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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第四章(6)
2006/07/18 19:41:17瀏覽166|回應0|推薦1

村民們在狂歡。

桑達特在旅店樓上的房間內睡得鼾聲大作,絲毫不受樓下飲酒作樂的影響。可怕的龍被趕走了,正好收成時節又告一段落,全村的人幾乎都放下了工作,圍攏在旅店附近,每時每日總有人提供麥酒、烤羊肉、麵包,幾個農人拿出放在穀倉深處的三線琴、鼓風笛,吹奏演唱著純樸粗鄙歌謠。他們這樣狂歡已經鬧了一日夜,這其間,沒人理會在樓上的兩個客人。

當然,多少還是有關心一下。旅店主人數度上樓來關切桑達特的狀況,並且說,無論如何,請務必在「錫塔」大人醒來時請他下來,我們要好好表達對他的感謝。說完一溜煙鑽出門,艾希米只聽見他急切奔忙的腳步在通道與樓梯上搖晃。

第二天晚上,桑達特還是沒醒來。艾希米跟睡得如死屍般的老人悶在一個房間內,已經快受不了,他聽著樓下傳來模糊的笑鬧樂音,忽覺喉嚨深處一陣乾渴,那裡已燥裂如乾涸大地,渴望水酒的滋潤。艾希米側目看著一身骯髒綠衣裹在棉被中的桑達特,這老頭已禁止他喝酒一段時間了,何不趁他管不到的時候開戒?他悄悄起身,爬過桑達特吹得白鬚飄然的呼息,打開門,往樓下前進。

歡笑與音樂如浪般湧來,似一抹溫存潮水,沖刷他裸露的肌膚。艾希米一度想伸手抓住,水流鑽入他指縫間,殘存溫度。他先站在樓梯頂端觀望,見人群塞滿了旅店不怎麼大的廳堂,幾乎是全村所有人都聚集在這裡,長桌上擺著數隻切一半的烤羊腿、成條堆疊的長麵包、洗淨的蔬果滾落桌邊、殘餘酒液的酒瓶與杯子在燭光下閃閃發亮,他瞥眼看見桌旁擺放著數個裝盛麥酒的木桶,不禁吞了口口水,走下樓梯。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艾希米撿了個靠近爐火邊的位子坐下。他們高聲談笑,間雜不怎麼靈光的樂器彈奏;他看到富勒和羅帕斯也在其中,兩人都喝得臉頰、鼻頭通紅,富勒一邊笑,一邊揮舞如蜘蛛般瘦長的手腳。

坐下不久,旅店主人的妻子戰戰兢兢走來,腳步猶疑畏縮,低頭看著地板。「請、請問您、要、要不要用點、什麼?」

艾希米狐疑地抬頭,看著驚慌睜目,兩手不停在骯污圍裙上翻攪的女人。「酒。」

「是、是、馬上就來。」

女人慌忙轉身,不久後端著兩個裝滿麥酒的杯子過來,抖著手放在艾希米面前。「如、如果還需要……」

「我知道了。」他不耐地揮手試圖打發,女人微微倒抽一口氣,看著他的手,撐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接著突然跑開。

「搞什麼鬼……」艾希米感到莫名其妙,但無暇細想,他迫不及待地抓來一杯酒,冒著白色泡沫的杯緣溢著濃濃酒香,他趕緊啜了一口,吸掉泡沫,接著是一大口。酒已失卻冰涼溫度,但入口時仍帶著些許清新,伴著酒精特有氣息順滑入喉,落入胃中是舒適的燒灼感。艾希米三兩口就喝完一杯,懷念的飄飄然令他重重嘆了一口氣。喝完第二杯沒多久,又有人送上三杯來;這回是旅店主人,他那個膽小的妻子已經不見蹤影。艾希米毫不喘氣地喝完三大杯,熱氣漲滿身子的熟悉感讓他全身放鬆地攤在座位上,那些人的笑聲與歌聲被推至遠處,好似水中模糊不清的呼喊。

即使沈溺於愉悅的放鬆,他卻仍感覺到有雙眼睛在看著自己。艾希米睜眼環顧四周,廳堂中央的人還在吵鬧著,其中有幾對男女手拉手,伴隨音樂跳起圍舞。似乎沒人在注意他。他伸了個懶腰,轉回臉,卻見樓梯底下的陰影內有雙眼睛直往這兒飛來;是那個小女孩,旅店主人的女兒。女孩抱膝坐在樓梯下凹陷處,深棕眼裡滿是好奇,一點也不害臊地直盯著客人瞧。艾希米不甘示弱地回瞪,還重重咳了一聲,但仍無法阻止女孩純真的觀察目光。他索性轉過身不理。

