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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第八章(3)
2006/08/10 19:38:49瀏覽271|回應0|推薦1

那一晚的襲擊,被雪狼殺了、傷了近三分之一的原牛,其中幾隻受傷嚴重的,也被乾脆結束痛苦。受傷的人則不到十個。聽有經驗的人說,這狀況算是不錯的;法術的防禦發揮效果,只有三匹雪狼能成功入侵,但三匹已造成不算小的傷害。闖入的三匹狼都被殺,其餘在外頭徘徊的,也殺了不少,剩下的少數被驅趕離開。

那三匹闖入的狼裡,艾希米和華里茲就殺了兩匹,但事後這兩人卻被訓了一頓。在津龍的帳棚內,兩人剛剛換下一身髒衣物,隨便洗了頭臉,身上仍散發鮮血與內臟的腥臭味。

「兩個菜鳥,明明就知道有危險,還不退?後援就快到了,也不先等等,就這麼想立功呀?」扮黑臉的沙利羅惡聲說。

「年輕人嘛,總是想作點什麼。」一旁扮白臉的雄亞顫動白色眉毛,下垂、慈藹的眼靈活。

「就算這樣,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嗎?」

「其實都是我……」華里茲一開口,但被沙利羅以銅鈴大的眼怒目瞪視,又將話語吞回腹中。

「領隊,他們說來雖然有立功,不過實在是太亂來了。」

「那你說,該怎麼作?」尚未發過一詞的津龍終於開口問。

「要他們兩個人去處理牛屍。還有,今後幾天都要清掃牛糞跟餵食乾草。只有兩個人。」

「喂,喂,這樣的工作份量會不會太多了?他們才兩個人。」雄亞抗議道。這些工作通常都是大家輪流去作的,而且像清牛糞跟餵食的工作,還不只兩人可以做得了。

「不然怎麼叫懲罰?」沙利羅又瞪著眼,鼻孔掀張,兇惡如氣憤的獸。

低首的華里茲拉長嘴角,露出一副苦瓜臉,偷偷側眼看一旁的艾希米,卻見他一點都沒有挨罵的反應,也不生氣,或不羞愧,只是直挺挺地站著,還像沒事人般瞪著正在發脾氣的沙利羅。

「就算是懲罰,這兩個孩子多少也有立點功。」

「雄老,你太心軟了。」

「你呀,太嚴厲了。」

「雄老……」

「好了,」津龍說,「清理牛屍大家一起清,但是華里茲跟艾希米兩人,每天都要負責清理牛糞跟餵食,當然,別人也會幫忙;不過這段期間,華里茲,你不准用法術。」

華里茲明顯地鬆了一口氣,趕緊對著領隊鞠躬。「謝、謝謝領隊。」

艾希米沒有任何動作或是道謝,目光直直看著前方。津龍微皺眉。「艾希米,你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

津龍細看年輕人緊繃的表情,黝黑的臉頰光滑,眼眸強硬,身軀僵直。他忽然放鬆眉頭。「至少,跟幫你們求情的雄老道聲謝吧。」

華里茲反應極快地彎身道謝,艾希米卻彷彿猶豫著什麼,過了一會兒才輕吐一聲,「謝謝。」不意換來白髮白眉老人一個親切的微笑。

「好了,你們兩個,出去幫忙。」津龍說,「晚點再洗一次身體,你們臭死了。」

華里茲露出笑容,「遵命。」說完拉著艾希米一同跑出帳棚。

天已經亮了,燻然的陽光平鋪雪原,昨夜的混戰痕跡更是清晰。未受傷的原牛被帶到另一處休息、餵食,原地只留下不完整的牛屍和狼屍,血液如黑色焦泥固著在雪地上。幾乎所有人都在收拾殘局,牛屍相當多,他們一一檢視、拾起。據說,被雪狼咬過的牛屍腐化速度較快,不適合拿來食用,因此必須挑選出可食用的留下,其餘的就找個地方埋了。狼屍也是,幾乎沒有人會吃狼肉,大部分都是將屍體收拾收拾,埋入一個大坑。

「艾希米,你剛才是怎麼回事呀。」

「什麼事?」

「剛才,我還以為你要發脾氣了。你都不怕嗎?」

被訓斥、懲罰,對艾希米而言已是非常習慣的事情,他不覺得害怕,甚至連羞辱感都沒有,那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或許起先會覺得難堪,但那階段已經離他很遙遠了;艾希米知道,這種時候,只要關閉腦子就可以了。接收訊息,卻把自己當成一面牆、一張鏡子,將向他投來的情緒與責難反射回去;他可以沒有感覺。他不懂華里茲為什麼說他看起來很生氣。

「你呀,被罵的時候要慚愧一點,不然他們會覺得你沒在反省啦。」華里茲繼續叼敘,「還好這一次有雄老求情,不然我看我們兩個要鏟牛糞跟乾草到死。」

「嗯。」雖然聽不太懂,但艾希米點點頭。

他們走近在雪地上收拾牛屍狼屍的人,其中一個在剷雪的身影很面熟,那人停下動作,抬頭,看見華里茲和艾希米,朝他們揮揮手。原來是鮑爾斯。華里茲也揮手回應;艾希米看著老人陽光下紋路縱橫的臉,被映雪曬黑的頰上漾著一種無所顧忌的笑容。然後,他才發現自己也舉起手,朝鮑爾斯揮了揮。艾希米心頭一動,有些莫名其妙地瞪著那隻舉起來的右手。

