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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第三章(2)
2006/07/09 19:39:25瀏覽118|回應0|推薦1

艾希米一直不知道桑達特給他喝的是什麼,之後每逢他發作,桑達特就在他嘴裡灌入這種藥汁。藥汁顏色濃綠墨黑,艾希米幾次看見桑達特不知從何處摘取一種葉子為羊齒狀的植物,只取其豔紅色根部,加水熬煮而成。藥汁濃烈的氣味雖嗆得他吐了好幾回,但後來也漸漸習慣,甚至開始依賴。他的發作漸漸不那麼激烈,間隔時間也拉長,也不用再被綁在床上,但每回凜冽寒意來襲,艾希米總期待桑達特能讓他喝那藥汁。

可桑達特不讓他能隨手取得這藥汁。艾希米常看見他摘取植物、熬煮,卻都不見他將藥汁藏在何處。死老頭,連這點也小氣,那當初幹嘛救他?艾希米嘀咕埋怨著,眼仍望向桑達特身測的黑羊皮水袋。桑達特已將兔腿骨啃食乾淨,收拾起自己吃剩的東西,還有被艾希米咬得亂七八糟的殘骨。「你吃得簡直就像個野獸一樣。」

他拿起裝著骨頭的鐵盤,半轉身要丟進火堆裡,艾希米突然傾前,出手襲向放置在地板上的黑羊皮水袋。他手指才剛觸到水袋表皮,突然一個長影子朝他的手掌飛來;桑達特的巫杖不知何時出現在他手中,一連兩下打向艾希米的手掌、肩頭。艾希米痛得身子一歪,抱著手臂摔倒在地板上。

桑達特站在他身側,以巫杖末端推推艾希米。「小子,太久沒活動,動作變慢了喔。」

艾希米感覺怒意上升,那股熟悉慍火衝上鼻頭、眼睛,他只感覺一陣氣悶,影像模糊,抬起身子就往桑達特撲去。他不知道桑達特是否仍用巫杖攻擊,只知道胸前各處突然發疼,雙腿一軟,又坐倒回地上。怒意隨著力不從心的虛軟降下、退潮,湧上的是茫然惆悵。

桑達特微彎身子看著他。「就教你早點起來活動活動吧,看你這樣,以後該怎麼走?」

艾希米像個耍賴的孩子,喪氣頹倒在地板上,不看桑達特。桑達特搖頭嘆氣,抓著巫杖在他身側坐下。「我們在這兒待太久了。」他沈緩說道:「我先告訴你,小子,我打算明天離開。」

艾希米沈臉,轉身以手肘撐地支起頭,看著壁爐內搖蕩亮火。桑達特見他沒反應,彎身收拾剛才被拋灑一地的兔骨,一截一截丟入火焰中。「小子,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吧?我走後,你要是再不起床活動,可真要餓死,堂堂狂戰士,體力退步成這樣……」

他瞄一眼艾希米僵硬壓抑的黝黑臉頰,繼續說:「不過有件事我想你還沒想到吧,就是那藥汁。我走了,可沒人幫你熬那藥汁。小子,你什麼也沒問,我看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為什麼能治你的病。

「你長年都在吃一種叫打斯的藥,是吧。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以前,我們叫曼華莎草,後來被人說是無懼根,是北地的一種特產。去過北地?」桑達特溫和問道,艾希米仍相應不理,他卻沒有被冒犯的惱怒,繼續訴說,「北地除了冰天雪地,沒一字好形容。曼華莎草的葉子短短小小,覆在冰原下,生長的意志力驚人,雖然數量不多,但從我有記憶以來,從未滅絕過,每年初春雪稍融,就會看見青翠藍綠的小葉子從雪地裡冒出來。只可惜這東西不能當糧食,否則對北地人民會有幫助。

「不過後來倒真是有點幫助,整株曼華莎草拿去熬湯,喝下,可以驅寒,這對北地的農人牧民來說很有用。但後來不知道是誰發現的,若這種湯藥喝多了,不僅驅寒,還能變得無懼。」兔骨丟完了,桑達特拿起黑羊皮水袋,將裡頭剩餘的酒都倒入喉頭。「你應該很瞭解那種感覺。不冷不熱,不痛不癢,無懼無憂,也無樂,你覺得你什麼事都能做到,也什麼事都不在乎。」

他轉向爐火壁光,手撐臉頰。「後來,有人把這東西帶到軍隊中。那時戰爭正熾,他們什麼都要,就找人將藥湯製成方便軍人攜帶的藥丸,做出來小小黑黑的,像粉塵,就叫做打斯。

「這已經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他們發現,打斯雖然好用,但軍人容易上癮。一旦吃過,下回要加倍再吃,習慣之後,軍人更依賴,不吃打斯無法上戰場。大概是在戰事較延緩之後,他們就下令禁用打斯了。但禁用之後,那些軍人出現戒斷症狀,就像你一樣,冷、抽蓄、意識不清,很痛苦。給你喝的這藥,是後來又找出來,可以抑制戒斷打斯的症狀。」

桑達特慢吞吞地轉回身,從他破舊的袋子裡掏出一把藥草,正是熬製成湯藥的那種羊齒葉、豔紅根植物。「這叫做紅嘴珠螺草,你記得了。這一帶倒還挺多,以後你得自己想辦法去作,我可沒空教你。」