下一批酒還沒送上來,艾希米搜尋不到旅店主人的蹤跡,便手肘靠著凹凸不平的桌面,微微打起盹。村民們歡鬧的聲音再度回來,在技藝與歌藝皆不佳的樂聲、重踩木頭地板的歡舞聲後,他聽見那些人興高采烈地談論著龍飛去時所看見的景象。

「……好大的黑翅,真的好大,有……有黎姆家的田地加起來這麼寬大吧,就在空中搧呀搧的,颳起好大的風呀。」雖然因酒醉導致嗓音尖高了些,但那確實是富勒的聲音。

「這輩子第二次看見龍,幸好這第二次看見,是牠要離開了。」稍微蒼老低穩的聲音說。

「我被吹得幾乎睜不開眼,身子亂轉,」富勒舉起雙手,在原地轉圈圈,腳步踉蹌,若不是旁邊坐著的幾人扶一把,早跌倒了。「可我緊緊抓著一旁的樹枝,撐住,用力打開眼睛的細縫,看見那龍翅膀還在搧,越來越猛烈啦。」

「少那幾頭羊算什麼,能把龍趕走就好啦。」

「那龍呀,是大了點,醜了點,不過一身金光鱗片倒還真是漂亮,閃閃發亮咧。」富勒轉過身,張開兩手上下掀動,模擬的巨龍展翅的動作,「牠就這樣繼續上下搧呀搧,然後忽地腿一蹬,」他曲腿向上跳,落地,「就這樣飛上天啦。」

「這龍到底是從哪兒來的,『錫塔』大人有說嗎?沒說,沒說嗎?」

「牠像顆砲彈一樣,『咻』地一下往上衝,一下子就幾乎看不到啦。我瞧了很久,終於看見牠是往日落的方向飛,沒三兩下就不見了。」

「以後再也不用怕啦,牲畜可以放出來了。」

「真是倒楣呀,那些人、那些牲畜……」

「很大呀,就跟你說真的很大呀。」富勒舞動手腳跳來跳去,一腳站不穩,像竹竿般的細長身子向左傾斜。他的好哥兒們羅帕斯趕緊扶住。「好了,富勒,你醉了,休息一下。」

「你看到了嗎?你有看到嗎?」他撐著羅帕斯的手臂搖擺站穩,紅臉瞠目質問周遭的人,「我可是看到了。我,我跟羅帕斯,羅帕斯跟我,我們都看到了,你說是不是?羅帕斯,是不是?」

「是,是。」

「要不是找了『錫塔』大人來,我們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咧。若皮弩真是找對人了。」一個宏亮的聲音說。

「是呀是呀。」

「我看到了,我跟你說,我們那時候就躲在旁邊等,等那龍什麼時候要出來,等著看『錫塔』大人怎麼屠龍。等了好久、好久,都不出來,還以為他們都死在裡頭了,但是終於聽到腳步聲……」

「酒來!再多點酒!」

「那位『錫塔』大人還沒醒嗎?唉,真希望他以後可以留下來。」

「我們這兒也很久沒巫師啦,誰叫巫師都跟族長打仗去了。」

「不是我在說,戰爭都結束這麼多年,族長也該回來了吧。」

「唉,他回來不回來,還都不一樣。成天帶著騎士跟巫師去打獵、演習,啥時關心過農地收成好不好了?只要按期繳納稅貢,他就沒話好說。」

「那腳步聲好沈,像地震一樣,一聽我跟羅帕斯就知道,准是龍要出來了。」富勒突然蹲下,「所以我們就躲在樹叢裡,聽著那聲音越來越靠近,越來越靠近……」

「我們乾脆請若皮弩去說,請『錫塔』大人留下來,怎麼樣?」一人提議,微醺的眾人眼睛一亮,群集討論起來。

「對呀對呀,這位大人人真好,他幫我的羊下符咒,才三天,病就好了。」

「還有還有,我老母親長年的氣喘吃了他給的藥草,好了一大半。」

「真是高明的巫師呀,不管花多少錢都要請他留下來。」

「嗯嗯。」

艾希米喫笑一聲,轉頭啜飲旅店大人再度送上的第三批酒。他們要請桑達特留下來?就算桑達特肯留,他可不願意留在這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距離很遠,起初什麼都看不清,但我看到牠金色的鱗片,在樹叢間鑽來鑽去。腳步聲好大呀,震得我屁股直跳,還有樹被他推倒、踩斷的聲音,嚇死人,我跟羅帕斯都以為『錫塔』大人失敗,龍要出來攻擊我們啦。」

