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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第九章(2)
2006/08/15 19:14:53瀏覽345|回應0|推薦0

艾希米一進門,趕緊到後頭桑達特的房間探視。桑達特躺在床上,灰白的髮和鬍子糾結在一起,纏繞著佈滿皺紋、明顯消瘦的臉,厚重被子下,胸腹微微起伏。黯淡的光照著他乾枯髮絲,沿著臉上每一道線條蜿蜒,如暗色河流。艾希米放輕腳步靠近,握住棉被下桑達特的手掌。冰冷、消瘦、僵硬、櫛瘤突出,好像捉著一把無生命的枯枝。或許是艾希米的動作驚動了他,桑達特緩緩睜開眼睛。「小子?」

「我在這裡。」他抽回手。

桑達特的眼珠轉了一圈,才落在艾希米身上。他枯焦的嘴唇開合幾次,似乎想說什麼,但只傳出空洞的喘息。

「你又在發熱了,我去幫你煮點藥。」

桑達特張嘴、想抬手,卻沒有力氣,胸腹間虛弱下沈,連聲音都發不出,眼睜睜看著艾希米走出房間。艾希米轉到後頭小廚房,生了兩個爐火,一邊煮藥,一邊熱茹絲琳給的牛肉湯。待藥煮好了,他拿回房間,扶起桑達特,看著他一口一口喝下。老人仍臉色蒼白、嘴唇乾裂,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如逐漸失去露水灌溉的樹木。喝完藥後,桑達特又打起盹來,艾希米見他似乎不再發熱,放心離開房間,到房子內各處添柴火,盡量讓這裡溫暖起來。他打算今晚留在這裡看顧,前一陣子他幾乎晚上都沒住這裡,似是疏忽了對桑達特的照料,頓時讓他覺得有種鬱結沉積在胸口。

天色晚了,入夜後,風雪更加強勁,窗外所見僅餘一片白霜交錯,只能從細微縫隙中看到一絲絲夜色風景。艾希米熱了原牛肉湯,自己吃了一點,原本想要同桑達特一起吃,但見他還在睡,便又將肉湯倒回鍋內保暖,拿了裝著紅芋酒的酒瓶,擱在爐火旁,待暖了以後,一口一口慢慢喝起來。身子暖和了,他感覺四肢放鬆,肌肉軟化,眼皮也沉沉蓋下來。想起桑達特的狀況,艾希米硬撐著,逐漸狹窄的視線蒙上一層黯影,錯散的粒子逐漸放大又退卻。他忽覺全身無法動彈,一股熟悉的戰慄感覺流竄全身,如細針戳刺皮膚表層。艾希米急促呼吸、肢體末端顫抖,但身體仍被這突如其來的壓迫感所癱瘓。眼前景物霧濛濛一片,黑色的粒子靠近、聚攏,蠕動、掙扎著,漸漸形成一個黯沉、不透明的形體,慢慢朝他靠近。艾希米感覺胸腔一陣壓迫,肺部內的空氣瞬間被擠出去,他張嘴,無聲地吶喊,突然感覺一隻手臂被什麼緊緊壓住。艾希米掙扎地轉頭,發現他身邊躺著一個男孩,黑暗中,他的雙眼睜得圓大,無神地虛無。「別動,」男孩的唇形說,「不要動。」

「齊洛?」

男孩的眼角溢著淚。「他們會來……他們來了。要裝作不知道,否則會……」

不!驚悚竄過艾希米的身子,障蔽的記憶逐漸清晰,他看著那影子靠近,伸出如爪子般的細肢,冰冷攀上下腹,漸漸升至胸口、脖頸,他覺得身體在往下沈落,下頭是沒有盡頭的無底洞。「齊洛……」

「不要動。不要動。求求你,不要動……」男孩顫抖著哭泣。

「艾希米。」低沈微弱的聲音傳入耳裡,輕細如北地的春風,卻是清晰、沈重地,敲著艾希米的意識。他猛地睜開眼睛,全身冷汗、皮膚因冷空氣而刺麻,爐火仍旺盛燃燒。「艾希米……」那聲音又傳來,他隨即意會那聲音來自何處,起身衝向桑達特的房間。

