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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03 19:31:01瀏覽315|回應0|推薦0 | |
老頭!他丟下斧頭,衝進屋裡,卻見桑達特在地板上輾轉,原先蓋在他身上的毛毯已經糾結成塊丟在旁邊,老人嘴裡喃喃唸著什麼,總是蒼白的臉卻通紅,額上冒汗,浸濕了灰白長髮。 「老頭!老頭?」 「……不,不是……我知道,都是我的錯……」他緊閉著眼,眉頭皺起,把老臉牽扯得皺疊數層。 「老頭,醒醒!」艾希米抓著桑達特臂膀搖晃幾下,但他還是閉目喃喃自語,艾希米發現他一身綠袍已因汗水濕透。「老頭!」他又用力搖晃一下。 突然,桑達特放在屋角的巫杖飛了起來,杖頭直直擊向艾希米的後背;他沒防備,被打得往前撲倒,翻了一圈撞上岌岌可危的牆,整座小屋晃動了下,塵土碎屑落滿頭。「搞什麼呀!」他怒吼,忍著背痛旋身試圖抓起掉落在地板上的巫杖,卻詫異地發現這根老舊爛木頭沈重得連他也舉不起來。 艾希米兩手緊緊抓牢木頭中段,微彎膝蓋用力,巫杖卻像被地板緊緊吸附住,任他如何用力都文風不動;他明明看桑達特拿得極其輕鬆的。正納悶時,桑達特又發出呻吟,艾希米一回頭,見他睜開眼睛,灰瞳散著渾濁的迷濛, 「……怎麼……」 「老頭?」他放開巫杖,跑向桑達特,伸出手想碰他,到了一半又縮回,最後跪在他身邊。「你醒啦?」 「……我不知道是你……」 「老頭,你是怎麼了?」 「……我想,是生病了吧。」他有氣無力地扯動蒼白嘴唇,每一句吐息伴隨著冷顫。 「你也會生病?」艾希米驚愕道。 「小子……巫師也是人哪。」桑達特勉強牽出一個苦笑,又隨即咬住唇。 「那、那,你是巫師,可以治病吧?」他想起桑達特畫個五芒星、念念咒語,就能治好他身上難纏的傷勢,要治個病應該不難吧。 「巫師自己生病的時候,沒有體力、也沒有力量……沒有辦法救助自己……」桑達特眼睛張了又合,漸覺沈重,無力四肢彷似漂浮於水域,輕輕搖蕩著,催促入眠。 「那要怎麼辦?」 「……必須、必須找巫師……或是、或是醫者……但是這裡……」 「要巫師或是醫者嗎?好、好,我去,我帶你去。」艾希米一拍地板站起身,「就算荒涼,我也不信這附近沒有人或村子,有村子總有醫者吧?就算沒醫者,他們也有藥吧?」他想起一路經過的村落,最近一個似乎離這裡有三天路程遠,「我們回去之前經過的那個地方。」 「不、不……你往北走,你往北……」 「為什麼?」 「前面、前面有村子,應該……」老人喘著氣,眼睛已經閉上。「往前走,我希望……希望能接近一點……」他頭輕輕一側,鼻息沈穩。 雖難以理解,但往北走就往北走吧。艾希米開始收拾東西,把風乾的兔肉鼠肉、裝滿融化雪水的水壺、瓶瓶罐罐鍋碗瓢盆,全都丟進桑達特巨大的綠粗布袋子裡,匡匡噹噹地,也沒吵醒再度陷入沈眠的桑達特。艾希米想起一些東西還放在外頭,旋身打開小門,卻發現天已暗下,黑沈壓於樹林光禿的杈枒上,夜色中呼呼飄著白雪,較之前所見更粗大密集的雪塊不斷落下,順風飄移。藍月隱於灰雲和晶雪之後,發著朦朧黯淡的光稜。 看來今夜是走不得了。