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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第七章(3)
2006/08/04 19:35:54瀏覽239|回應0|推薦0

艾希米醒來時還是躺在地上,身體底下的地毯雖陳舊磨損,但如厚實絨毛包覆住身體,烘托著真實暖意。他覺得又暖又舒適,似是很久沒有睡得這麼沈過。他感覺四肢仍沈重,心頭卻一陣輕鬆,好像曾經發生什麼事,洗刷去近日來壓抑的憤怒和冤委。艾希米睜開眼,發現視覺恢復了,雖然眼角仍覆著一塊黑角,眼珠轉動時,深處有些刺痛;他觀察著這個雜亂的廳堂,除了他所躺著的火爐前的位置,其他空間佈滿了桌椅、櫃子、獸皮、布匹、木箱子,大大小小層疊堆積。他不太能理解這裡怎麼會有這樣多東西,同樣可以當飯桌的長桌有兩個,一個擺在角落,另一個豎起靠牆放;長形的椅子有三個,一個擺在他腳邊,另兩個推在牆角;櫃子一個疊一個,往上堆幾乎要碰到屋頂;不知裡頭有什麼的各式箱子堆積在桌子、椅子和櫃子上,有的上頭鋪著顏色鮮麗的厚布,一層層獸皮擺在各個角落;油燈、碗碟等日常用品就堆在這些東西上頭;而他也跟這些用途不明的物品一般,堆在廳堂一處。

他沒看到桑達特。意識到這一點,籠罩他腦子的迷霧散開,艾希米一急,想撐坐起身,卻覺得背部、手臂跟手掌一陣痛,「碰」地又重重仰倒下來。背部、手臂跟大腿是運動過度的酸痛,但他仔細一看,雙手手掌都被黃白的布重重包起,直纏繞到手腕上,每一根手指看來腫大。再低頭,雙腳也是;他的靴子不知何時被脫掉了,腳指腳掌密密纏著布料,活像穿了雙形狀怪異的鞋。他隱約記得那個女人說他凍傷了。布料的保護底下,他感覺到指節的緊繃,壓縮在指骨上,還有股刺麻的痛,如點點尖針灑落,細密綿延。

廳堂的一扇窗被豎立堆疊起來的兩張椅子擋住半邊,玻璃白霧朦朧,落著黏膩污垢,外頭的光也彷如這玻璃一般骯髒,自窗外落入的方形亮塊也蒙上灰塵。身旁爐火熱烈翻湧著焰波,隨著由窗隙牆縫漏入的風飄移著;和這廳堂的混亂相較之下,火爐內的煙灰倒是清理得乾淨。

艾希米靜躺等待,聽著後頭由遠至近的腳步,低矮的視線看見一雙白淨裸足踏在厚厚地毯上,纖細腳指蜷曲著,緊抓磨短的毛邊。她走來艾希米身邊,蹲下,隨即一股淡淡肉湯清爽香氣飄來。

「你醒了?」她的聲音很細,但也較一般女音要低,雖然話語輕柔,仍可聽出那帶點喉聲的北方口音。

艾希米沒回話,看著女人俯下的臉。日光下,她的蒼白臉色彷似透明,浮在鼻梁跟附近臉頰上的淡黃班痕如亮白畫布上潑灑的顏料,點點鮮明。她的頭髮確實是黃色。不知是否是陽光的關係,有些部分黯淡如土黃,有些部分卻晶亮如金;她像是隨手撥弄般將頭髮往後拉成一束馬尾,髮尾焦黃參差,幾撮不安分的短髮散落頸後。

