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路大道上略見秋意，聳立黃沙道路旁的樹木由一片起伏濃綠，從尖端開始漸次染褐，如黃色顏料一滴一滴落入綠海，以極緩速度揉捏、擴散、暈染。將入秋之際，大道商旅繁忙，不時可見農人載運最後一季收成的穀物、蔬菜、水果，進入大道四方聯繫的城市。賣貨的商人掮客亦不絕，過冬用的衣物、爐灶、木材煤炭，正是季節之交時最熱門的商品。

桑達特和艾希米一路都走大道，沒刻意避開人潮。但不知是否是艾希米的劇瘦、一頭略長髮、一臉鬍子起了遮掩作用，竟沒有人認出他來；雖然流放狂戰士的謠言已如秋意灑播大地。老巫師與精默年輕人一同旅行，雖然惹人疑慮，但每回桑達特淡淡解釋艾希米是他的助手，眾人皆不再多言。既是「錫塔」大人所言，那麼大約是有一定的道理，雖然每個人心中都暗自生疑，不明白近乎全能的巫師為什麼還需要一個不是巫師實習生的助手。

艾希米知道他們正往北走。他跟隨桑達特走了好幾日，發現這老人雖然年紀大、行動遲緩了點，但體力倒是好，一路都未顯疲累，也少聽他說要坐馬車或牛車。反倒是他自己因為大病一場，剛開始時還有些跟不上老人的腳步，但不愧是狂戰士的身體，沒幾日就逐漸找回行軍的感覺，現在他走得輕鬆，可以跟從前一樣邊走邊打瞌睡，還能隨時醒來，保持警戒狀態。

大多時候，桑達特都像當艾希米不存在一樣，逕自在前頭走著。有時候，多半是四周人煙稀少時，老人才會叨叨敘敘跟他說些話，內容常是他走遍各地的見聞。艾希米有時候聽著，有時候沒在聽，剛開始時仍不說話，但後來也漸漸跟桑達特對應答起來。對於他的轉變，老人似乎不覺訝異。

一日，在桑達特的帶領下，他們偏離了主要大道，改走往西北的小徑。人車漸少，細徑狹窄，周遭地貌平穩，只見丘陵陳緩起伏，遠方是低矮的泛黃草原。暮天陰沈，艾希米感覺那靄氣彷如壓在自己眼皮上，帶來悠涼睡意。

「……那些駐守的軍人不知所以然，還以為是氣候變異，不知道是自己惹到黃頭地精了。小子，你知道黃頭地精嗎？」

「嗯？」艾希米勉強睜開眼皮，總覺得暮色又暗了幾分，老人仍在前頭走著，彷彿剛才的問題只是夢境風聲，但他還是回答。「以前見巫師抓過。」

像戰場一樣的煙味。巫師用火燒出五芒星方陣，遍及草原，黃火與綠草扭纏，灰黑燻煙與夜風糾葛。他們以陣法將黃頭地精集攏於五芒星之下，那些遠遠看來如一個個藷芋頭的小東西從土裡跳出來，吱吱慘叫；牠們怕火，卻不得不撲向火，燃燒、凝聚成焦黑的煙灰。

「你也看過？你這小子跟著軍隊，倒是看了不少東西。」老人呵呵笑，接著繼續說，「我就說，那些軍人，尤其是騎士，總得教育一下，有點常識，不然遇到這些事什麼也不懂，鄉下農人都比他們多懂幾分。那時候呀我就……」

艾希米且聽且未聽，即將瞇上的眼角一瞥，見他的左方丘陵後，出現一座城牆。距離相當遙遠，猶如山巒後一條黑蛇，環繞盤據休憩著。「那是什麼城？」他忽然開口問。

老人突然緩下腳步，回頭，瞄了眼艾希米凝視的方向。「你不知道嗎？我們現在在肯諾亞領地上。」

「肯諾亞？」

「以前來過？」

艾希米搖頭，過了一會兒又點頭。「經過附近，但沒進城。這裡不算軍事重地。」

「是不算軍事重地。不過這一代的族長倒是奇怪；肯諾亞代代都是農夫，這個族長卻想當騎士。大概二十年前，戰事熱烈的時候，自己招募組了一個騎士團，自願跟著國主報效國家去。聽說現在戰爭結束了，也不回來，還帶著幾個騎士在國主身邊轉。」