他伸出手,要將紅嘴珠螺草遞給艾希米,他卻撇過臉不看,也不接下。桑達特聳肩,將藥草放回袋子裡。「不要就算了。不過你該知道,雖然你現在好多了,但發作可是很痛苦的……」他斜眼瞄見艾希米背脊肌肉微顫,「我可看過那些軍人的樣子,那時候還沒有發現紅嘴珠螺草有治療功效。他們發作的時候,有時大吼大叫,有時哭泣乞求,六親不認,見人就打罵,為了能再吃點打斯,連媽媽的頭都可以割下來。能撐過去的沒幾個人。」

艾希米微微轉過臉,深瞳映遠火,桑達特看出他不願明說的疑問。「打斯現在只給狂戰士用。那是一種手段呀,控制你們,也阻斷你們的手段。他們不給你打斯,也不給你解藥,看你能撐多久。就是這樣。」他突然避開爐火焚亮,彷如燒燙了什麼。「就是這樣。」

桑達特扶著膝,緩慢站起身。艾希米的目光不動聲色追逐他的動作,卻見幽明交雜的光線下,老人身影顯得劬膢,頰上黃班浮現。

「你自己該知道,一時半刻出不了這森林的吧?」老人如喃喃自語對著無人空間說話,「必須等到他們忘記你。但你得先撐到他們足夠忘記你。或許不用太久。

「這小屋我看是山間獵人棲息的地方,最近雖然都沒事,但總有可能會上來看。你可要注意,別被人發現了。」他說完回身,見艾希米已半坐起身,爬至床邊。躺上床板沒多久,即發出均勻鼾聲。

第二天一早,桑達特起身收拾行李,衣物、藥草、糧食、用水,及長年在外行走收集來的各種工具,杵缽、鐵盤、小刀,全都收進那個巨大磨損的綠袋子裡,在袋內滾動,鏗鏘互擊。袋子背舉上身,拿著重要的巫杖,臨去前,他回頭望了屋內那無聲無息的人一眼,才轉身離去。

早秋近,清晨初寒在枝葉末端染上霜意,他踩著草間微露,綠色身影若樹林虛浮的背景。他留下幾株紅嘴珠螺草,再加上一壺前一天新熬的藥汁,那年輕人該知道怎麼作吧?從初救至今,那年輕人不說話、不問、不關心;這是一個離了軍隊,沒了打斯的狂戰士。他搖頭,沈痛鬱結在眉心。

不知不覺間,桑達特已走出偏遠小徑,一彎暗棕扭入綠海波濤深處,他想著下一樁工作,沒聽見身後響起的腳步聲。那腳步輕浮、跌蹌,雖隔著一段距離,急迫喘息聲卻比清晨鳥鳴要大些。桑達特總算聽見,緩下腳步,回頭見艾希米在小林幽逕跌跌撞撞,奮力抬起仍虛軟無力的雙腿,汗濕額上頭巾。他等著年輕人走到他面前。

「你作什麼?」桑達特插腰豎眉問道。

艾希米停下來,彎身手撐著膝蓋喘氣。年輕人唇色蒼白,汗水淋漓由頰邊墜落,黑色眼瞳雖虛空無力,卻有一抹倔強。

「你要跟我走嗎?」語氣溫和了些。

艾希米挺直上身,眼裡流露出慍意與不屑,雙手交叉胸前,看著一旁密密錯落的灌木。桑達特也不動氣,發現艾希米將盛裝著藥汁的鐵水壺帶在身上,腰際還掛個沒見過的粗陋袋子,他猜測裡頭應是那幾株紅嘴珠螺草。「那麼,只是順路而已嗎?」

他說完即轉身,但沒走幾步,艾希米又跟上來,他放慢速度,艾希米也放慢,他走快些,艾希米也走快。桑達特終於忍耐不住,回頭罵道:「小子,你到底想怎樣?誠實點好不好?說句話也好,彆彆扭扭的,成何體統。」

艾希米稍微退縮了下,又挺身向前,臉龐身形雖因重傷與打斯戒斷症狀而消瘦,雙眼仍散發不服輸的意志力。對望一段時間,老人首先垂肩嘆氣。「我拿你沒辦法。隨便你。不過,你這小子可別給我添麻煩。你這模樣……鬍子亂了點,但至少能遮掩,他們可能認不出你。頭髮長了,倒還可以,看來跟以前不一樣就沒問題了。但你這頭巾,確定還是要戴著嗎?」

一提到頭巾,艾希米後退一步,搖頭。桑達特趕緊揮手。「算了算了,頭巾是次要的,最主要是你這身衣服。」桑達特看著艾希米半露胸膛的殘破上衣,一隻褲腳被扯斷的褲子,只有靴子仍算完好,幸好還有多件他留下的綠色短上衣可以遮掩。「等下得去幫你買幾件衣服。記住別脫外衣,免得別人看見你手臂上的烙印。」

艾希米從褲子口袋裡掏出幾個度昂,舉在桑達特面前。他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等下再給我吧。」

桑達特轉回身,繼續沿著小徑行走。坡度緩降,自稀疏樹影間,已可見山下炊煙裊裊,與清晨微風交融,淡入雲天。桑達特沒聽見艾希米微顛顫的腳步,但他亦沒放慢速度,以自己的步調沿山路小徑走下。他不用回頭,都知道那年輕人會自己跟上來。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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