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希米和桑達特休息了兩天，這段期間除了若皮弩以外，幾乎沒有人敢靠近他們。桑達特喚醒巨龍引發的強烈地震，所有村民都感受到了。兩人走出樹林時，發現全村的男人幾乎都聚集在外頭，手拿鋤頭、耙子、鶴嘴鋤，甚至還有人拿著鐵鍋，戰戰兢兢等在那裡，黝黑的臉混雜驚懼的蒼白與視死如歸的血紅；但看見兩個濕淋淋的人走出來，他們都不禁放下武器、張大嘴。

「你們……發生什麼事了？」若皮弩泛黃的眼球幾乎暴凸，推開皺褶沈重的上眼皮。艾希米想他這一輩子眼睛可能從來都沒這麼大過。

「出了點小事，你們不用擔心。」桑達特抬手撥開遮住眼睛的濕髮，寬鬆的衣袖卻甩出一堆水。

「那……龍呢？」

「還在裡頭……沒事，你們不用慌張，牠不會出來。」桑達特連忙解釋：「我還需要作幾件事才可以對付牠。」

恐慌而猜疑的眼神漸漸靜定，但不敢多問；既然「錫塔」大人說他有辦法應付，那就應該是有辦法吧。接下來一、兩天，艾希米在旅店大廳喝酒時、在村落房舍田埂間晃蕩時，人們的竊竊私語都是這樣流傳。為什麼會有地震？為什麼會有水？為什麼那龍不出來？為什麼「錫塔」大人無法一次消滅牠？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錫塔」大人自有方法。

他們急切的談論總在看見艾希米悠晃的身影時住了嘴，他假裝若無其事地走過，心中喫笑他們對巫師的信心。召喚了龍，還是死呀。艾希米下意識地摸摸額前頭巾。「狂氣」無法保護你，只會讓你變得危險，及讓你自己陷入危險。害怕沒有用，艾希米，這是你的命運。

艾希米走過一列整齊田埂，秋陽在他裸露的後脖頸落下烙痕。田裡收割的人對他視而不見，彎腰以鐮刀劃下一叢叢綴滿青蔥色穀粒的油亮綠葉。艾希米剛剛還在房舍聚集的廣場前看見幾個婦人跟小孩抓著一大把綠葉在蓆簾子上敲擊，穀粒跳散如青色水流。查查加經乾燥後可食用，原本的青綠色在蒸煮過後變成淡黃色；艾希米這幾天也吃了不少這種食物，清淡微甜，澆上肉湯汁後相當美味。

綠油油的查查加田地已收成一半，修耕地翻出黑土，順著田埂望去，黑青兩色似一條平行斜線往遠山藍天底下延伸，黃葉參差。這又是什麼？有什麼意義？艾希米想像著那隻巨怪從洞窟中爬出，強勁的尾一掃，橫剷半片山，嘴裡烈火噴放，田地、山林都將是一片火紅。別放棄。放棄是死。不放棄也是死。你抓著什麼？

他與一雙眼對視，漆黑圓黯的瞳仁流轉懼色，映出他的身形。直到這個收割的老人死瞪著他，艾希米才發現自己站在田埂旁，死命拉著頭帶，幾乎要把它扯下來。他不吭一聲轉過身，將頭帶拉好、束緊。你們沒有看過，那怎麼樣都沒有出路的黑暗。跑步時，他感覺腰間短刀的鐵柄抵著腹部。

他疾步遠離那些仍在田地裡工作的人們，接著想起桑達特叫他到威拉斯的洞口前找他，現在似乎早已過了時間。艾希米拐了個彎，往圓丘跑去。秋日午後寂靜怡人，鳥鳴在樹叢內跳躍生機，艾希米一邊踏過浮動雜草的小徑，想像山丘火燒綿延的景色；他幾乎可以聞到燃燒與驚恐的氣味。

綠衣老人已經等在那裡，一身斑影的綠流動，與四周綠葉青草混融，若不是一頭邋遢的灰髮洩了蹤跡，艾希米恐怕一時還找不到人。他重踩靴子，踢石頭，走到桑達特身後。老人像是對他的到來毫無感知，一逕低頭望著微啟的洞口。

「這一次應該沒有問題。」桑達特突然說。

艾希米側首斜瞄老人自信的臉龐，深感懷疑。他知道那些人貪求什麼，但桑達特呢？他猶記得老人要他先離開，拚死面對巨龍的模樣。

桑達特眼角瞥了艾希米一眼，看出他被鬍鬚覆蓋下的嘴角的輕蔑。「怎麼？」

他懶洋洋地將雙手從褲袋中掏出，「你確定嗎？」

「我知道牠的名字了。」老人鎮定地說。

「知道又有啥用處？」

「你不知道名字對一個人、一個生物的影響。」桑達特目光悠悠穿越呼嘯霉風的洞底，銀灰瞳暗似黑夜餘火。「龍並非野獸，牠們也算是有智慧的生物，呼喚牠的名字，讓牠知道該聽誰的，該作什麼。

「所以你那天是喊錯名字了？」

桑達特點頭。「我想得太簡單了，還以為『威拉斯』就是龍的名字。誰知道那龍連出現都還來不及，召喚牠的主人就死了。當時的人根本沒機會見過牠。」

「老頭，你確定這次真能打倒那隻龍？」

「我一個人打不倒龍。我頂多只能讓牠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去外頭啃那些人嗎？」艾希米嘲弄道。

桑達特突然轉過臉，專注地看著他，頓時讓艾希米有些不自在起來；桑達特的目光直追他兩眼間，一股被穿透的刺麻感隱隱擴散。他起先不服輸地瞪眼回應，末了不由自主仍轉開視線。