艾希米關上門,轉身走至餘火澹然的火爐前,添了些柴枝,火焰一下竄上,吞噬壯大。他回到桑達特身邊,坐下等待。 第二天一早,艾希米就背著桑達特出發。他扶著老人孱弱的身子,將大背包掛在自己一手上,昨晚沈重得抬不起的巫杖,卻變得輕如鴻毛,他將巫杖綁在桑達特的長外套上;他直覺老巫師應該不想與巫杖分開。雪還下著,雖比昨晚稍減,但沒有停止的態勢,他用大外衣將桑達特從頭到腳包得密實,背上老人,空出一手拖著大袋子,踩著雪塵出發。 沒有地圖,也缺乏桑達特的指引,艾希米憑著以往學得的辨位法找尋北方。太陽遠遠高掛,藍天無雲,氳著一層白霧,雪紛紛落下,每一雪片反射陽光,形如交錯光幕,幾乎令艾希米辨不清方向,雙眼刺痛。但他仍勉強找到太陽,試圖朝北方前進。 艾希米沒去計算走了多久,約莫有三、五天吧。白日背著桑達特踏雪前行,一到黃昏就停下找過夜處。越走風景越荒涼,甚至樹林也稀疏起來,只見兩三根落盡枯葉的棕木佇立在白雪皚皚間;幸而附近總能找簡陋的旅人小屋,有一晚艾希米還找到低矮山丘下的洞穴。他沒遇著村莊,或看到任何除了他和桑達特以外可以稱為「人」的生物,艾希米幾度懷疑可能是自己看漏了、錯過了;連日下來看著靜伏如白浪的雪地,他開始覺得眼角滲出一絲白茫,像層不散去的輕霧,包攏視角;有時候他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因為眼裡除了白什麼也看不見。而桑達特依舊沈睡,自那一夜後沒有再醒來。 不知道是第幾日,艾希米馱著桑達特慢慢行走,連日來雪已積得相當深,每一腳步皆深陷入腳踝處,得花許多力氣拔起。天就要黑了,淡淡紅日自他側邊落下,殘光為黑暗所驅趕;艾希米沒有停下,一腳步一腳步吃力地在雪地中前進,桑達特清減許多的身體在他背上搖擺,大袋子垂在腳邊,刮出雪地上一道拖痕,綁在桑達特外套上的巫杖不時點敲著積雪,發出輕微喀喀聲。夜幕降下,在藍月尚未升空的這段時間,綿延雪地上落著靜謐的黑。艾希米仍繼續走,他沒看到周遭有旅人小屋或是任何遮蔽處,連樹林也沒有;他不知道要走往哪裡去,不斷在積雪裡穿進穿出的雙腳已冰凍,托著桑達特跟行李的雙臂已麻木。黑色,白色,黑色,白色;他幾乎以為這世界就是這兩個顏色,且永遠是這樣。 下雪了。藍月出來後,落雪紛然。冷包圍著艾希米,背上的桑達特也如死人般冰涼。那老頭死了嗎?他死了嗎?艾希米無意識地走著,感覺腳步像是踏上一個緩坡,前方,藍月隔著層層雪幕,在雪峰灑下清淡月色。不知為何,那螢光吸引著他,艾希米彷如追逐火焰的蟲子往山頭飛去;他沒留意自己已經越過高峰,驀地腳下一滑,他整個人往前栽倒,順著山坡破雪滑下,揚起一路雪塵。雪比他預料中要硬許多,碎冰如小石子撲面襲來,打得他頭臉昏花;因為寒冷和飢餓讓他無力制止身體的滑落,直到撞上一塊自覆雪中突起的石塊。他因衝力撞擊而被拋起來,身子在空中翻滾一圈,「碰」地呈大字型落在雪地上。 待艾希米從頭昏腦脹的狀態中醒轉過來,雪變小了,細密如雨,薄薄覆在他面頰上,一彎藍月清淺掛在斜上方。桑達特呢?他忽而一驚坐起,四下察看,發現老人躺倒在不遠處,幸運得沒跟他一樣被石頭撞得全身發疼,不過即使這麼一路下滑,仍沒被驚醒。