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桑達特這樣說，卻無法動彈，眼睜睜看著那東西向他走來。緩慢地，如決心排開一切阻礙，那形體在紫光下浮現。出乎意料之外的嬌小，艾希米想，雖然因環境幽暗而看不清，但那確實是個女孩子的樣貌，矮小、瘦削，長髮散亂，披掛著一件長袍。接近了。迎上去，還是逃？他被拉扯著，本能的恐懼，與從女孩身上傳來的莫名吸引力；一樣的，都是一樣的。他咬緊牙，直到牙根酸緊、血液迸出，手中刀柄燙得驚人。衝上去，殺敵，死亡；那是你的宿命；血、硝煙、燃燒。艾希米動了，跑得比他的思緒還快，抽出刀子傾身向前，倒向那女孩；同時，他看見女孩的左手也抬起。

「小子！」

桑達特卻不知何時已欺近他身邊，搶到前頭來，試圖把他推開。在艾希米眼中，桑達特的動作很慢；老人伸出一隻手臂，擋在他胸前，艾希米的眼角餘光看見女孩卻快如閃電，左手微微一動，倏地抽出幾道寒森亮光朝他襲來。艾希米推開桑達特，看清那光是銳利的爪子，劃過他的脖頸處，艾希米側身躲開，爪子又追上來，他抬起手中短刀相擊推開，爪子卻向他壓來，艾希米感覺到那力道傳達至自己手臂，彷彿要擊斷手骨般激烈；他手一鬆，刀子震掉了。

他匆忙再退，女孩又跳上來，機敏得如山猴，從左手伸出的爪子無處不在，迴旋於艾希米身邊，他像個陀螺般團團轉著。艾希米一時覺得惱怒至極，未及思索，就突然轉身衝向女孩，爪子穿過他手臂，陷入肌理內，艾希米大吼一聲，受傷的手臂不動，傾身以左手抓住女孩左腕，固定住她的行動，還未待女孩以另一手攻擊，就突然將額頭撞上去，正好敲上女孩的頭頂；她沒發出任何聲音，卻似乎被敲得震撼，一時之間喪失行動能力，艾希米趁勢捉住她的脖子，將她整個人向下壓。

女孩頸子纖細，體重輕，自是承受不了艾希米的壓力，但氣力卻很大，仍在轉著被制住的左手腕，困在他血肉中的爪子刨挖著。艾希米可以感覺到爪子的拉扯，額頭上撞裂傷痕鮮血淋漓，但他的意識將這一切隔開，埋到最底，他的眼裡只有這個女孩，這頭獸，迎擊，戰勝！

「呀啊啊～」

他怒吼，握住女孩頸子的手掌收緊，他聽到她頸骨喀喀作響，掙扎著喘息，卻沒停止攻擊，爪子在他的手臂中抽拉轉動。不，不痛，痛是可以忍耐的，你要知道，要忍耐；不痛，痛是可以忍耐的。你要忘記，這個時候什麼都不能想，除了死，死，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小子，」有隻手搭上他的肩，「放開，小子，別殺了她，不要激動。」

有什麼在扯著他的手，讓他無法用力，他不知道那力量是來自哪裡，某個深處，他看不見的角落，拉扯著，輕盈卻清楚覺知其存在。是哪裡？他無法動、無法看、無法聽，什麼都不能想，什麼都……

「呃！」

胸前傳來一陣劇痛，他低頭，看見女孩正以空出的右手挖著他的肋骨，沒有長爪的手指鑽入肌膚內，艾希米不覺鬆開握住她脖子的手。女孩迅速跳起來，抽出仍在艾希米手臂中的爪子，大力朝他一揮。

他看見光，爆裂在眼前，不禁閉上眼，但那光卻絲絲鑽入眼皮底下，刺痛眼後深處。他背部著地，身上所有傷口的痛楚全在一瞬間回來，如當頭傾倒至他頭上的冰水。艾希米打顫滾倒，拚命眨眼睛想看清眼前風景；迷霧中，黑與白交錯，畫面在其後掙扎著扭擠推前，他看見桑達特站著，微暗紫光披著他的綠衣，身影彷如飄動，那女孩呢？她如紙般單薄的身影浮在深紫靄霧中，逃離。

