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龍持續了三天。這段期間，艾希米兩度出洞去準備食物；龍的跟他們自己的。他還有時間可以靠在骷髏山上小憩一番，但對峙的兩方，不管是龍還是桑達特，都沒有鬆懈。龍始終掙脫不了頸子跟兩爪上的束縛，無數次試圖攻擊、逃脫，但桑達特的鞭子無所不在。老人也幾乎沒合眼，有時候靜靜盤腿坐在五芒星上，半睜眸，看似休憩，實則底下透著警戒光澤；有時候又起身在龍的面前四處走動，一直在對牠說話，威脅或是軟語勸慰，手中的光鞭如永恆不落的日陽，隨時提醒龍身上的傷痕。

他們都不合眼地緊盯對方；有幾次，艾希米親眼見到龍假裝順服休息，卻趁機攻擊，他不得不相信龍真如桑達特所說，是有某種程度智慧的，只是跟人類比較起來仍不足。龍有心機，卻不懂得說謊，牠想假裝臣服，傾斜的眼角與不斷噴氣的鼻孔卻洩漏心思；之後當然受到了極嚴重的教訓。到第四天早晨，龍奄奄一息地趴倒，有時閉目休息，但睜眼偷覷桑達特舉動的時候較多。

「你應該回去，」桑達特幽靜的嗓音旋響，「他們把你叫來是個錯誤。人類與龍立下契約，原本只是互利；人類需要你們的力量，龍需要一個安身立命之地。如今戰爭不再了，你一睡百年，人類的戰爭結束了，現在也少人會去打擾你們的居地。龍本該就是自由的，孤倫。」

龍睜開眼。艾希米抬起頭。

「我知道你這樣很痛苦，我也不想這麼做。如果你保證，不傷害我，不傷害我後頭那個小子，還有外面那些村民，我就鬆開束縛。但你要答應我，你得回去，回去西方你們歸屬所在，我可以不約縛你，你永遠不用再受與人類契約的牽制，還你自由。」

牠眼珠轉動，鼻孔虛弱噴氣。桑達特輕笑：「不相信嗎？以你現在的狀況，我隨時可以再制住你。我只希望你離開，回去你該去的地方。」

龍臉頰的鱗片聳動，像有一串氣流在底下推擠著。

「你應該記得吧？在那裡的事情。我沒有看過，群龍在天空展翅，黑壓壓蓋過烈日的景象；山頭盤據麟龍，數月數年不動，長滿綠蘚小樹，像座巨岩山丘；撲張著翅膀俯衝，追捕獵物。」他停頓了下，「那才是你們的生活。」

龍微微張開嘴，嘴角流出混著血液的唾沫。

「你怎麼決定？」經歷三天不眠不休，桑達特的聲音仍平穩氣足。「要我殺了你，現在是可以做到的。但這裡只有我一個巫師，得花上很長、很長的時間。還是你要回去？你看，我幾乎沒給你條件，我甚至給你自由。」

牠又閉上嘴，從鼻孔深深吐氣。桑達特搖頭。「不，戰爭已經結束了。」

龍閉上眼。戰爭已經結束了。敵人撤退了。艾希米垂頭，額間抵著膝蓋。並不總是煙霧瀰漫。溫煦太陽下，銜接山谷的草原，連綿遠山蒼翠，上頭起伏著雜色的蠕動，陽光閃耀戰斧。衝刺、擊殺、撕裂、爆破；春光明媚，柔風怡和，戰士的血灑在青草白花上。他們肢體迸散，血珠如紅色寶石，凝縮最純粹的恐懼。他握緊戰斧，衝入紛雜人海，開出一條血路；春陽、微風、草地、天空、山谷，全都是紅的、紅的、紅的、紅的。

艾希米不知道自己睡著了，他醒來時，模糊眼角看見桑達特已起身，站得非常靠近龍的頭顱。即使龍的頸子與前爪都還被綁縛著，但這麼靠近也太危險了吧？艾希米可說是被驚醒，嚇了一身冷汗，趕緊衝上前，卻看見那龍毫無動靜，舒舒服服地趴臥著，雙眼一瞬不眨地望著逐漸接近的桑達特。桑達特手中仍抓著巫杖，但連接的那條光鞭已經消失了，他的衣襬因龍呼息的風飄動。桑達特在龍頭顱的左側停下，接近牠的眼睛處。