桑達特翻轉於床鋪上,乾枯的指甲抓著自己的喉嚨,臉泛潮紅,大汗淋漓,張口喘氣的模樣宛如離水已久的水中生物。

「老頭!」艾希米衝過去,抓住老人試圖凌虐自己的手。「老頭,你怎麼了?」

桑達特雙目和嘴一起大張,眼球突出,伸出顫抖的手,彷彿他迄求已久的某樣東西就在眼前。他的指尖觸到艾希米的衣袖,突然緊緊一扭抓住。「小、小子……」

「你好燙!」艾希米低叫,手心底下的溫度如火燒;他從未想過人體可以有這樣的高溫。「怎麼又發熱了?藥沒有效嗎?」

「小子……」

「我再去拿藥給你吃。」他轉身,桑達特的手卻展現近來少見的驚人力道,死抓著他的袖子不放。「老頭?」

「不、不用了,小子……沒有用的……」他虛弱地喘氣,每一個字從嘴裡迸出,胸腔隨著劇烈顫抖。

「你、你在說什麼傻話?生病了不吃藥你是要怎樣?」艾希米生氣地甩開桑達特,退後幾步,「我、我很快,藥馬上就好了。」

「小子,艾希米,」桑達特抬眼看他,「你又做惡夢了?」

艾希米微微一愣:他怎麼知道?低頭與桑達特四目對視,他因痛苦而扭曲、消瘦的面容上,仍鑲嵌著那雙銀亮的眼睛,有時嚴厲,有時充滿憐憫。他從未注意到,桑達特的眼神幾乎從沒變過。艾希米一咬唇,「我去幫你煮藥。」

「小子、小子,聽我說,你先、聽我說……」桑達特突然用力咳嗽起來,艾希米一轉身,趕緊幫忙拍撫他的背脊順氣。他的手掌感覺到桑達特衣服底下的軀體,骨骼突出,肌肉幾乎都消失了,他手下的正是一把名符其實的老骨頭。

「你、你聽我說,小子,什麼都、不用作了,就這樣、就這樣讓我、靜靜躺著……」

「為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時間到了,小子。」桑達特再度平躺於床上,緩慢、用力地呼吸,夾著濃重雜音。「你、你什麼都不用作了,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不對,還不夠多,一定還有什麼沒有做,一定還有!」他低吼,迴聲震盪在胸臆深處,牽動無以名狀的酸楚,從那裡發酵,潑灑出他完全不熟悉的冷,逐漸擴散到四肢百骸。

「這樣就夠了,小子,這樣……就夠了。」桑達特閉上眼,又張開,「我以為他們有告訴你。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對不對?小子,該放手的時候,就應該要放手……」

「不對。」他猛力搖頭,站起身。「一定還有別的辦法,這裡的人都是巫師,你們家鄉的人都是巫師,一定會有辦法的。」

「就算是巫師,怎麼能與死亡搏鬥?」桑達特搖頭,臉部皺紋的牽扯看不出是笑抑或是痛苦。「小子,我必須告訴你……」

「我、我去找巴蒙,他跟你一樣是巫師,他一定有辦法救你。」艾希米將掉落的被子蓋回桑達特身上。「你要等我,我去把他找來。他一定有辦法救你。」

艾希米轉身跑出房間,手忙腳亂地拾起保暖的靴子、外衣、圍巾、帽子。他感覺眼角濕熱,又刺又痛,但他沒時間去想那是什麼,胡亂用衣袖擦去那不適感,套上衣物,開門衝入天地間一片風雪。雪下得極大,自天際密集地紛紛散落,遮掩風景,也遮掩藍色月光。幾乎除了一片白,他什麼也看不見,但艾希米以厚厚的毛圍巾護住臉,奮力踩著厚雪,一步一步向前走。雪積得比先前還要深,有些地方幾乎深及他的大腿,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將腿拔出,邁向下一步。不消多久,艾希米就覺得全身又冷又痛,禦寒衣物抵擋不了風雪的強力侵襲,雪片如冰冷刀鋒,但他仍勉強睜開疼痛的眼睛,試圖從遮蔽的白幕中辨識方向。他似乎看見茹絲琳房子的燈光,所以,只要再往後頭走一點,就可以看見巴蒙的房子了。

身體很冷,但他的心更冷。艾希米從沒經歷過這種感覺,好像就要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那是他身體的某一部份,一旦分離,他會痛苦得不知該如何活下去。艾希米的雙腳開始失去感覺,但仍機械式地抬起、拔出、放下,以手撥開面前的雪堆,腦子裡如同眼前的雪一般空白,只有一個念頭。他不能,不能讓那部分死去。艾希米突然感覺眼前浮現一片暗黃的光,他的手掌碰觸到什麼,一回神,他正站在一棟房子前,巴蒙的房子。他抬手用力敲門,「開門,」大吼著,試圖穿越簌簌雪聲,「開門,巴蒙。」

感覺像是等了許久,才有人來應門,巴蒙為歲月刻蝕的老臉出現在門後一道昏黃的縫隙間。「艾希米?」他下垂的眼角驚訝抬起。「這麼糟的天氣,你來做什麼?」

「你、你快跟我過來,桑達特他、他……」艾希米凍得上下排牙齒不斷打顫,拚命、焦急地想控制,卻怎麼樣也無法阻止全身的顫動。

巴蒙微瞇眼,嘆口氣,將艾希米拉進屋內。老人個頭較小,踮起腳尖摸摸艾希米圍巾下的臉,接著要他脫掉手套、靴子檢查,直到確定除了僵冷外,沒有凍傷跡象,才喚屋內的妻子端來一杯溫熱的紅芋酒,推著艾希米在門邊一張大椅坐下。「先喝酒,暖暖身子,再說話。」