桑達特一舉手中巫杖，往地上重重一戳，一股震動隨即四散，艾希米看見由巫杖為中心點，呈圓形放射出如閃電般不規則的亮白形跡，他身下的土地震盪、翻動、皸裂，黑土從底層翻出來，草根飛散，樹木傾斜；最粗亮的那一道光追向女孩，所經之處翻天覆地，樹幹一枝枝往兩旁倒下，拋起塵土草屑，發出極大噪音；女孩終於被追上，她腳下突然一個爆裂，隨著四散土石一同飛起，在空中轉了數圈，跌落地面。

桑達特立刻衝上前，巫杖底端發出一條銀白光鞭，直直飛向女孩的左手，趁她摔得七暈八素之時，緊緊綁縛住。女孩扭動著掙扎，左手伸出爪子試圖切斷光鞭，但卻搆不著，桑達特凝神念咒，巫杖又飛出另一條光鞭，這回飛向她胸腹處，連同雙手一起綑綁起來。老人走近，女孩跪趴在地上喘氣，長髮批面，衣衫污亂，紫月下，她斜吊的眼如著魔的獸。

「別動，」桑達特說，「你也該回復理智了吧？」

女孩吊著眼瞪他，半臉淌滿自頭頂流下的鮮血，她骴牙咧嘴，掀著鼻孔噴氣，發出惱怒而低沈的嗤嗤聲。

「好好一個孩子……」

她忽然一轉身，左手的爪子倏乎伸出，飛向桑達特。他即時躲開，女孩因為雙手被綁縛而失去平衡，側身倒地，桑達特避開她伸縮自如的爪子，伸出巫杖撞擊她的額頭，發出熾烈的白光。女孩開始尖叫、扭轉身體、踢腿，卻逃不過桑達特猛力的攻擊。老巫師看著她翻白的眼，乾裂而布滿血污的嘴裡發出淒厲慘叫，一再反覆迴旋於沈黑森林間。

夠了。他鬆手，女孩眼一翻，滾落地上，昏了過去。桑達特喘口氣，冷風拂面，這才感覺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汗水。他小心翼翼傾向前，確認女孩確實已經失去意識，才大膽靠近，先抓住她兩手，背在身後，自己一手在旁邊土地上畫出一個簡陋粗略的五芒星，念起咒詞，待那五芒星開始發光後，他突然伸手往土裡一戳，用力扯出一條粗黑繩子來；他即用這繩子將女孩兩手牢牢捆住。

桑達特抹去臉上汗水，突地，天際又劃過一道閃電，震響雷聲隨即追來；巫師的鼻子聞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他轉頭看四周，「小子？」

背後倒塌的樹叢簌簌響著，他看見艾希米抱著淌血手臂，半彎身爬過來。看來還能走，桑達特鬆了一口氣。「你沒事吧？」

「痛死了。」年輕人抱怨道，接著好奇看向倒在地上的女孩，「你殺了她？」

「沒，只是昏了。」桑達特說，「快要下雨了，我們先找個地方避一避，還得治療你們身上的傷。你還可以扛她嗎？小子。」

「等會，我去找我的刀。」

「那種東西丟了就算了……喂，小子！」艾希米已經轉身爬走，桑達特只能瞪著眼看他離去。

艾希米很快就找到他的短刀。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布滿鏽斑的黝暗刀身在黑幕樹林裡卻像是會發光一般，他一下就看到了。撿回刀子，艾希米一跛一跛地爬回去，將昏迷的女孩扛在肩上。輕得很，如他所預料，像片紙一樣的體重，卻有讓人從心底森寒的爆發力。

「要去哪？」

「要下雨了，這回也來不及回去城裡……」尚未說完，遠方又是一聲雷鳴，大雨接著瀝瀝落下。老人閉眼，拋出的思緒穿越水氣凝結的淋漓空氣間，遠離戰場的殘破與血腥，乾燥的氣息吸引著他，如在幽暗中發亮的唯一星辰。「跟我過來。」他說，立即跑向森林深處。

艾希米在雨中摒氣，忽視冰水流過身上傷口竄出的痛，扛著女孩，也跟著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