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密林昏亂，烏鳥飛散，艾希米看不見道路，看不見自己的腿、自己的手，他像是在奔跑，卻像遊魂般飄移，他不想走，卻被什麼拉著雙手，硬是扯著前進。戰斧，他的戰斧呢？你被俘虜了，士兵。還記得若是被俘虜該做什麼嗎？不能投降，死也不投降。士兵，你是要死的，但不能死得像一個叛徒。

「死也不投降……」他喃喃唸道，接著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力氣，他停下腳步，用力扯住箝制兩手的繩子，腳跟陷入土裡，身子向後倒。前頭拉扯的束縛似乎在瞬間斷裂，艾希米突然栽倒，在地上翻滾好幾圈。

他什麼也看不見，如在宇宙奧秘的深處翻轉，抓不到平衡。他感覺身體壓過草叢樹枝，刺穿衣物，劃破肌膚；停不下來，直到他的手指觸到樹幹堅硬的表皮，他反手緊緊抓住，身子擺盪了一會兒，總算不再繼續衝刺。

艾希米喘著氣，攀附地表，沒有時間休息，他感覺恐怖漸漸逼近。追逐的腳步踩斷枝葉，越來越近，朦朧勾影的枝幹間，他看見光影閃爍，那像鞭子一樣的光束揮舞著，如蛇般嗅聞他的氣息，逐漸靠近。

「小子？」

誰？那是誰？他再也忍受不了心臟內恐懼的壓迫，艾希米突然跳起來，嚎叫著衝向揮動光鞭的人影。

「哇啊啊啊啊！」

突然光束往他的臉打過來，艾希米感覺強壓一般的風掃過臉頰，隨即被推倒在地，還沒回過神，鞭子又在他臉龐的土地上落下，濺起爛泥腐葉，他驚得手腳並用在地上爬著往後退。光鞭隨即追來，但都沒有打到他身上，僅只落在身邊，激起的泥土如噴泉灑落他一頭一臉。

「你到底是有什麼問題？你到底是怎麼了？」蒼老的聲音嘶啞而氣憤，「我只是睡個覺而已，你就做了什麼？你這小子，到底有什麼問題？」

士兵，還有問題嗎？士兵？

「嗚啊……」他哀叫著，胡亂在身前揮打手臂，屁股一邊不停向後挪移。

「你是嫌我馴一隻龍還不夠，現在要我來馴一個狂戰士嗎？」

你應該要這麼做，為了我，為了國主，為了國家。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光亮逼近，他抬手遮住臉，抵擋那讓他眼睛刺痛的光，整個人趴臥在地上，顫抖著。光亮漸漸退遠，他聽見頭頂上傳來一聲嘆息。

「小子，沒事了，小子，你起來吧。我不會再這麼做了。」

我不會再這麼做了，只要你聽話。

騙人，騙人。一聽到腳步接近，他就驚慌地向後退，一直退，喘氣爬過紛雜樹叢。

「小子，沒事了，回來。」桑達特喊道，追上。

你別想逃。

他過來了。他過來了。艾希米推開打在臉上的枝葉，爛泥濺滿身，嘴裡嚐到土與血混雜的鹹腥味，急促心跳與呼息唱和。那是怪物，可怕的怪物。他們總在私下傳誦著怪物的形影，黑暗、巨大，如幻影未知，如岩塊堅硬；直到後來他們再也不說，因為那就是現實，怪物是存在的。怪物存在於一雙雙眼睛裡，在鏡子裡，在每一把鋒利刀器上映著粼粼的光影裡，在水裡、火裡、血裡。怪物來了。他幾乎無法呼吸，扯著胸口的衣服拚命喘氣，如窒息般的壓迫，一個個不會游泳的孩子被丟進水裡，嗆咳、載浮載沈。

你別想逃。

別過來。別過來。腳步聲靠近時，他已經無力再躲，抱著頭跪在地上。「不要，不要過來，求求你，我什麼都願意做，求求你，不要過來！」

「小子。」

「不要，不要過來，求求你，我知道，我會聽話，我什麼都願意做，不要讓我、不要讓我去碰……」

他逃著、躲著，直到看到一雙腳吊在空中，風徐徐吹來，緩慢搖晃。順著視線往上攀，他看見骯髒赤腳蜷曲，瘦弱的腿蒼白鬆弛，滿是傷痕的手臂垂落，胸膛的肌膚緊附著肋骨；那一張臉向下，猶如俯看著他，圓瞠雙目爆凸，布滿血絲，黑紅的血從他的鼻孔、嘴裡流出。

那死小鬼，竟然自殺了。把他拿下來。

不，不要。

把他拿下來。

那張臉看著他。是誰？你是誰？流出腥臭唾液與紅血的嘴微張，彷彿在說話；你也過來，他說，你也過來。

「齊洛！」他喊叫，抓扯下頭巾，用力以拳頭敲擊地面，直到漸漸麻木，頭巾沾滿泥土與鮮血，卻仍緊緊握在手中不放。「齊洛！齊洛！我不要，我不會過去，我不會……求求你，我願意，我什麼都願意做，求求你！」

他因痛、因懼而顫抖，胸臆悶楚，酸痛湧上鼻端、眼角，但是沒有淚，什麼也沒有。

「好了，小子，沒事了。」桑達特靠上前。這回艾希米沒有躲開，大約是無力了，頹倒在樹叢邊，沙啞地喃喃唸著模糊不清的話語。

「好冷……」

「好了，沒事了。」桑達特蹲下身，慢慢靠近艾希米，接著伸出手掌，貼附在年輕人滿是汗水與塵土的額頭上，輕吟咒文。艾希米閉上疲累的眼睛，整個人頓時向後倒下，桑達特即時伸出手撐住他後背。

對不起。

艾希米不知道這聲道歉從何來，只感覺前方似有流暢的溫暖，在對他招手。他像是要將自己一生全部交付出去般，用力投向那道湧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