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語如微弱的希望火苗，在意興闌珊的灰燼中散出星點火花。艾希米卻發現自己的雙腳直打顫。不是因為冷；從軍多年讓他瞭解，這是一種深層的恐懼，害怕面對無法眨眼的黯黑深處。他一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間，探到短刀冰冷的金屬刀柄。傳家寶。他的爺爺、父親帶上戰場，死時仍握在手上的東西；其後被同袍輾轉送回家屬手上，接著他又擱在腰間從軍去。是傳家寶嗎？不知多少人的性命在這握柄上消逝，孤魂增添硬冷。

遠處突然傳來爆炸聲。聲量不大，但整個洞窟似乎都為之一震，艾希米感覺自己的屁股在冷硬地面上重重跳了下。

「發生什麼事了？」

「敵人來襲嗎？」

幾乎所有人猛地站起來，搜尋身邊的武器，叫囂聲響淹沒至洞頂。艾希米被凌亂的腳擠得也不得不站起來，他緊張地拔出腰間短刀，往爆炸聲響傳來的方向，即洞穴深處望去。人影竄動似洶湧起伏的黑海，伸長的手臂與腳掠過他的肩頭、胸腹、大腿，他被推得往洞口外後退。有人叫嚷是敵人在外頭以火藥攻擊，試圖坍方洞口，讓所有人都出不去。但艾希米知道不是，他目光緊盯洞穴深處，那裡燃起不尋常的光亮，附近一帶也騷動得厲害。

許多人衝往連接廣場的狹窄通道，但出口太窄小，容納不了這麼多人，結果全都擠在那裡，如壅塞的水流。軍官和騎士四處叫喊，要大家不要激動，但沒人聽進去。艾希米看著照亮洞穴深處的那一團光暈，從其中慢慢升起一個巨大的影子，接著腳底下又是一陣晃動，卻不是爆炸，倒像是地震。眾人因為這震動而更驚慌，不顧前頭已擠滿人，紛紛蜂擁向洞口。

「停下來！停下！」他看見一個年輕騎士喊道，努力試圖制止人們的驚慌亂竄，卻被身旁激動奔跑的人群推倒，他想爬起來，背部又撞到別人的膝蓋，再度趴倒，幾雙腳從他的肩上背上踩過。艾希米撥開逆流人海，小心翼翼躲避無心的拳腳，將那個騎士拉起來。他灰頭土臉，臉頰泛青、呼吸困難，似乎受創甚重。騎士攀著艾希米，結巴喊道，「叫、叫大家、不要慌……那不是、不是敵人……是我們的、我們的……」

「是什麼？」

「『錫塔』大人的……」

地面又是一陣撼動，艾希米不由自主看向洞穴深處的火光，那影子已經長得相當高大，幾乎抵到洞頂。大嘴、長頸子、彎彎的角，尖銳的爪子，還有鼓張的翼。「那是什麼？」他失聲喊道。

「讓開，讓開！」有幾個騎士跟巫師衝過來，「讓開！把洞口讓開！」較高大的騎士跟軍官抓開擠在洞口的人，試圖在堵塞人海中開出一條路。艾希米仍張開呆望著那影子；高昂的嘴竄出火花，齒間格格作響，頸子扭動，轉過臉，他看見一雙血紅彎眼掛在黑暗中。

年輕騎士一直在咳嗽，費力呼吸。「你、你快叫大家讓開，讓、讓『錫塔』大人出來……」

艾希米看著騎士蒼白顫抖的唇，才發現他可能被踩斷了胸骨。「可是你……我們先避開。」他拖拉著騎士往一旁退開，但非常困難，很多人被那巨大的影子嚇壞，即使騎士跟軍官怒吼著要大家冷靜，還是拚命擠往洞口。艾希米看著影子越來越近，從他嘴裡吐出的火，四周如光河遊曳的火炬，把廣場照得明亮，但熱潮驅散不了冰冷懼意。