「要不要喝點湯?」她說。

艾希米抬起一只手,忍耐著肌肉抽拉的酸痛,晃了晃白布包裹的手掌。「這是怎麼回事?」

「你凍傷了,我幫你包紮。」女人嘴角輕撇,眼珠低溜轉。

「那個老頭呢?」

「在後頭的房間裡。我把他移過去了,他病情比較重。」她說著將手中冒著輕煙熱氣的湯碗往地上一擱,「你要不要喝湯?」

「我這樣怎麼喝?」他沒好氣地說。

笑容明顯地在女人臉上擴散開,牽扯半透明的臉皮,像是有了呼息,變得活生生起來。不知為何,艾希米緊盯著這笑顏,珍惜地看著這冷寂雪地間難得一見的生動表情。女人順手拉過一張椅子,扶著艾希米起身,讓他背靠椅腳坐著,端起湯碗,舀了一匙送向艾希米嘴邊。

「你幹嘛?」艾希米直覺地擺頭向後退,他知道女人是看他手不方便要餵他吃喝,但有些生氣,又有些發窘。

「你自己能喝嗎?」她又笑,眼眸流轉溫和的光,流露出面對任性孩子的母性。艾希米難堪地抿緊唇,卻又耐不住肚腸飢餓及她手中肉湯濃烈香氣,末了還是張口含住湯匙,囫圇吞下。肉湯味道清淡,透著一股他不熟悉的腥羶味,但艾希米餓得什麼也不顧,也忘了被女人餵食的恥辱感,稀哩呼嚕幾口就把整碗湯給喝光。

雖覺不甚好喝,但他喳喳舌,望向女人。「還有嗎?」

「你餓了幾天,一下不可以喝太多。」女人說,拎起喝光的湯碗站起身。

酒不可以喝太多,湯也不可以喝太多,艾希米嘀咕著,這女人簡直跟桑達特一個樣。他想翻轉身,最終卻發現自己還是只能移動頭部而已。「老頭怎麼樣?」

「什麼?」她似乎沒聽清楚艾希米的提問。

「我是說,那個老頭怎麼樣了?」

「他呀,還好。」

「醒來了嗎?」

「應該快醒了。」

「他已經睡好幾天了。」

「嗯,我知道。」

女人將湯碗隨手擱在已堆滿物品的一張小桌上,走至艾希米身邊,以火鉗撥弄爐火,讓它燒旺些,接著又添幾根木柴。艾希米對女人無可無不可,又好似對桑達特病情很隨意的樣子感到不耐煩。「他會好嗎?」

女人看了艾希米一眼,灰銀瞳裡閃著訝異。「你應該知道,他是巫師吧?」

「廢話。是他告訴我巫師病了,沒力量自己治療,所以才要找人幫忙呀。喂,女人,你到底懂不懂得醫術呀?還是這附近有醫者、巫師?」

「要幹嘛?」

「當然是幫他治病呀。」艾希米不耐煩地低吼起來。

「你放心哪,我們北地人,多少都懂得這些東西。」女人拾起掉落在地毯上的獸皮、小盒、木杯,但也只是將它們擺在已堆疊無數東西的桌椅櫃子上。「我們這附近沒有巫師,但有醫者,等下我出門,會順道去請他過來看看。」

「他在哪裡?」

「後邊的房間裡。」

「可以去看看嗎?」

「當然可以。」她眼光掃過毛毯下艾希米層層裹著白布的雙腳。「如果你走得動的話。」

就算不能走,艾希米也會去。茹絲琳(後來艾希米終於知道她叫做茹絲琳 • 費瑟)披上兩件厚大衣,將以粗毛線織成的大圍巾層層裹在頭臉上,出門去找醫者之後,艾希米就爬起來。他被凍傷的腳掌幾乎受不了重壓,無法支撐他的體重,自然是連站都無法站立。艾希米撐起上身,手扶著一旁的桌椅櫃子,試了好幾次,腳掌幾乎是一碰觸到地面就傳來刺麻疼痛,綿密由腳掌底下往上擴散,除了痛,沒有其餘感覺。艾希米才試了幾回,額上就大汗淋漓;撐著桌椅的手掌也痛,手指勉強可以舒張伸展,但每一個小動作都引來些微不適。他終於放棄,喘氣坐在地板上,全身每一處都叫囂著酸疼。