「你是要去城裡？」艾希米問。

「你看這方向，像嗎？」桑達特斜睨艾希米一眼，握著巫杖的手舉向眼前小路，路徑方向正與城牆偏離。「我們要去的是個小村子。」

「去作什麼？」

「他們那裡出了點事。」老人慢吞吞地說，「大約在五月前，有人稍個消息給我，說這附近出現龍。」

「龍？」艾希米睜大眼，首次覺得今天清醒過來。「老頭，別開玩笑了，現在哪裡有龍。你不要跟那些鄉下人一樣頭殼壞去好不好？」

「小子，別亂說話。」桑達特突然回身，舉起巫杖就往艾希米的額頭「咚」地敲了一記。艾希米嚇了一跳，竟躲避不及，楞楞撫著些微疼痛的額頭，見老人又轉過身，慢慢行走。「那些人可沒看錯。」

「你確定？」

「確不確定，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傍晚時他們進入村莊。村落中心極小，幾簇房子錯落，四周圍繞著大片農地田野，近接矮樹叢生的小丘。進入村子不久，那些人一見到桑達特手中象徵身份地位的巫杖，又驚慌又高興地大叫起來，幾乎是整個村莊男女老幼都圍攏在兩人身邊，迎著他們到這村裡唯一一間旅店。旅店也是酒店，是村民聚會娛樂的場所，不過這窄小的三層建築，與艾希米在利索頓磊區所見的任一酒店相較，可說是寒酸得可憐。

進入旅店沒多久，酒菜均呈上來，麵包、肉粥、烤蔬菜，雖是鄉下粗食，但對很久沒吃好一頓的艾希米來說，已算是奢華大餐。他正埋頭猛吃之時，桑達特一面進食一面回答村民各種關於法術的疑難雜症，祭穀豐收的陣法、趕走吃牲畜獸類的護符、讓井水清澈的咒文、人畜安產的儀式等等，一頓飯下來，桑達特幾乎沒吃什麼，但對於村民們七嘴八舌的迫切詢問，卻沒露出一絲不耐煩。

不是說有龍嗎？艾希米拍著吃飽的肚皮躺在長椅邊，冷眼看桑達特在解決村民們的雞毛蒜皮大小事，卻沒聽人提起龍的事。那老頭子該不會被騙了吧？進村落前，桑達特已跟他叼敘過肯諾亞的狀況。肯諾亞領地內多平原丘陵，因蒙達格蘭音三大河的比孫河中段流經平原，帶來肥沃土壤，此地向來以務農為生；但這一代卻出了個只想當軍人的族長，他把領地內大部分精銳及巫師都帶在身邊，到邊境參戰去，即使戰爭已結束三年，仍不回領地，導致肯諾亞長年以來幾乎沒有巫師，若有事，多半延請外地巫師來幫助。

艾希米看著那些膚色黝黑、赤足、粗手的男男女女圍在桑達特身邊，問題多得像是問不完。他們該不會只是為了要找個巫師來解決疑難大小症，而騙說這附近有龍的？突然旅店大門打開，艾希米見一個中年灰髮男子走進來。他看來亦像個尋常農人，個頭矮小、背微駝，艾希米可輕易想像這個人在烈日下揮汗彎腰除草的模樣。不過當這個男人一進入旅店，所有人都轉頭看他。

「『錫塔』大人，您終於來了。」男人微笑走近，雙手懇切握住桑達特的手。「不好意思，斯拓家有頭牛今日生產，我去幫忙，所以來晚了。大家沒麻煩您太多吧？」他說著在其餘村民讓開的位子上坐下。「我是若皮弩，就是請您來幫忙的人。」

「不會不會，村長。這酒很好喝。」桑達特笑呵呵說。

「這是今年新釀的白桃酒，多喝一點。」若皮弩替桑達特倒了一杯。「您一路走來辛苦了。」

「不，我應該早點來的，但路上有事耽擱，一晚就晚了半年，該道歉的是我。」

「不不，『錫塔』大人能來就好了。」若皮弩揩去額上晶亮汗水。「這一段期間雖然都沒事，但我們老覺得提心吊膽的，一直很期待『錫塔』大人的到來。」

「能告訴我大概的狀況嗎？」桑達特放下酒杯，笑呵呵的慈藹模樣突然不現蹤影，肩膀挺起，眉眼正色看著若皮弩。

「好的。牠第一次出現是半年多前的事情，我記得，是在今年的初春，黃昏的時候。」若皮弩說，老實的眼眸閃爍驚慌，不只是他，四周的人幾乎都是同樣的表情，也靜默下來。艾希米忍不住坐起身，仔細聽這村長要說些什麼。