「讓開，全都退到後頭！我們要跟著『錫塔』大人一起衝出去！」

衝出去。他明白了。艾希米一手抓著胸痛、呼吸困難的騎士，另一手握住短刀刀柄。巨大的影子接近時，人群如潮水般往兩側排開，艾希米前後都被人群緊緊夾貼著。有希望的。雖然他對於巨型怪異生物仍難掩懼怕，但若是由這東西打頭陣，他們一定能衝出去，突破重圍，一定能……

前方擁擠在洞口處的人突然開始往後退，現在艾希米不僅感覺到從前方來的壓迫，還有左側洞口那方向也開始推擠。有人在叫喊，卻不是騎士跟軍官們的指示，而是悽厲的慘叫。那聲音劃破耳膜，觸動恐懼神經，艾希米低頭想將耳朵掩住，但他動彈不得；一手抓著受傷騎士，另一手握著短刀，還得高舉著以免傷害到別人。他轉頭見一旁的騎士已經兩眼翻白，幾乎昏厥；推擠的人群不斷重壓他受傷的胸骨。

「發生什麼事了？前面是怎麼了？」

「不要再退……不要退啦！我快不能呼吸了！」

慘叫的餘韻仍繚繞，艾希米已不由自主地被推著遠離洞口。

「……怎麼了？」年輕騎士不知何時醒來，喘著氣問。

「不知道，前頭突然一直後退，好像發生什麼事了……」他勉強抬頭觀望遠處竄動的人影，發現出現異常狀況。巨大的影子停下來不動了，好些個騎士跟軍官在人群中拚命擠著往洞口方向前進，他們的臉上沒了先前的篤定與強悍，卻布滿驚慌。一定發生事情了。

「為什麼還不衝呀？他們在等什麼？」

「嗚……別再擠了……」

艾希米似乎看見幾個巫師圍在一起，不知做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到自己也曾經看過類似場景；巫幾個師圍聚在一起，將力量灌注於五芒星陣圖中，效果會更強大。但是為什麼不趕快帶著那怪物衝出去，反倒擺起法術陣圖來？

「不要呼吸……前頭的人說，不要呼吸。」有人這樣傳誦。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呼吸？」

「他們在作什麼？為什麼不進攻？他媽的我們還要擠在這裡多久？」

艾希米感覺到雙膝因恐懼和飢餓而顫抖。四周所有人都和他一樣，衣衫藍縷、面容髒污，幾日未進食而急遽瘦下的臉頰，掛著一雙雙噴發欲望本能的眼。他們相互擠壓著，驚懼的汗水與長久未清洗的體臭流散；他也受不了這樣擠在暗無天日的洞穴裡，他們不該退進來的，不該這麼自信敵人一定不會攻破山腳下的防線。他就和其他人一樣，只想衝出去，只想離開這裡，就算跟著那看來危險的大怪物也所謂。

「不要呼吸！」又有人叫道：「等下盡量不要呼吸！」

「再不往前一點我就真的不能呼吸了啦！」一人咆哮抗議。

「到底是怎麼回事？」艾希米聽到自己尖聲喊叫，和著一大群人憤怒的疑問。

「外頭出事了！他們用毒氣！」

毒氣？他們錯愕的臉孔面面相覷。

「聽說已經送進來了！有幾個人倒下，有『錫塔』大人在外頭擋著，還要想辦法把毒氣吹出去。」

敵方使用毒氣的消息一散播開，後退的人群如潮湧推高，艾希米的雙腳幾乎騰空。他聽到有人慘叫，摔倒在黑濛濛人海中，很快就不見蹤跡；他感覺腳尖曾似乎踩到什麼軟綿綿的東西，但他不敢多想。對於毒氣，艾希米只聽聞，未親眼見識過，他只知道那是敵方巫師開發出來的，由各種有毒植物提煉成劇毒氣體，曾經在一場邊界戰役中造成一個軍旅跟附近眾多平民百姓的傷亡；但據說毒氣的散播難以控制，敵方也死了不少人，所以鮮少使用。