走不過去,爬去總可以了吧。艾希米伏下身子,以手肘撐著身體,像爬蟲一樣滑著身子前進。幸好廳堂鋪有地毯,但到走廊就累了,光禿禿的木板冷而硬,他忍耐著手肘磨過堅硬突起木片的疼痛,往下腹溜過的冰冷寒氣,拖過短短的走廊,盡頭面對一扇敞開的門,他窺見是廚房,還有兩扇關起的門,艾希米試圖打開最靠近他的其中一扇。狹窄房間有些陰暗,從掛著朦朧玻璃的小窗透進來的日光淡薄昏沈,勉強照映角落床上裹著棉被的身影,動也不動,胸腹部分微小、沈緩、規律地起伏。艾希米近了房門,朝那床爬過去。

桑達特仰躺沈睡著。晨光下,老人似乎瘦削了些,臉頰皮膚緊緊貼覆顴骨,乾裂的唇微張,白髮髒而散亂。艾希米騰著包裹的雙手雙腳,在床邊找了個位子,靜靜坐著。地板、窗櫺鋪著薄薄一層灰黑,因艾希米的擾動而在白光空氣中飛舞;艾希米深吸氣,納入灰塵和不知是從他還是桑達特身上發出的汗酸味。他背靠著層層重疊堆起,以抵禦寒風的牆板,四肢攤開,小心翼翼不碰觸到凍傷部位,他頓覺安心。這麼一想,睡意來襲,他毫不抗拒地闔上眼簾,低垂頭。

是有人推他的肩膀才把他吵醒的。艾希米抬頭睜開沈重的眼,被陰暗光線刺得猛眨眼;眼縫中,他看見自床上的桑達特橫過上半身,伸出手輕推他肩頭。「小子,這是哪裡?」

「唔……我也不知道,就是個村落吧,這房子裡住了個女人,昨晚她讓我們進來,還把我包紮成這樣。」艾希米舉起兩手。

「那個女人呢?」

「出去了,說要去找醫者。」

「是嗎?」桑達特抬起沈重的手,也見自己手腳都以白布包紮,雖然裹得一層層十分厚重,但每根手指腳趾、每一寸凍傷部位都包覆住了。「要去請醫者嗎?

「小子,那個女人沒跟你說我怎麼了?」

「她說你生病了。」

桑達特頭顱重重靠回床上,艾希米敏銳地察覺到他呼吸顯得急促,趕緊探過身。「你怎麼樣?」

「生病嗎?」喃喃自語,「是生病了。」

「茹絲琳要去找醫者,等醫者來再說吧。」艾希米以被包裹得難以張開五指的手,笨拙地替桑達特調整姿勢,拉上被子。

「你沒事吧?」

「就這樣而已。」艾希米聳肩,習慣性地想搔頭,但手指不能動,同時也發現頭帶不見了。「那女人是把我的東西拿到哪裡去了……」

「小子,小子,」桑達特虛弱地喊,「小子,你聽我說,我這……」

「老頭,等醫者來了,你就會好了吧。我們可以繼續往北走,到你家鄉為止。不過我們身上沒什麼錢,這裡的人應該不會為難吧?你跟他們一樣是北地人,又是要回鄉,要錢的話我可以工作……」

桑達特沒再說話,他縮在被窩裡,覺得冷,前所未有的冷。屋外風聲蕭索,身旁年輕人不知叨唸著什麼,他是第一次聽他講這麼多話。這是北地,接近他的故鄉。他仍記得那景象,終年皆是一片蒼茫,春夏是暗黃與沈黑,遠山上飄著薄藍的雪;秋冬除了白色,什麼也沒有。他接近故鄉了。

「……你又睡了嗎?老頭。」

「沒。」

「你不會再像那樣睡了吧?」

桑達特的身體為這話語而震動了下,他轉過臉;年輕人蹲坐在床邊,過長的棕髮遮住消瘦的臉,臉頰上有幾處凍傷,日曬的膚色透著不健康的蒼黃。艾希米的眼渾濁下垂,少了戾氣,原本壓抑在深處的某種東西閃耀著,他無法直視。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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