「如果那隻龍離開這洞穴，你會怎麼辦？」桑達特問。

艾希米看著踏在洞口的靴尖。「衝上去。」

「為什麼？」

「你管為什麼，我就是想這樣做。」他衝口而出。

桑達特似乎沒聽到他氣憤的表達，抓起長袍下襬，手持巫杖，彎腰跨入洞內。艾希米聳肩揮手，也跟著進去。洞穴內一如他前幾天的記憶，潮濕冰涼，迴轉旋風帶來的腐臭，他現在知道是什麼了。跟隨桑達特巫杖微弱的燈火，他想起連綿橫陳的屍海，不知是不是錯覺，腰間的短刀似乎又在發燙。闇影輕滑過眼瞼，思緒朦朧，艾希米感覺有許多人在他身邊，跟著一起走，腳步聲踢韃踢韃，如行軍整齊肅穆，只有微紊亂的喘息洩漏不安。

桑達特仍記得道路，但見他毫無防禦地直直往前，艾希米也不禁感到不安。

「老頭，為什麼不帶點武器？」

「比如說？」

「刀劍不行，火藥總可以傷害牠吧？」

「你的火藥比得上牠的火焰嗎？」

說得也是。艾希米搔搔腦袋，裡頭不靈光地轉動著他所有上戰場殺敵的經驗；他還是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對付一頭會噴火的龍，但他確實瞭解了一件事，以前他除了往前衝外，幾乎什麼也不知道。這是你的命運，艾希米。他突地伸手扯頭帶。

「這一回，什麼武器都用不上。」桑達特又說。

「啊？」

「什麼也用不上。雖然我需要你幫我做些事，但都跟武器無關。」老人語氣沈穩，帶著安撫，「你放心，這次不會有事的。」

「誰在擔心呀……」艾希米撇開臉。

他們進入一條窄長走道，艾希米依稀記得這就是他們遇到第一具枯骨處。他全身沒來由地緊繃起來，迴盪的腳步聲如絕望叫喊，撲倒的人體、如淚黑血、火焰烘托著一雙血紅的眼。

他們很快就遇到成堆的屍體，都是被桑達特先前製造的大水沖擠過來，破舊衣物與散裂骨骸淹沒腳踝，蒸散濕黴腥臭。兩人小心翼翼踢開連綿屍骨，清出一條小通道。堆積的屍骸靜定沈默，光亮滑過顱骨內的空洞，閃爍最後一瞬分解的生命。艾希米開始感覺背脊發涼，冷汗淋漓，一種燃燒的糾結又從腹部升起；他手握腰間似乎在發燙的短刀，冷靜，冷靜，心裡這樣唸著。

桑達特突然停下腳步，他已接近連結橫屍廣場的入口，老人蹲下來，伸手在地上畫著什麼，艾希米湊前一看，見他的手指畫過粗糙地板，一縷淡淡煙霧升起，艾希米驚異地發現桑達特的手指如燒蝕般刻入地表，很快就畫出一個半大不小的五芒星。當桑達特完成後，艾希米的眼光仍不離他的手指，直想看出那緊附著泛黃表皮的乾枯手指底下究竟藏著什麼；但他什麼也沒看到，那是一根甚至連燒焦煙霧也沒有的，尋常的手指。

桑達特站起身，一腳跨過那個五芒星，開口：「等一下你就站在這前面。若發生什麼事，就退到後面來。」

死老頭，為什麼要聽你的？艾希米可沒乖乖就在那五芒星附近等，跟著桑達特走入廣場。記憶中鋪排著屍體的廣場，因為大水沖刷，零散屍骨都堆積在洞口附近的牆邊，光亮不及之處，若隆起的小石瘤，有時一隻斷臂豎起，佔據孤單領地。艾希米依稀記得是在什麼方面撿到那把短刀，但當初覆蓋在上頭的那具屍體恐怕已經不知被大水沖到何處。兩人越過一片屍骸山林，接近廣場中央時，傳來奇異的聲響；如微風徐緩，漫長拖曳，最後落為沈鳴，似遠方雷聲轟隆。桑達特沒有說話，只是又蹲下身，在地面上畫了一個五芒星。

兩人又繼續走，深入先前艾希米沒有去的地方。幾乎就在接近橢圓形廣場的底端，他們發現一叢巨大的黯黑突起於地表，瞬間，艾希米感覺到一股潮熱迎面撲來，伴隨著那聲音吹拉的韻律，熱氣飛來又飄散。桑達特停下，又在地上畫了個五芒星，接著兩腳穩穩踩在上頭，兩手抓著巫杖，擺在身前，面向那隨呼息起伏的闇影。

「你退開。有事就退到記號後。再有事再退。」桑達特沈聲說。

艾希米這回從善如流，雙眼仍盯著沈睡的影子，但腳步慢慢後退，直退到接近廣場中央第二個五芒星記號處。他看見桑達特舉起巫杖，接著重重落下，敲擊在地板上，發出短促頓聲，同時，桑達特開始念咒，他腳下的五芒星在發光。

他到底會怎麼作？艾希米感覺龍所吐出的熱氣彷彿仍在週身飄盪，他一身汗，浸濕了頭巾。桑達特要怎麼對付那頭龍？該走該留？別放棄。那把短刀似乎又升高溫度，在他腰帶間隱約抖動。他伸手按住刀柄，熾燙傳入手心；別動。你已經是我的了。從今以後，在那上頭刻畫的回憶是我的。短刀平靜、退溫，桑達特卻高聲喊叫。

「孤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