「……他們打算用毒氣……」年輕騎士仍擠在艾希米旁邊，艱難喘息道：「是看在這是一個封閉的洞窟……」

「我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可能……沒有用了……」他虛弱地晃著腦袋，「如果可以早一步……如果召喚能早一步，就不會……」

「退回來！退回來！」前頭有人叫喊，「他們沒擋住，退回來！」

傳來淒絕尖叫，艾希米奮力抬頭望遠，看見靠近洞口附近的人搖搖晃晃，如掩息海浪，一波波倒下。同時，幾個巫師圍住的五芒星突然放射出金光，一股猛烈暴風突地由虛空中升起，如旋風在廣場寬闊的空間中亂竄，他感覺強烈的風壓掃過臉頰，如利器刮過般刺痛。

「吹出去！吹出去！」

他們可以感覺到狂風是往洞口的方向吹擊，瘋狂顫動地抽走所有空氣。他們忍耐著人體的擠壓和稀少空氣的滯悶，期望巫師這一擊可以將所有毒氣吹返回去，接著卻是一陣撼動洞窟的撞擊，好似有什麼重物撞擊地面，煙塵飄散。風停，大地沈寂；如同望著沒有聲音的畫面，艾希米眼睜睜看著人們一排排倒下，空氣中瀰漫著看不見的毒素，緩緩地，隨著平息的人海波濤，向他湧來。他們都倒了下來，抓著咽喉用力咳嗽、嘔吐，雙眼睜大，手腳軟弱、痙攣地揮舞。可以感覺到風再起，但沒有用，只是增快了毒氣散播的速度。

艾希米以手掩住口鼻，可卻清楚地感覺到毒素由手指間的縫隙滲入，無氣味的死亡因子黏附在鼻腔、唇舌間，隨即自這些部位湧上辛辣感，他先感覺到喉部如梗塞的疼痛，不停咳嗽喘息；四周的人也跟他一樣，咳著跪倒地上。

艾希米拖著他身邊的騎士一同倒下，他一手仍緊握短刀，覺得胸口如被重物擠壓般疼痛、無法呼吸。「別、別放棄，聽說、聽說，貼近地面的話……」

「不行……我不行……」騎士的肩膀劇烈振動了下，接著不動了。

「別放棄……」艾希米爬過去，推推年輕騎士的肩，他軟弱地翻滾開，艾希米看見他的臉已泛黑，雙眼、鼻孔、嘴角流出深色的血。

別放棄。別放棄。艾希米繼續爬著，爬過口鼻流血的屍體，繞過抽動手腳掙扎的同袍，他感覺頭部脹裂，雙眼間似乎有什麼東西要衝出來。他的視線模糊，好像有溫熱的液體從眼睛跟鼻孔流出。艾希米手腳一陣痙攣，終於趴倒地上，再也動不了。他握著短刀的手壓在身下，可以感覺到刀身的冰冷，如同他停止跳動的心臟。

「艾希米。小子。」

朦朧間，他看到些許幻影晃動，突出於暗褐色簾幕後。下一瞬，寒冷如將一桶冰水從他頭上倒下，艾希米劇烈顫抖，牙齒打顫。

「好了、好了，喝下這個。」

有燒灼氣味的液體灌入他口中，落下咽喉深處。他咬牙忍耐瀰漶鼻息間的臭味，等待那冷過去。一會兒就好，如同在耳邊輕喃的臆語，再過一會兒就好了。

刺骨的冷漸漸褪去後，艾希米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桑達特跪在他身邊，一手放在他額前。「沒事了吧？」