艾希米往桑達特爬過去,一路撿拾掉下來的東西,破袋子、水壺、不知裝著什麼的小瓶子、油膩膩小鍋、木水杯;桑達特的巫杖仍好端端繫在他外衣上。 他是死了吧?艾希米這樣想,爬過去,側臉湊進桑達特的鼻子,仍聽到沈緩的呼息均勻發散。他不知該覺慶幸還是懊惱。艾希米將那些掉落的東西收拾入袋子裡,托著桑達特無知覺的身子站起來;這一旋身,卻看到不遠處的黑暗後,搖曳著隱約燈光。艾希米以為自己終於出現幻覺,他幾度眨眼,用凍如冰柱的手指拚命搓揉不聽使喚的眼皮。那確實是燈光,不是幽藍月色。瞇著眼,他看見那發自一棟獨自矗立在沈黯雪景中的小屋。 艾希米趕緊抓了桑達特,一路托著老人跟行李,往那小屋衝去。他健步如飛,忘了疲累和疼痛,喘息著,看那燈火越來越近,小屋的輪廓也逐漸清晰。「就到了,老頭,你看到了吧?」他喃喃唸著,「就到了,有燈、有火、有食物,還有人!」 這是真的吧?艾希米站在那扇低矮破舊的木門前,有點怕自己一伸出手,眼前景象就會如泡沫破碎消失。他顫抖著冰冷無知覺的手,手指連曲起來都沒辦法,便以掌心在粗紋木門上拍了拍。等了許多都沒有回應,或許還是幻影吧?艾希米模糊地想,一手已經撐不住桑達特,沈睡的老人滑落地上,靠著他腳邊。艾希米正想再試試看,抬起手,門卻開了;一股混著食物、獸皮、藥草跟柴火的味道自門縫中流洩而出,昏黃的光斜斜投射在他臉上,艾希米看見門後站著一個嬌小女人,謹慎地半開著門,大半身子隱藏在後頭,只露出臉。 女人仰首看他,似乎說了什麼,但艾希米沒聽真切,只看見她映照雪色蒼白的臉在門後躲藏,細長灰銀雙目下垂,小巧的唇抿緊,臉頰散佈淡淡褐色班痕。 「救……我的同伴生病了,求你……」一開口,才察覺嘴唇痛得驚人,彷彿被用力往四面八方拉扯。艾希米停下喘息,思索著該說什麼。「我、我的同伴……他是、他生病了……需要……」 「他在哪裡?」 這一次女人說的話他可聽得清楚,艾希米轉動僵硬的身子用力撐起桑達特,將他拉至身邊。「他生病了,我、我找不到……」 女人雙目微瞇,一瞬間作了決定,她拉開門,「進來吧。」 艾希米帶著桑達特、巫杖、行李和冷霜風雪,一起進入女人的小屋。小屋比他想像中要大,入門廳堂有個極大的石砌火爐,暖融融燒著烈火,走廊後有隔間,他還沒細看,就被女人領著往火爐前去,她彎身攤開一張撲在一旁的獸皮,要艾希米將桑達特放下。 女人先摸摸桑達特的臉,試探呼息,翻下眼皮,又捏捏重重衣物下的手臂,拉掉手套翻看手掌;姿態極熟練,像是個有經驗的醫者,也像巫師。察看了一會兒,女人不發一言站起身。 「怎麼樣?他、他怎麼樣?」艾希米顫聲問。 「你先坐下。」女人說,牽起他一隻手臂,拉著他回身落坐一張鋪著軟墊的單人椅。艾希米直覺討厭這女人毫無預兆的突然碰觸,又沒力氣推開,只好任她這樣拉扯,但一坐下,艾希米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永遠也不會站起來了。暖意潮湧上他的眼睛,全身凍結的部位漸漸放鬆,但仍隱隱感覺到周身傳來一絲絲刺痛感。 「喝一點。」 艾希米睜開眼,看見女人拿了只杯子擺在他面前。艾希米也不管那是什麼,拿起來就喝。是酒。燒灼的烈酒。他魯莽地灌下一口,隨即感覺到從口腔、食道至胃部散發濃厚煙硝氣味,燙得灼痛,溫暖卻迅速從內部開始擴散至全身。