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深入洞穴，路徑曲折，多是向下的緩坡，艾希米逐漸感到空氣寒迫卻滯悶，隱隱帶著沈寂的臭味。穴徑時窄時寬，有時出現岔路，桑達特總在分岔口摸摸看看一陣子，接著不知因何緣由選了其中一條路。桑達特始終步履健穩，艾希米卻感覺自己好像在漂浮，呼息沈重，如潛入水底很深很深的地帶，黑暗凝滯的水攏聚，包圍他的身體，壓迫他的肺部，像是黏稠的蟲體，在他的咽喉鼻息間潛伏蠕動。艾希米近乎無知覺地跟著桑達特掌握的光亮行走，直到靴尖踢到什麼東西；那東西飛出去，打到穴壁，又彈回來，在地上轉了好幾圈，發出叮噹聲響。

兩人皆停下腳步，循著光亮拂過處搜尋在地上打轉顫動的東西。「那是什麼？」艾希米只看見似乎是根長長的東西，發著泛黃的光。桑達特彎身察看，突地皺眉倒吸口氣。「你、小子，你在哪裡踢到這東西的？」

「前面，我什麼也沒看到……」艾希米回身指著他記憶中可能踢到這東西的地方。桑達特念咒，巫杖發出的光芒瞬間加大，如爆裂的火花於夜空中擴展放射，艾希米被亮光刺得不禁別開眼。待他從黑亮交織的光暈中回復視線，才看清那是什麼。

艾希米想自己剛才踢到的，是一隻人的大腿骨，而桑達特正在看那具被他踢歪的枯骨。那個人看來是背靠牆壁，坐倒在地上死去，掛在灰黃骨架上的衣物破爛、脆弱，已看不出原本的形狀；由於被艾希米踢掉大腿骨，現在整副骨架幾乎完全崩解，零零落落散一地。桑達特蹲在枯骨旁仔細研究著，翻開爛如黑泥的衣服，看見一條項鍊掛在空空的胸骨上，他以手指挑起生鏽的細鍊。

「什麼東西？」艾希米好奇問道。

「軍團巫師徽章。是軍隊的人。」老人平靜地說，將項鍊放回原處，站起身。

「軍隊？」

「恐怕會有點棘手。」桑達特說，轉身又往深處走去，艾希米沒頭沒腦，但仍快步跟上。

繼續往裡頭走，彷如進入一個小型廣場，穴徑與洞頂擴張長高，但屍體卻越來越多。起先是兩、三個人，後來是成群成堆倒在一起，簡直就像是個亂葬崗。他們大多已死去多年，化為破爛枯骨，看不出死因，從依稀可辨的衣物、武器上，可以知道他們多是軍人、騎士或巫師。屍體多得桑達特和艾希米不得不踩過他們易脆的屍骨，到處皆是啪啦啪啦清脆的斷裂聲。

「果然是軍隊的人。」桑達特說。

「可這裡又不是軍事重地。」艾希米質疑。依據他多年軍旅經驗，會出現這麼大量屍體，除了戰爭的屠殺，沒有別的情況。

「是，肯諾亞不是軍事重地。」桑達特踩著碎骨，在曾經的屠殺現場悠轉。

「難道是那隻龍殺了他們？」

「屍體都完好，沒有缺漏，所以不是被咬死的。衣物、武器跟隨身物品都沒有破裂或燒焦，所以也不是被燒死的。」桑達特停下腳步，強烈亮光把他的臉映得蒼白閃爍。「這些人是怎麼死的？但最奇怪的是，那隻龍為什麼會躲在這個洞穴裡？」

桑達特再度邁開步伐，忽左忽右地在屍體堆中緩步移動，看似在畫圓，卻一圈一圈繞著，逐漸往裡頭走去。艾希米直直穿越，跟隨於桑達特身後。突然他看到地上有什麼東西在發亮，艾希米往那亮點走去，看見屍體堆中閃爍著微暗流光，艾希米彎身推開屍體，終於看見那東西，是一把短刀，被層層屍體壓疊著，不知曾是屬於何人。艾希米拾起短刀，握柄沈重，即使一體成形的柄與刀身布滿繡斑，他仍可感覺到均衡的重量，握在手中揮舞，定能銳利逼人，虎虎生風。艾希米幾乎是一下就喜歡上這把刀，不管是作工或質感皆良好，他很久沒看到這麼優的武器了。轉頭見桑達特已走遠，他便將短刀塞入腰間。