艾希米別無選擇,依照巴蒙的話先將酒喝下。溫熱的紅芋酒遇上凍僵舌頭,如同冰丟入火中,他感覺整張嘴一陣刺痛,全身瑟宿地顫抖了下,但仍勉強壓抑痛感,將溫酒吞灌入腹。身體漸漸熱起來,但手腳仍微微顫抖著。巴蒙的妻子又再遞上第二杯,艾希米順從地喝下,打了一個嗝,口氣裡滿是酒味。他喘了口氣,終於感覺全身從表皮到骨骼、血液、內臟,又再從凍寒中復甦。

「怎麼了?艾希米,什麼事讓你在這種大風雪天跑來我這?」巴蒙輕聲問。

「是、是桑達特,」他仍覺有些口齒不靈,遂放慢速度。「他昨天晚上又發熱,我給他吃了藥,卻沒有效。現在藥沒了,又開始發熱,我、我來跟你拿藥,還要看看他……」艾希米抬起袖子搓搓刺痛的眼角,「他、他開始說傻話,要我不要理他。巴蒙,你幫我去看看他,好嗎?去救他,一定有方法可以救的,你們一定有方法。」

「他是這樣說嗎?」巴蒙顯得一點也不焦急,兀自低頭沈思,眉間投下火光的黯影,明滅閃爍。老人跨著小碎步,在艾希米坐著的椅子邊繞了一圈,接著抬頭看向亦站在一旁的妻子。夫妻兩人間似乎流傳著某種默契,不用言語,在沈默凝滯的空間中閃逝交流。巴蒙的妻子點個頭,轉身往房子後頭走去。

「艾希米,」巴蒙微微彎下身,與艾希米眼睛平視,「你要知道一件事。不是每種疾病,人類都能對抗。」

「可、可是,」他一著慌,舌頭又打結,「可是,你們是巫師。桑達特是巫師,你也是,不是嗎?」

「就算是巫師,也無法戰勝自然。」巴蒙緩緩地、極有耐心地說,「人類只是自然的其中一個元素,我們有幸能擷取其中一部份力量,幫助自己、幫助別人,我們的力量取自自然,也終將回歸自然。不能違背法則,否則那後果會反饋到人類身上,而且嚴重程度更甚。這就是為什麼北地的巫師最多;我們北地人,是最知道什麼叫做大自然的恩惠與嚴厲,你看看外頭,能不敬畏嗎?人類多麼渺小,在這種天候狀況下,在外頭待一個晚上,就是神都救不回一條生命。我們有力量,但也知道有極限。」

「可是,桑達特……」

「艾希米,桑達特的年紀已經很大、很大了。」巴蒙說,扳起身子,輕搖頭。

「但他一直都好好的,他看起來這麼的……」在艾希米的記憶中,桑達特總是這麼生龍活虎;起先以為他不過是個老頭子,數度欲攻擊他,卻總是反被打得滿頭包。他面對巨龍、惡靈時展現的力量,他為純樸村民治病、修整、祈福,他一路上叼敘著自己的經歷、故事,強迫艾希米回應,又限制他不能喝酒、不能出狂氣,精明而仁慈的眼睛,嚴厲卻又關愛的舉措,這一切,一幕一幕浮上艾希米的眼前。「他看起來這麼的……」

「艾希米,艾希米,你聽我說,」巴蒙將一隻手擺在艾西米的肩上,「生死有命,你要學會放手。我們北地人知道,力量取自自然,也要回歸自然。我想,桑達特那時候說要歸鄉,大概是早就知道自己時候已經到了。」

「不是!」艾希米頓覺全身的力氣從胸口的某個縫隙傾洩光,他內裡空空洞洞,只有不遜於窗外的冷風來回飄盪呼嘯。他虛軟抬起一手遮住臉,「我、那我該怎麼辦?」

巴蒙同情地俯視悲傷的年輕人。他不知道艾希米問的問題是針對桑達特,還是他自己。從那副看似健壯的身體裡,滿滿溢出暗色河流,他已被淘空。巴蒙聽見他年老而稍微瘸腿的妻子蹙至身邊,轉身見她手中拿了個小小布包。巴蒙一樣對妻子點個頭,接過布包,遞給艾希米。「艾希米,這個給你。」

「是……什麼?」

「一點曬乾的無懼根。呃,你應該知道,我們有時候會嚼一點這種東西。」

「可是……」艾希米沒接過布包,錯愕看著巴蒙。

「不是給你吃的,是給桑達特。他現在一定很痛苦,吃一些,可以讓他好過一點。」

巴蒙接著要妻子拿來一些乳白色的防凍霜膏,抹在艾希米的臉上、手掌、腳上和脖頸處,才讓他穿上厚實的保暖衣物、圍巾、靴子等,再將包裹無懼根的小包塞進他大衣裡。「這樣比較不會凍傷。趁現在風雪稍微小了點,你快回去吧。或許是最後一個晚上了,去陪在他身邊。」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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