「不過,慚愧也不能都用裝的啦,那些人很精,一定看得出來。我是真的有在反省,昨晚會變成那樣都是我的錯,只學了點皮毛,就想獻寶。我應該聽你的話,快點走人的。」華里茲唸著,接著忽然轉頭看艾希米,露出純真而靦腆的微笑。「艾希米,謝謝你救了我。」

艾希米其實不太記得自己作了什麼。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回過神時,總是一身是傷,濃血、碎肉、泥巴、火藥,沾滿全身。他同樣不記得他對那匹雪狼作了什麼,也不明瞭華里茲的道謝從何而來。從來沒有人對他的所作所為有任何言語表示,一個眼神、閃避的姿態、嫌惡地皺眉,這樣就夠了,他再遲鈍也明白那些情緒和感激無關。

那一整天,他們都在清理牛屍與狼屍,照顧受驚嚇的牲畜,到了晚上,索得和哈貝不知從哪裡拿來一個大鐵桶,燒了一大鍋的熱水,將艾希米和華里茲推進去,洗去一身狼血腐臭。晚餐的大鍋菜裡多了很多新鮮的原牛肉,這一天清理的勞動可不比平常趕路的運動量少,而且因為損失不多,幾乎無人受傷,每個人情緒倒是相當高昂。

艾希米和華里茲還是得做完所有清理牛糞跟餵食乾草的工作。在牛群聚集休憩的地方,遠遠看見營火黯澄橘光搖影,人們說話的聲音與風交融,窸窣而溫和。驀地傳來歌聲,但艾希米不知道那算不算歌,聽起來像是從人類喉嚨深處共振發出的低吼,如沉沉的風刮過雪原,搖下樹梢一片葉子,引得低首吃草的牛群停頓一會兒,又繼續進食。他聽過這歌聲,艾希米曾聽桑達特唱過,當時覺得粗嘎難聽,但是他站在雪原上,那歌聲襯著風鳴,猶如溫和暖流,靜悄悄滑過凝冷大地,融化表層冰霜,輕輕搔弄著底下沈睡的植物綠芽。艾希米不覺全身放鬆。

「是瑞佛賽。」華里茲也停下手邊工作,說道。

「誰?」

「瑞佛賽呀,你忘了嗎?黑黑的,個子小,但肩膀很寬那一個。」

「是他在唱歌?」

華里茲點頭,「瑞佛賽是我們那裡最會唱『落蕭曲』的人。」

歌聲的抑揚頓挫極微,他以前只覺得這像是一種無意義的呻吟,發自野蠻人的嘴裡;他不知道,在風聲、雪地、暮天、無邊山巒的背景下,這彷如低鳴的歌聲卻是最自然的樂音,模仿著北地人從小聽到大的季節變遷。

「『落蕭曲』是我們北地人的歌謠。你聽過嗎?艾希米。」

「聽過。」

艾希米忽然憶起那個山間狩獵小屋,他因為打斯的戒斷症狀和重傷,而在那裡待了一段時間。第一次聽到「落蕭曲」就是在那個時候。艾希米記得那間小屋,窄小而狹長,到處皆是獵人留下的狩獵道具和堆積灰塵的鍋碗瓢盆;他還記得床邊的那扇窗,框著一方綠樹遠景,簡陋窗框的木頭紋路彷似眼睛,旁邊缺了一塊,如被鳥類啄過般不整齊的斷面。桑達特經常盤腿坐在火爐前,有時整夜不動,有時會唱歌。

艾希米訝異自己竟能記得這麼清楚,療傷的過程無趣而煩悶,但他卻能一一數出那小屋內有什麼物品、哪個地方下了雨會漏水、哪面牆有破洞、窗外每一棵樹木的形狀大小,還有他和桑達特做過什麼、說了什麼。他竟然記得。

艾希米和華里茲完成工作後,瑞佛賽的歌唱已經結束,聚集的人群散去,他們需要休息,同時,守夜也不能鬆懈。他們猜想大鍋菜應該已經空了,卻在營火邊看見滿滿的兩碗燉湯。

「留給你們的喔。」索得說。

拿起比平常多兩倍份量的燉湯,華里茲開心地吃將起來。等食物落入胃裡,艾希米才發現原來自己這麼餓;前一晚的刺激、一整天的勞動、午餐草草將就,而今手捧滿滿一碗湯,坐在散著暖融紅光的營火邊,他感覺心底有什麼東西在沉積,緩慢、不著痕跡,卻是一種自然而寧靜的相容,漲得他的胸腹間滿滿的。

「嘿,艾希米,」有個人拍了他肩頭一下,艾希米一看,原來是吉多。「早點休息,今晚還是要守夜。」大叔笑嘻嘻地說完就離開。

每個經過的人幾乎都會停下來跟兩個年輕人聊幾句,但他們將目光落在艾希米身上,和他說話的次數變多了。索得和哈貝本該先去休息,這時也跑來一同坐在營火邊,不斷追問昨天晚上的情形。艾希米是經由華里茲的敘述才知道,雪狼撲上來時,他一把推開華里茲,卻被狼重重壓住;雪狼的體型約莫跟艾希米差不多大小,但他不僅先劃傷雪狼腹部,還從底下爬出來,一得到自由就像發狠一般,手拿短刀不斷往雪狼的頭頸處猛刺,也不顧那狼試圖轉動頭部肯咬他的手臂。這過程,索得和哈貝聽得雙眼發亮,久久停佇在艾希米身上,閃著不可思議的光爍。艾希米什麼也沒說,猛吞下碗裡的食物,試圖忽視他們的眼神,但不知道為什麼,夜風寒凝,他臉頰卻很熱。一定是因為靠營火太近了吧。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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