桑達特伸出手，摸摸牠眼睛旁的麟甲；一塊幾乎比他的手掌還要大，粗硬如未煉的金屬。「我解開約縛，給你想要的，還原你原來的，回去你該去的地方。」這麼念的同時，龍的雙目之間發亮。彷如從牠體內深處散發出柔和的光，在麟甲縫隙間遊移潛伏著。光一瞬綻放，又如被拉扯般漸漸退縮，回至龍堅硬的表皮底下。

桑達特鬆開手，退後一步。「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艾希米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雙目緊盯著龍，牠緩緩抬起頭，往桑達特的方向傾斜。桑達特從衣袖裡掏出那個生鏽的銅盤鐵鍊，顛腳將鍊子掛在龍的角上，接著退開數步，回頭對他喊道，「小子，你先出去，如果外面有人，就把他們趕開。」

他看見龍撐起頭、四肢，慢慢地站起來。傷痕的血流已止，乾涸血跡遺留在麟甲上，如細密分支的河流散布圖。龍吐出長長一口氣，低沈嘶吼的頻率震盪胸臆。艾希米看見綁縛在牠頸子、兩爪的光鞭突然收縮、扯短、消失。龍自由了。

「你還在那裡作什麼？快出去看！」

被桑達特一喝叱，艾希米轉身跑出廣場，沿著曲折蜿蜒、時高時低的岩洞奔走。他爬出洞口，手指觸及地面，感覺到遠方傳來的些微震盪。走出去他才發現現在已是夕陽西下；洞穴中暗無天日，雖有桑達特的巫杖，及後來艾希米生的火堆照明，但不知外頭是白天亦或黑夜。黃色日光傾射至他額上，光影閃動綠林，靜謐深邃。洞穴外沒有人，艾希米沿著雜草小徑跑下山坡，一路也無人影。突然間，聽見後方傳來吱吱軋軋，如重物拖地的聲響，他一回頭，遠遠瞧見桑達特站在洞口，龍的頭顱正要從窄長的洞穴內擠出來。每拖出一寸，洞口的岩削塵土崩落，好像被越撐越大。不多時，龍的前半個身子已經出了洞口，艾希米訝異牠怎麼能把龐大的身軀壓得這麼扁。龍一出來就驚天動地，大掌踩壓樹幹如小草，拖曳的腹部推出一條傾壓凌亂的平道，淡金色麟甲與夕陽輝映，發出朦朧的光。整個身體都爬出來後，牠幾乎盤踞小小山丘。

「好了。你走吧。」桑達特說。

龍晃動頭部，回頭看了桑達特一眼，接著縮在背上的黑肉翅展開，旋風突起，羽翼遮蓋半邊天。牠上下鼓動翅膀，艾希米隨即感覺到身邊劃過強烈氣流，旋轉亂竄，擊中往龍的黑翅底下。風聲刺耳，草木搖曳，翻湧綠浪，他被風吹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僅能從眼角細縫中瞄到龍伏低身子，翅膀躍動越快，漸漸看來像是一團黑色雲霧旋轉吸納萬物。

「回去，孤倫。」桑達特說。

牠抬頭，喉間發出低微沈鳴，接著腿一蹬，巨大的身子騰越空中，一股氣流往牠身下送，呼地吹高，鼓動的翅膀將牠帶向天際。龍順風滑行，越飛越高，朝向夕陽。龐大身軀在艾希米眼中越來越小，彷如自己也在急速退卻，終於，飛行的龍成為夕陽餘暉下一個細小的黑點。暴風遠離。

他站在被龍擠壓的殘破樹林中好一陣子，聽見山丘下傳來人聲。大約是看見龍而被驚擾的村民們。艾希米嫌惡地抓抓頭巾，人聲越來越接近，他想退開，交給桑達特處理，但回頭卻見老人坐在被龍推倒的樹幹上，背舒服地靠著一截殘枝，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