下。

「再一次我還是會打，你注意！」桑達特嚴厲的聲音重壓，威力強大如他手中的凶器。

吼叫、重擊、吼叫、重擊，一再重複，制約著龍對桑達特困惑而恐懼的心靈。最後只剩下疲累的重喘，焦臭煙霧瀰漫。艾希米手壓著胸腹，只覺快要喘不過氣來，兩眼昏花，冷汗濕透衣襟。桑達特走到他面前時，艾希米一屁股坐在那五芒星上，深呼吸抑制著劇烈心跳。

「小子。」老人俯視的臉背光，艾希米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你先出去。」

「為什麼？」他迅即起身，以為桑達特要趕他。

「去幫我準備一些東西。」桑達特平和的語氣已沒了與龍對峙的嚴厲，「去找若皮弩，請他宰兩隻羊，你帶進來。注意，只有你進來，其他人不准跟，懂嗎？」

艾希米看見那隻龍趴倒著，牠的臉頰、胸口、前臂布著皸裂般血痕，被光鞭束縛的頸部與手腕處，也從麟甲縫隙滲出血液。牠看來奄奄一息，絕望無奈。

「小子，你聽見了沒？」桑達特沈聲叫喚，拉回艾希米的注意力，他與老人淡灰目光對上，直直穿射被審視的壓迫。

「早聽到了。」他說，不再多看那龍一眼，踉蹌轉身，跑出洞穴。

若皮弩自是遵照艾希米所說，趕快叫人殺了兩隻肥羊，讓艾希米將兩具咽喉仍流淌著血的羊屍拖進洞穴中；自然沒有人敢跟上，桑達特是白操心了。艾希米將兩隻羊拖入廣場中時，桑達特還在與龍對峙，他手中揮著長長光鞭，只要龍有任何攻擊的動作意圖，皆毫不留情擊打在頭臉身上。龍痛苦嚎叫、打滾、掙扎，幾次想攻擊，又幾次因痛苦而退卻，中間間隔時間越來越長。艾希米出了洞窟再回來，見這隻龍已滿臉血跡，紅血垂滴於金色麟甲上，泛著粉紅光澤。混著黑色毒液的唾沫流淌一地，牠趴在自己的血液和毒液、唾液上，喘息、冒煙。

桑達特要艾希米將兩隻羊拖到靠近龍的地方，又命他後退到廣場中央的五芒星處。桑達特在五芒星上坐下，手中巫杖尾端仍拖著亮閃閃光鞭，龍顧忌似地看著他的任一動作。桑達特伸手拍拍仍為溫的羊屍。「餓嗎？我知道你一段時間沒吃東西了。剛才也耗了你不少體力，該餓了吧。想不想吃？」

龍猜疑的視線來回遊移於桑達特和羊肉間。羊血腥味與生肉餘溫刺激著牠的嗅覺，牠縮脖子喘息，肉色舌尖在齒縫晃動，好像真的餓了，渴望食物般。桑達特微微一笑，「聽話，就給你一點。」

轉瞬間，牠眼裡的飢渴轉為不滿，迅捷出爪掃向桑達特與羊肉，但桑達特仍比受束縛的龍爪快一步，又是一鞭掃向不安分的爪子，牠痛得縮回。深沈喘息，如血紅瑪瑙的眼珠子不安地跳動，牠觀察、蠢動、驚懼；不知怎麼搞的，那被恐怖壓抑的思緒刺痛艾希米的眼睛。

龍跟桑達特照例往返數次，攻擊後是處罰；龍思索的時間越拖越長，且明顯驚恐於桑達特的任何舉動。過了一段時間，桑達特要艾希米幫忙將兩隻羊肢解，先將一隻羊腿丟給龍，牠囫圇吞下；羊腿在他巨大的齒縫間像牙籤般，一下就消失在喉嚨深處。但一隻羊腿怎能讓牠滿足？龍吐舌，貪婪地盯著其他羊肉，稍不注意又打算出爪，卻又被桑達特打回；牠發出如小狗般的嗷嗷唉叫。

桑達特以食物跟鞭子馴龍；若牠乖、冷靜，就給點食物報償，若試圖攻擊，就給一頓打。龍雖然受箝制，但也不是省油的燈，牠不輕易屈服，從那算計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來，牠一直在找桑達特的縫隙，即使傷口疼痛、全身疲累，仍不鬆懈地觀察敵人一切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