艾希米幾乎看不清桑達特的身影，遠遠看來如一團光霧中的小髒點，他正想趕上桑達特時，突然聽見腳底下傳來奇異的鳴聲。低沈、微弱，如在夢魘中輾轉難眠的呻吟，初時艾希米還感覺不到，接著，聲音突然爆發，一束尖銳的高音突地衝破渾沌沈鳴，他瞬間感覺耳朵一陣刺痛，不禁摀住兩耳，坐倒地上。那聲音持續拉長，宛如一根尖刺在他腦裡橫衝直撞，耳膜漲裂，兩眼間疼痛，艾希米抱著頭在屍體堆中打滾，眼淚、鼻水、口水直流；他張口將早餐全數嘔出。

正當他還抱頭乾嘔時，突然有人拉了他一下。「小子，可以站起來嗎？」

艾希米抬頭，紛亂視線看見桑達特的臉好似分解成一塊一塊，在空中飄盪，搜尋彼此，過了好一會兒，那張滿是汗水淚水的臉才拼湊完整。他吞嚥口水，嘴裡酸苦的嘔吐物在喉間徘徊。「那是……什麼……」一說話，他的耳際鳴鳴作響，又開始刺痛起來。

「沒關係了，別說話，那聲音已經停了。」桑達特的聲音忽遠忽近。

但艾希米感覺不到聲音已經停止，彷似還在他腦裡戳刺。「發生……什麼……」桑達特突然一把將他拉起來，艾希米一陣暈眩，膝蓋打顫，半倒在桑達特肩上。

「別暈了，快、快幫我。」桑達特將他推開。

「幫什麼？」

「把這些移開，快！」桑達特瘋狂地以腳和巫杖掃開地面上鋪排的屍骨，艾希米仍覺得腦袋轟轟作響，手腳發軟，但勉強撐起精神幫桑達特推開滿地死人，清出一小塊空地。那聲音確實停止了，可艾希米卻開始感覺到地面傳來隱隱震盪，沈重的腳步在遠方敲擊大地，急促而憤怒。

地面清空後，桑達特舉起巫杖，喃喃唸出幾句咒詞，巫杖的尾端突然發出熾烈紅光，他以發光部位迅速在地上刻畫出一個大的五芒星，又在外頭劃上一圈圓。線條彷彿蝕入岩石表面，殘留燃燒餘火，蒸騰著熱氣。

「老頭，你在作什麼？」

「別問了，快、你快離開，」桑達特推著艾希米手臂催促，見他仍一副呆滯無力模樣，忍不住瞪眼，「小子，你早上有喝藥吧？」

「什麼藥？」

「紅嘴珠螺草熬的藥。」

「當然喝了，你幹嘛……」

「有喝就好，我可不想半路還得扛著一個發作的傢伙……」桑達特嘀咕著，擦去落在臉頰邊的汗水，又推了推艾希米，「你快走，循原路回去，你知道怎麼走。」

「可是……」

「不走你會遭殃！」桑達特吼道，可是有個聲音比他更大聲，拔高銳利的尖吼震撼整座洞窟，艾希米突然眼前一暗。

再睜開眼時，他發現自己半坐倒在屍體堆中，桑達特以雙手摀住他的耳朵，喃喃唸著什麼。老人的臉蒼白緊皺，覆上薄薄一層汗水，宛如發亮桐油。「快、快起來，出去！」

「那個聲音……」戳刺般的巨響仍在耳邊繚繞，但艾希米這回卻感覺比較沒那麼痛。

「我幫你擋起來，雖然是暫時的……你得快點離開，龍吼聽多了會變聾子。」桑達特急道，「你快點出去，速度要快，但注意不要踩壞我剛才畫的陣圖。」

艾希米頭昏腦脹地站起來，一時還搞不清楚方向，他在震盪中跌跌撞撞踏出幾步，地洞內路徑的記憶在腦中旋轉。突然他感覺到背後一陣熱氣襲來。桑達特原本還在叨叨唸著，也瞬間安靜下來，僅是推了他一把。「走，小子。」

四周好像變亮了。整座洞窟劇烈搖晃，艾希米知道他該聽桑達特的話，趕緊離開這裡，但是那震盪、亮光與熱氣，似乎凝住了他心底的什麼，艾希米無法移動腳步，緩緩回頭。

他看見一個龐大的物體充塞著洞穴甬道的另一端；那是一顆巨大的頭顱，覆滿怒張豎立的麟甲，嘴很扁、很長，兩只鮮紅大眼分得很開，眼睛上頭分別冒出兩根短短、彎曲的黑角，位於嘴部前端的鼻孔正冒著白煙紅火。牠轉過臉，從黑暗中踏出一隻爪，地面撼動，接著又是另一隻，漸漸拖曳出龐大流線型的身軀。艾希米楞楞看著這隻龍驚天動地朝他們走來。