「好了,富勒,你今晚已經講三遍了。」

「就這麼做,要若皮弩去請『錫塔』大人留下來吧。」

「對對,就這麼辦,我們可以一起出錢呀。」

「等等,等等,」突然有人壓低嗓音,「那個年輕人怎麼辦?」

「什麼年輕人?啊啊,那個傢伙……」

「我們嚇死了,想跑,但是又不能跑,如果那龍真的是來攻擊我們的,那我們得負責去通知大家呀,所以忍耐著、忍耐著,直到那隻龍爬過我們身邊……」

「講到那個年輕人的事情,我倒是想問問『錫塔』大人,為什麼把那樣的人帶在身邊?」

「是呀是呀,『錫塔』大人做事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但是帶著一個囚犯,而且還是那種人,實在是……」

「喂,留那位『錫塔』大人,真是好嗎?」

艾希米感覺握著酒杯的手在顫抖,一股熟悉的沈悶怒氣由腹部往上衝,混雜著酒精揮發的作用,他呼吸短促,眼前一片模糊。他們發現了。他們發現了。他想起旅店主人妻子反常的驚懼。他們是怎麼發現的?該怎麼辦?

「大人是好人,可能只是想幫他吧。但我們實在是不敢留這樣的人呀。」

「根據法令,我們也不能幫他,不是嗎?」

「叫『錫塔』大人趕他走吧。」

「你們沒辦法想像那有多大!大得像山一樣,不,是比山還要大,」富勒拚命踮高腳,雙手畫大圓,「這麼大,你們一定想像不到會有多大。就從我們身邊走過去呀。」

艾希米擱下酒杯,想起身走人,但那衝動來得太急,而他太久沒有這種感受,悶熱的暴戾之氣擊打得他一陣頭昏眼花,他感覺雙手雙腳都在顫抖,只得努力吸氣壓抑著,但恐懼、怒氣節節高攀。他依稀記得那些日子,到處流離,沒有遮風擋雨之所,沒有食物,沒有打斯,他飢寒交迫,瘋狂如野獸,而他們驚懼排斥,總在他身上留下傷痕。

他們發現了。該走。該走。

「得叫『錫塔』大人趕他走,這樣的人我們不能留。」

「『錫塔』大人是好心,但收留這傢伙可是會敗壞他名聲呀。」

「……可是他沒有要攻擊,只是突然開始鼓動翅膀。我有跟你說過那翅膀是什麼樣子嗎?黑色的,奇形怪狀,跟那一身漂亮的金鱗比起來,還真是醜怪呀。張得大大的,像是只有骨架沒有皮膚一樣。」

「趕走他吧。『錫塔』大人應該可以趕走他,毫髮無傷。」

「還是乾脆就把他……你知道,讓這種人繼續在外頭遊蕩下去並不好呀。」

「牠張開翅膀,好大的翅膀,幾乎要遮住天空了,然後開始搧呀搧……」

艾希米猛地站起身,同時聽見身後傳來噓聲,他回身看見旅店主人站在廚房出入口,滿臉是汗,噘嘴對著那群高談闊論的人發出警告。但他們沒聽到,歡鬧聲與樂聲太大,旅店主人漲紅著油亮汗臉,噓得好大聲,幾乎可說是吹出響亮的口哨了,才引起眾人注意;他們轉過臉,看見艾希米一臉陰沈地站在火爐旁,自然而然地噤聲。

如在一鍋燙水裡投入一大塊冰,歡樂氣氛瞬間凝凍,他們的微笑、閒適、散漫僵結於臉上,漸漸地,自那驚慌深處,傳上一波波恐懼。那彷彿會熾人。艾希米垂下眼,快步離開,走向樓梯。那孩子還坐在樓梯下,抬眼跟隨他的舉動。她也知道了嗎?

「等、等等。」突然有人叫道,艾希米直覺那是在喊自己,他不想停下,他知道一旦停下會有什麼後果,但他還是站穩,回身。喊他的是一個中年男人,身材高大,滿臉鬍渣,由日曬與勞動型塑的健壯身體微微發顫著,靠某種醺然的酒力支撐。

「你等一下,年輕人,」他說,「你剛才都聽到了吧。」

艾希米沒回應,只抬起頭巾下暗眸回瞪。他們都不動,僵直坐或站在原地,吃喝的人握著酒杯麵包、演奏的人拿著樂器、跳舞的人仍執著對方的手,但廳堂內不下三十雙眼睛直往他看來,如在等待一個命令的士兵們。