「剛開始的時候不知道那是什麼，幾個當時在田地裡工作的人說，還以為老天突然變臉，烏雲蔽日，要下雨了。但後來抬頭一看，卻發現那不是什麼烏雲，是翅膀，一張開就遮了半個天空。」灰髮男人輕輕打了個哆嗦，繼續說：「牠在附近農地上盤旋，一下飛高，一下又衝低，大家都嚇得不知該怎麼辦，我們也沒看過這種東西，光是顆頭就比這房子還大，所以後來都躲進房子裡。

「牠越飛越低，沒有落地，但一圈又一圈巡過我們的房子、農地，那眼睛……是血紅的，不知轉著什麼壞心眼，接著突然發出怪叫，一邊叫著，鼻孔裡還冒煙。然後他開始攻擊房子。」

有幾個婦人垂眼含淚，男人多半呆滯搔首。「他用爪子拆了幾棟房子，裡頭都躲著人……」若皮弩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不知道為什麼，他從房子碎片裡頭撿了幾個破爛的鍋碗瓢盆，叮叮噹噹咬在嘴裡，接著又突然從鼻孔噴火，燒了幾棟房舍、穀倉，跟半片田地。」他停頓，看了看周遭面色深凝的人們。「因為剛種新苗的農地給燒了大半，害得我們今年的收成有些緊。」

「牠後來有再現身嗎？」桑達特問。

「出現過兩次，但都是來偷牲畜吃。一下子就飛下來，把幾隻牛羊抓走。之後就沒再出現了。」若皮弩說：「牠最後一次出現時，有幾個膽子較大的年輕人跟著一起走，想看牠究竟飛到哪裡去。後來發現，牠似乎藏身在附近丘陵下一個地洞裡。」

「你們都沒去看過？」

「不……不敢過去。」若皮弩臉色驚懼，彷彿光是想到這個念頭就是罪惡。「族長的巫師一直都留在都城，不可能回來，所以只好請外地巫師幫忙。我們聽說您曾經對付過龍，所以想或許您有辦法。」

農人們一張張黝黑臉上，掛著如銅盤晶亮的眼，期待滿目。「沒有什麼人相信，」一個老人沙啞地開口，「但我們都看到了，我想那是一條龍。除了龍以外，不可能有這麼大的東西了。」

「那龍是什麼顏色？」

「黃色。很淡的黃，大太陽下有些透明，像金子。」一個年輕人開口搶答，卻被身旁另一個人打了一記臂膀：「你又看過金子了？」

「總之是黃的、有翼、紅眼。角呢？有看到角嗎？」

「白色，兩只，彎彎向內。」

「不對，是彎向外。」

「你說錯了，不是這個方向，是往後頭彎。」

其餘人為了龍角該彎向何方吵了起來，似乎每個人看到的角度都不一樣。桑達特轉向村長。「村長，有聽說過這一帶以前有龍嗎？」

「沒有，」灰髮男人驚恐搖頭，「我問過很多長輩，他們都說這一帶沒有龍。」

「那為什麼你們會知道那是龍？」

「有個長輩看過，不過那是因為以前戰爭的時候見巫師召喚過……」

「能不能讓我跟那位老人家談談？」

「呃……他幾月前正巧去世了。」若皮弩一臉歉意。

「這樣呀。」

那些人還在吵有關那隻龍的長相，這似乎是他們第一次公開討論這件事情，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記憶跟意見。桑達特仍與村長交頭接耳不知在討論什麼，艾希米覺得無趣，翻了個身，面向廳堂前的爐火躺下來，睡意如火光罩著他的眼幕，聲音與氣味隨暖意流去。艾希米朦朧閉上眼，沒過多久，卻隱約感覺有人在身邊悉索徘徊著，接著突然有塊布丟到他身上。艾希米半睜眼一瞧，看見是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正用她笨拙的小手在替他蓋被子。

小女孩是旅店主人的女兒，黑眼幽亮，帶著好奇與驚懼接近他。艾希米抬眼瞪她一下，小女孩縮回手，不動，接著見他沒其餘反應，又大膽靠近，將發出些微酸腐味的陳舊被子拉上他肩頭，露齒一笑，小小白白的牙如一串細緻珠貝。

艾希米閉上眼不看，被下的手鎖緊，聆聽女孩赤足遠去的腳步。這是第一次，他恍惚想著，第一次有孩子對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