他忍著那痛,再喝一口。 「還、還有嗎?」飲盡後,他口舌不靈地問。 「只能喝一杯。我等下燉些熱湯給你。」女人說。 艾希米沒反駁,他也無力反駁,只是坐著,迷濛中閉上眼睛。他可以感覺到女人在摸他的臉、翻眼皮、捏手臂、轉看他的手掌,就像她對桑達特做的檢查。為什麼?他又不是病人。艾希米集中意志睜開眼,看見女人蹲踞在他旁邊,正握著他手掌,細看被凍得青藍的手指。 「你、你去……」他想抽回手,卻沒有力氣,「他怎麼樣?」 女人撇臉看了下躺在火爐前的桑達特。火光下,她銀灰的眼抹上淡黃金光,抿著唇,側頭望向艾希米。「他生病了。」 「我知道他生病了。你不會……不會想想辦法?」 「我會想辦法的,不過你也病了。」 「我沒有。」艾希米說,卻感覺舌頭仍殘留濃烈酒味,整張嘴像浸泡在酒缸裡,他很快就覺得飄忽起來。「我沒有……酒……」 「你不能喝酒。我燉湯給你。」女人重複說,細柔的嗓音迷離如微風。 「他……老頭……」艾希米突然想起,挺直上身。 「他沒事。」女人輕推他肩膀一下,艾希米又落回椅子,睡意突然來襲,他勉強想撐開眼,所見卻只是灑著濛濛昏色的光亮,織成一片浮動煙霧,邊緣一圈黑色緊緊束縛著。 「你們從哪裡來的?」他似乎聽見女人這樣問。 「加雷……」 「你們看起來不像加雷人。」 「我們……誰是加雷人?」他才不是盜賊,艾希米不悅地想。「我又沒說我是……加雷人……嘿!」 艾希米突然覺得臉頰一陣刺痛,撐眼跳起來;或是他以為自己跳了起來,但屁股實則仍黏在椅墊上。「你弄了什麼?」 「我幫你擦點藥,你有凍傷。」女人平靜地說。 「別弄了,你去弄他的……」艾希米胡亂揮手,感覺剛才被女人碰過的面頰既熱且冷,火辣辣燒灼,卻又拉扯緊繃,他抬手想抹掉臉頰上的東西。 「別碰。」女人拉住他的手腕。 「走、走開……」艾希米想推開女人,用盡氣力卻怎麼樣都甩脫不掉,他急慌了,大吼一聲,「滾開!」 他想站起來甩開女人,整個身體卻失去平衡,往前栽倒,側身撞上破損的厚地毯。突然眼前全黑,刺痛得幾乎睜不開,艾希米拚命眨眼,閉目、睜開,淚水從眼角流出,他沮喪地抬手遮住雙目,「我、我的眼睛……」 「沒事,沒事,是雪盲,看來不嚴重,你會恢復的。」女人說。 艾希米再也無法動,只感覺女人有些費力地拉扯他的四肢,讓他以較舒服的姿態躺臥在地毯上。他聽到女人在他身邊動作時衣裙窸窣摩擦的聲響,柴火靜謐燃燒,偶然嗶剝響裂。那股又熱又冷的感覺再度覆上臉頰,艾希米想轉頭抵抗,卻做不到;鼻間隱隱竄入草藥鮮嫩氣息,還有女人頭髮的香氣。她的頭髮似乎是黃色的,艾希米朦朧地想,女人的頭髮,還有味道。好久沒有這麼接近過了。 「你會沒事的。」 她怎麼知道?她是誰?敵人躲在暗處,如果他能看見…… 「我知道。你休息吧。」 她又知道什麼了?她不知道,睡著以後會有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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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