龍邪惡的眼瘋狂轉動，似乎找到了目標，大跨步碰碰碰地奔來，嘴裡鼻孔冒出高溫白煙。地面跳動得艾希米都快要站不穩，他看見一旁堆積的屍體雜物也跟著彈跳，但桑達特卻穩穩站在地面上，張開雙手，面對著發怒的龍。

「老頭！」艾希米急喊一聲。他知道自己該走，這種場面是要交給巫師去應付的。艾希米見桑達特仍沒有動靜，便轉過身開始跑，跑沒幾步又緩下速度，正想回頭看狀況時，忽然感覺腳底湧上一股陰涼。他驚奇地停下，低頭看，卻見一層薄薄水波渙淹過他的靴子。哪裡來的水？艾希米幾乎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腳底的濕冷卻不是假的，而僅是稍遲疑片刻，水又漲高了些，現在四周幾乎都浸泡在一片淺水灘中。艾希米回頭想叫桑達特時，終於發現這水是從哪裡來的。

桑達特腳下的五芒星如湧泉出口般不斷吐出淺白水流，那隻龍已經相當接近，搖晃著龐大頭顱，每一下呼息都吐出兩柱煙火，雙目如鬥雞眼般集中視線於桑達特身上，似乎在評量、估算著該如何消滅眼前的敵人。艾希米慢慢後退，眼光離不開那隻巨怪，感覺腳邊的水已經幾乎淹到腳踝。龍似乎作了決定，忽地一挺胸，張大嘴，艾希米看見牠的胸口發出粼粼金光，嘴角洩出白霧，濃煙之後，熊熊燃燒的火球正凝聚成形。不妙。艾希米轉身，踢著一地的水和漂浮屍體，奮力逃跑，猛烈的火熱伴隨強大風壓自背後來襲，寒水似乎已蔓延整個洞穴，載著屍體漂浮，他還看不到盡頭，卻覺熱氣迅速逼近。

眼角火光一閃，艾希米不由自主地回頭，瞥見那龍張大嘴，一團團黃紅火光從牠口裡冒出，凝集成一束火柱，衝向桑達特。

「老……」艾希米一開口，熱氣衝入喉間，嗆得他抓住喉間刺癢咳嗽，同時見桑達特舉起巫杖。隨著手勢，刻印在地面上的五芒星散出強烈光亮，爆發出激烈水柱，衝到如洞頂般高，檔在龍與桑達特之間。

龍挺胸吸氣，再張嘴，和鼻孔一起吐出一團團火雲，高熱蒸發桑達特的水柱，幾乎要被攔腰截為一半。桑達特大聲唸出咒文，腳下再度傳來波動，覆在地面上的薄水一同搖蕩，濺起激烈水花。艾希米頓時感覺有股強烈的引力在拉扯著腳踝，低頭一看，發現水位好像降低了。不，不是降低，而是被牽引往桑達特的方向流去。水流開始圍聚、收攏，捲起一層層海濤，成千上百零落的枯骨也夾雜在其中翻滾，一個頭顱、一隻手骨隨著白浪載浮載沈，如呼救的溺水者。龍再度吸氣，蓬蓬煙雲從鼻孔竄出，淡金色的麟甲細縫間分佈細密紅光，牠巨大口器深處隆隆作響，在此同時，收聚的波濤水流節節升高。

龍吐氣瞬間，艾希米只看到一片放射紅光，桑達特面前的水牆突然漲高，遮擋住龍與火的形影。高聳水牆撐了一陣子，艾希米看見白色簾幕後漸漸透出深紅光暈，接著發出爆裂聲響。他只感覺四周一陣翻滾般的震盪，下一瞬，熱氣與水波如驚天海嘯襲向他。只是一眨眼，艾希米就發現自己被水淹沒；水是熱燙的，全身皮膚都燙得紅痛，但他無處躲藏，在夾雜著灰塵、石塊、人骨的洪水中掙扎浮出，不知翻滾了多少圈，背部撞到堅硬石牆才停下來。