「你不能怪我們希望你離開,畢竟你是那樣的人。」見艾希米沒有任何舉動,中年男人膽子大了點。

「『錫塔』大人收留你是好心,但我們承受不起違反命令。」他繼續說,「我們只是一個小村落,但非常需要『錫塔』大人的力量,不過你……我們希望你能離開。」

艾希米看進他們眼裡,因恐懼顫抖的靈魂。走開!走開!像趕畜牲一樣,他們隨手抄起棒子、斧頭、鋤子,往他砸來。他知道他們害怕,但是為什麼?因為我們不一樣嗎?摩摩達。

「還好我們知道有問題,若是真把這傢伙給留下來,卻被發現了……」

「……而且說不准他何時會突然發瘋。」

如解除某種禁令般,他們突然開始動了,耳語傳開,幾個男人已經站起來,表情既驚且懼,但擺出備戰姿態。

「要不是碧安看到了,我們還不曉得這傢伙的身份咧。」

碧安,碧安是誰?眼角觸及樓梯底下暗處眨動的眼,他終於知道了。桑達特施法招魂的那一天,旅店主人的女兒送毛毯上來,她看見了他手臂上的烙印。艾希米與那雙眼對望,除了純真的好奇,什麼也沒有。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

「請你離開吧。若不走,我們不是去報官,就是……」

你知道嗎?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無邪氣的眼傳達著不解,艾希米感覺後腦傳上一股刺痛。靜下來,靜下來。他這樣告訴自己,但仍發現身體如有自己意識般開始動作;他轉過臉,惡狠狠地瞪著那個中年男人。

「就是什麼?你們要做什麼?」

中年男人被他突然的發言震懾住,愕然不知該如何對應,結結巴巴開口:「我……你得離開,否則我們會、會想辦法……」

「怕什麼?我們連龍都可以趕走了,這麼多人還怕他一個人嗎?」富勒突然搖擺雙臂叫道。

「對、對呀,怕什麼,太沒用了,狂戰士又怎樣,哪能打得贏我們這麼多人。」羅帕斯也跟著起鬨。

酒鬼們跟著一同叫囂,冷卻的氣氛再度沸騰,但不是因為歡樂,而是因為好戰與仇視。艾希米聽見自己的牙齒用力上下咬合得喀喀作響,渾身表皮起雞皮疙瘩,彷如冷水撫過,他握拳微屈膝,全身上下流竄的是嗜血瘋狂與無懼。

「你們……冷靜一點……」不知是誰這樣叫道,但徒勞無功地被雜亂的戰吼掩蓋。艾希米看著他們步步逼近,隨手拿起酒瓶、椅子、木棒、斧頭,朝他圍攏而來。

「滾開!人渣。」

「兇手!」

錯愕與痛楚扭攪在一起的臉,瞬間化為紅色;煙硝、金屬與血的氣味,他興奮難耐,眼前一片紅霧,見一人抬起手中的酒瓶,跨開步伐,艾希米突地壓低身子,衝上前,一出拳擊往那人的下顎。他的嘴被推擠變形,身子往後飛栽,?啷落在堆滿杯盤酒肆的桌上;長桌應聲折斷。

「呀!」

「殺了他!」

他們眨著酒醉的眼,高舉武器朝艾希米壓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站在那裡,見一個打一個,誰來,就砍誰。農民的拳腳落在他身上,全無感覺,他使勁推開,一手接住砸來的破碎酒瓶,不顧碎片撕裂的傷口。農民的攻擊也是亂無章法,他們不服輸地叫囂,將他圍繞在一個小圈圈內,從四面八方撲上攻擊,但艾希米憑著力氣大,硬是開出一條路。

「呀啊啊啊啊!」富勒晃動著細長的手腳衝過來,艾希米一矮身子,肩頭頂住他的胸口,用力一推,瘦長男人岔了氣,腳一軟跪下,艾希米順勢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扔出去。

不管是誰衝上來,他就將對方打倒、扔出去,一個接一個丟,廳堂內滿是慘叫,地面上鋪著一個個哀嚎的人體與桌椅杯盤破碎的殘渣,女人尖叫、小孩哭泣。

「停下來,停下來呀!」有人喊道:「他出『狂氣』了,快逃!」

但就算逃的人也躲避不了艾希米的攻擊。他全身是食物跟酒液的污漬,臉頰上布著數道刮痕,雙手淋漓鮮紅,他不再只是阻擋,開始主動攻擊,能抓到誰就打誰、丟誰,就算是試圖逃命的弱女子,也被他一掌擊昏,丟至遠處。他看不見他們驚懼無措的臉,聽不見他們哭喊的尖叫,像個頑劣的孩子,在成堆垃圾中翻找自己想要的寶物,但寶物是什麼?在哪裡?