「……沒事。」

他全身是汗，和著冰冷的體溫蒸發，讓艾希米不禁打了個冷顫。桑達特幫著他將汗濕的上衣脫下，接著頭巾也解開。「頭、頭巾……」他試圖抬起虛弱的頸子。

「好，好，我知道。」桑達特說，將解下的頭巾擺在他臉頰旁。「毯子給我，謝謝。」桑達特又轉頭說：「沒事了，跟你爸爸說，沒事。」

艾希米這才看到旅店主人的小女兒就在門口，她將手中毯子交給桑達特後，仍瞠著棕色大眼站在原地，好奇的神情中帶著些許驚嚇。桑達特又趕了幾次，小女孩才離開、關上門。桑達特將毯子裹在艾希米身上。毯子很臭，散發一種動物發汗及排泄物的氣味，艾希米懷疑這毯子原先是擺在馬廄裡的，但他仍緊緊抓著毯子不放，毛茸茸突起在皮膚上滑動，暖意漸漸滲入體內。

待他終於平靜下來，桑達特才開口。「小子，你剛才看見什麼？」

看見什麼？遮蔽室內唯一一扇窗的黑布幕已被拉下，午後陽光斜斜穿透入暗黃斑影的木造小房，在空中切割出整齊的亮痕。艾希米盯著那似飄移似堅定的存在。他在外頭，在可以看見陽光的小房內，不是和一群人擠在暗無天日的廣大密室中；他是自由的，隨時可以走出去，不是被敵人、毒氣圍困著。艾希米嘆口氣，抬起一手揉揉眼睛，開始斷斷續續將剛才所看見的一切都告訴桑達特。

他不知道自己說得清不清楚，只把他化身為死在洞窟內其中一人時的所見所聞都講出來，看見的風景、聽見的聲音、聞到的氣味、感受到的情緒，盡量以他有限的詞彙詳細說明，有些前後不搭、結結巴巴，他也不知桑達特究竟聽懂了沒有。說完後，他感覺口乾舌燥，剛剛嚥下的紅嘴珠螺草只殘餘舌根的苦味。

桑達特沒有反應，起身走到他剛才施法的那張小桌前，心不在焉地掃除桌面上灰黑餘燼；艾希米很驚訝那些東西被燒得如此徹底。桑達特的綠袖子沾滿灰塵，成了一種灰撲撲的草綠色，如暗夜原野。他忽然看向窗外，開口：「毒氣嗎？毒氣已經禁用好多年了，起碼有七十年以上吧。」

他轉回視線至艾希米身上。「你會看到那些，是因為那把刀吧。」

那把刀。他這才想起這件巧合。艾希米虛弱地轉頭尋找，看見那把佈滿黑色鐵鏽的刀靜靜躺在他身側地板上。

「為什麼……」

「威拉斯，我召喚的那個巫師，他還殘留一些生前的記憶，尤其是將死的一剎那。聽你這麼說，我想他一定很悔恨，沒有早一步將龍召喚出來，卻被敵方的毒氣給攻破，整個軍團的人都死在洞窟裡頭。」桑達特緩緩地說：「大概是我要將他送回去時，他想起了什麼，連帶牽動死者留在這把刀上的記憶，也恰巧被你碰觸到了。

「你看見的，應該是這把刀的主人的記憶。」

艾希米清楚記得這把刀除去鐵鏽後在手掌中的觸感，混亂的記憶，彷如是他親眼所見，又如遙遠邊際的殘霧餘光。封閉的驚懼、沈重的推擠、毒氣在體內發作的痛苦，這一切留在短刀上，只是個印記。

「小子，我想你最好把這刀子丟了，或是找機會放回原地。」桑達特說，眼角輕瞥晦暗的刀身，又隨即跳開目光。「那上頭有太多記憶。」

「不，我、我要留著。」艾希米說，從毯子裡伸出手，握住短刀。

「你確定？」

他拖著沈重的刀柄，拉至胸前。金屬的冷硬抵著心跳，一如他方才所看見、感覺的，滲入他其中的，死亡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