「搞什麼……」艾希米撫著背坐起來，一波波熱水沖刷過大腿。水牆倒塌，他直覺桑達特一定是失敗了，沒擋住龍的攻勢。艾希米扶牆站起身，目光下意識地搜尋綠衣老人的蹤跡。藉著龍噴出的火光，他驚愕地發現桑達特仍好好站著，全身被水澆得濕淋淋，但巫杖仍緊緊抓在手上。龍鼻孔噴火，粗重喘息，猙獰巨大的臉忽明忽滅，熱煙籠罩，龍的頭、身體、四爪、尾巴看似分離，隨時都會從意外的角度出擊。

艾希米背貼著牆，慢慢地往後退。桑達特高舉巫杖，接著重重地往地上一敲。「威拉斯！」他喊道：「威拉斯！」

龍仰起臉，大吼一聲。艾希米摀住耳朵，但不知是桑達特的符咒效力仍在，還是這回並不是龍吼，除了聲聲震撼侵入胸臆，艾希米並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同時，龍抬起兩隻前肢，高高舉起，吼叫著揮向桑達特。

「威拉斯！」桑達特又叫了一聲，但不管這是什麼意思，都沒有阻止龍的攻擊行動，龍爪前端眼看就要碰上老人相對脆弱的軀體，老人及時一矮身子，往後翻滾一圈，驚險避開。龍爪削過地面，挖起一堆土石碎屑，像下雨一般打在桑達特背上。

老人連頭也不會，七手八腳抓著巫杖跟寬鬆褲子，開始往洞穴出口狂奔。震撼的腳步緊追在後，桑達特跑入較狹窄的通道，竟見艾希米仍在那裡。「你還在這裡作什麼？怎麼沒逃？」

「是你把我沖得七暈八素，哪來得及逃……」艾希米埋怨，接著目光一瞇，「小心！」

他伸手一拉桑達特，兩人滾倒漫淹淺水的地面，同時，熊熊火花從他們頭上飛略過。桑達特一只袖子燒起來，他將衣服浸在水裡熄滅火苗，接著隨即爬起來拉著艾希米。「快、快走。」

「他被洞頂卡住了。」艾希米回首盯著那隻怪物。牠正拚命要將整顆頭顱塞入比他體型還小的洞穴，擠得臉頰變形，兩眼豎起。

「你到底記不記得我說的話？我講過，龍的身體很柔軟，這樣的大小牠還是可以鑽過來，快！」

這一次兩個人都沒有再回頭，使盡全力，拖拉著濕透沈重的衣物，在時而狹窄、時而寬闊的穴道中狂奔。由身後震盪腳步的逐漸接近，艾希米終於知道桑達特可不是隨便講講，龍的身體真的柔軟到可以適應各種地形狀況。

「小心……腳步……」桑達特氣喘吁吁地說。

艾希米還沒搞清楚是什麼意思，就聽見後面突然傳來劇烈的撞擊聲，接著是野獸憤怒的呻吟。他忍不住回頭，看見他們後方竟出現一道暗黃色霧牆，密實封住洞穴，擋住龍的去路，龍衝撞不成，氣極大吼。艾希米看得不覺緩下腳步，但又被桑達特拉著往前跑。「別看，那檔不了多久，快！」

艾希米納悶著明明走進來時感覺不遠，現在卻怎樣都跑不到出口，些微向上傾斜的道路加重負擔，額上背上滲出疲累的汗水。他聽見背後有好幾次撞擊聲，每一次都離他們稍遠一點，龍的速度似乎也逐漸減緩。終於，他看見前方出現一條扁扁的光束，好似瞇眼流洩的銀亮目光。

黎明的光。塵煙四起。日出前，踏血而行。他不懂得追逐，只是站在那裡等，誰來，就砍誰。

「小子，」桑達特叫道：「快過來，出來！」

桑達特拉著艾希米走出洞口，接著彎身擦掉他原先留在地面的五芒星陣圖，再以手掌心握著的一個小東西重畫一個。艾希米忽然覺得疲累至極，腿一軟倒在草地上，心臟仍急促鼓動著，但已感覺不到追尋的腳步；洞穴內安靜了下來。

「牠不會出來嗎？」艾希米問。

「不會，」老人搖頭，踉蹌退離洞口，「牠不會出來，暫時。」

陽光靜靜在綠葉上跳動，風聲稀微，身上髮上水分的蒸散讓他打了個冷顫。艾希米抬頭看向同樣一身濕的老人。「你打不過牠。」

「不，我只是用錯了方法。」

「那要用什麼方法？」

老人沒有回答，盯著如微啟的唇的入口，眉間皺起，兩眼裝滿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