他聽見孩子的哭聲。在樓梯底下,那個叫碧安的女孩,抱著瘦小身體嚎哭著。她張嘴朝天哭叫,豆大眼淚從驚嚇的眼裡湧出,看著自己所熟識的大人們一個個倒下。他看向那哭泣的孩子。都是因為你。你看你做了什麼。好似有什麼東西在擠壓他的心臟,衝入熱燙的血液,他發出痛苦的嚎叫。

「啊啊啊啊啊啊!」

都是因為你。你看你做了什麼。

艾希米意識到自己正往那孩子衝過去時,已經無法回頭。他抬起手,眼前彷彿已經看到自己抓著那孩子纖細的脖子搖晃,卻突然發覺右手被什麼東西強力拉住,動彈不得。野獸般的眼溜轉,發現手腕被一條燦亮光束捉著,越絞越緊,他的指尖已經失了感覺。

「你在做什麼?」

綠衣老人青著一張臉,站在樓梯上頭,手中巫杖底端牽連出一條光束,連結艾希米的手臂。艾希米想甩掉箝制,光束卻彷彿有黏著力般,附在手腕上牢固不動。失卻了語言,他發出如野獸的怒吼,用空餘的另一隻手拉扯束縛光束,腳踱地板,如耍賴的孩子。

桑達特臉色一沈,舉起巫杖,又發射出另一道光束,飛向艾希米另一隻手腕。現在兩手都被抓住、舉高,艾希米回身看制住他的人,無理智的黑沈眼眶內含怨,他大吼一聲,就要往老人衝去。桑達特眼光迅速掃過一室狼藉,毀壞的桌椅、散亂酒食、受傷倒臥的人體、驚慌眼神,他猛地一抬手,巫杖拉扯從其中發出的光束,在空中畫出一道騰越弧線,艾希米雙手被拉扯得整個身子撲向前,翻滾一圈後,以背部重重著地。

旅店外響起紛雜腳步聲,由若皮弩帶頭的幾個人衝入已經破敗的門,他們看見一屋子的慘烈,不禁驚呆了。「發、發生什麼事了?『錫塔』大人……」

「村長先生,真是抱歉。」桑達特說,迅速從樓梯上跑下,一邊揮舞巫杖,將倒在地上呻吟的艾希米拉起。

「這是……」若皮弩一見艾希米的模樣就知道了,「是他做的嗎?那個狂戰士。」

?u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村長先生。」桑達特語氣輕柔,不無遺憾,但原本鬆垮的面皮卻緊繃在下顎。若皮弩看看桑達特,又看看坐在地上掙扎吼叫的艾希米,稍微倒退一步。

「『錫塔』大人,我們早就知道那個年輕人是誰了。我們想你會這麼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吧?」若皮弩焦急地說:「但我們不在意,真的不在意,只要這個年輕人可以……」

「村長先生,」桑達特抹抹臉,「我很抱歉造成這種結果。我想他們都受了傷,但還不至於致命。你們請我除龍的錢,就留著幫他們治療,還有賠償老闆的損失吧。」

「可是『錫塔』大人……」

「別讓他走!那個傢伙打傷我們的人,怎麼可以就這樣一走了之?」跟著若皮弩前來的年輕人頓時怒吼道。

「村長,不能讓他走呀。」

「他離開了還會再去害人的。」

那幾人越過若皮弩,紛紛朝桑達特圍聚過來。「『錫塔』大人,請你將他交給我們。我們不怪你,但是這傢伙……」

「走開!」桑達特突然大聲喝叱。那聲音裡似乎帶有某種法術力量,所有人在聽聞的那一刻,只感覺腦筋、身體停止運轉,他們瞠目結舌,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桑達特撥開人群,拖拉著艾希米離開旅店。

已過了上西時,黯夜裡抹上一層薄薄紅幕,暗褐色的樹叢與遠山連綿如乾涸的血跡之路。桑達特在村莊的泥路上跑起來,手中巫杖底端仍拖曳出兩條長長光束,綁縛著艾希米的雙手,拖著他前進。艾希米無力地喘氣,不解自己究竟在何處、在做什麼,他感覺膝蓋一陣虛軟,突地跪倒在地。桑達特轉回身,將他拉起來。

「起來,小子,起來!」他在艾希米耳邊唸道:「起來,快跑!」

快跑。這一句話如同啟動了他體內的什麼機制,艾希米起身,機械性地邁開步伐,一步、兩步、三步,跨入黑紅紛雜的領域。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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