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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12 20:00:52瀏覽292|回應0|推薦0 | |
艾希米剛剛推開老人,掙扎坐起,就又被怒氣勃發的老人揪住脖子。老人紅通通的酒槽鼻、皺紋下垂遮蓋的眼、牙齒零落的嘴傳出酒臭、身上翻倒菜餚的酸味,一併落入眼中鼻裡,他下意識地側臉閃開,拽住老人的手,一使勁扭轉,老人隨即鬆手,發出唉叫。「唉、唉、唉,你這個沒良心的……就知道是你這兔崽子幹的,我就知道!」 「季藏老頭,你別喝得發昏了,快起來。」費布立歐拉起腳步不穩的老人,但老人不領情地一掌揮開,「走、走開,你這傢伙,平常不給我酒喝,今天讓我喝喝會死嗎?可是這個兔崽子……唉唷喂,我的酒呀……」他兩腳晃蕩打結,又一屁股坐在地上,踢腿晃動身子,開始像孩童一樣耍賴起來。「全都沒有了……全都沒有了,一把火燒光了,他們也不會回來了,全都沒有了……」 艾希米抹著季藏髒污的手擦在身上的油漬,莫名其妙看著這突然發起酒瘋的老人,除了費布立歐,卻沒什麼人理會,他們逕自醉醺醺由地上爬起,拍去身上灰塵髒物。 「好了,你起來了吧,季藏老頭。」費布立歐龐大的身軀蹲在一旁,耐心安撫,一邊順手扶起傾倒的椅子跟杯盤。「都是那兩個小子惹的禍,我要他們跟你道歉。」 「……都沒有了,嗚……都沒有了,都是他們……是他們害的,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如果不是……」他一邊抽抽搭搭哭著,一邊以袖子擦眼淚,卻將袖口上的髒污抹在臉上,「都是、都是因為……」季藏眼神一轉,泛上鬥狠的清明,一跳起身衝向艾希米,「就是你!就是你!都是因為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你就是那個傢伙,就是你殺了我……」 「你別搞錯對象了,季藏老頭,」費布立歐喝道,「別在我店裡撒野!」 「都是你,都是你……」季藏卻不顧費布立歐的警告,五短四肢揮舞,倒向艾希米。「你這個該死的狂戰士!」 艾希米原本想躲開,但那句話一出,卻像一道雷擊猛然打在他的頭頂般,頓時腦海一片空白,酒醒了,卻無法思考、無法動作;他還以為沒有人知道,還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在這裡,他沒有出過狂氣,一次都沒有,為什麼…… 「都是因為你們,都是因為你們這些殺人魔,他才會死的,都是因為你!」比艾希米矮上一個頭的老人瘋狂以掌拍擊著他的胸腹;艾希米卻幾乎感覺不到痛,眼前呈現的是一個怪異的景象,憤怒、悲痛的老人,華里茲和索得、哈貝他們訝異的臉,其他人觀望的眼神。他直楞楞站著,任由季藏一個個拳頭落在身上。 「季藏老頭,你搞錯了啦,不是他,那已經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華里茲一身食物碎片,亂髮落著油亮湯水,衝過來試圖抓住老人雙手。「艾希米救了我耶,那不一樣啦。」 「你走開,走開啦。」季藏怒吼,推開華里茲,「你這小子,就聽你在那裡吹噓了一晚,你以為自己很厲害嗎?哼,不自量力。」他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你白癡!天真!他哪是來救你,他是要殺了你,殺了所有人,狂戰士全都一個樣,都是一個樣。」 艾希米被打得踉蹌倒退數步。他想掉頭就走,他熟悉那自胸腹間逐漸湧起的騷動,包圍著心律,狠狠敲打,胃裡酒液如沸騰般發泡,泛著酸氣爭上喉頭。他咬緊牙根,雙拳緊握,感覺到肌肉因壓抑而僵硬顫抖。 「殺人魔!惡鬼!瘟神!」季藏老頭一邊喊叫、掄拳擊打艾希米,眼淚不停落,全身簌簌抖著。「該死的是你,是你們!還我兒子來!」 殺人魔。惡鬼。瘟神。艾希米感覺眼前畫面如淹沒在一片水中浮動著,偌大的酒店扭曲、傾壓,他們的眼睛都集中到他身上,冷漠、不安、懷疑、排拒。殺人魔。那一張張臉,被黑土和血液凝融遮掩,驚懼喊叫。你為什麼不去死? 他看見自己的手移動了,握緊的拳頭朝季藏揮舞。停,停下來;但在他胸腹間流竄的瘋狂指使、佔據他的身體。艾希米的拳頭還未碰到季藏,他忽然感覺一股狂風往自己掃來,托著他的身體,僅只一瞬,他整個人離了地,四肢動彈不得,像是有隻無形的手抓著他在空中翻轉,他只覺自己被猛力晃了好幾下,接著「咚」一聲重重摔在地上。艾希米聽到身旁很近的地方傳來「嗤嗤」聲,接著是一股焦味,他勉力睜開昏花的眼,卻是竄入一片紅黃星火,感受到熾人熱度往眼鼻撲來。是火。他反射性地跳起來,急急退遠,但右手袖子卻著火,艾希米不顧疼痛,用另一手用力拍撲火焰,就在這時,一盆冷水突然從他頭上澆下,弄得他一身濕,也熄滅袖子上的火;袖子燒出一長條黑色污漬,緩緩冒著白煙。 艾希米呆楞地坐在地上,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是誰把他丟出去?又是誰拿水澆在他身上?他茫然環顧四周,他們都圍在一旁,離他有一段距離,艾希米發現自己坐在火爐附近,腳邊有個仍泛著水光的空水盆。原來如此。他遲鈍的腦子緩慢運轉,原來如此,這裡的人全都是…… 突然有個人衝過來,拉著艾希米沒燒傷的手臂硬將他從地上扯起,穿過圍觀人群,將他推出酒店大門。沒有人說話,只是看著,情緒隱匿在寂靜伏流下,唯一清晰可辨的,是季藏混雜著喃喃咒罵的啜泣。 夜寒伴隨冰風雪侵襲他的臉,髮上的水滴幾乎在瞬間被凝凍;屋外不見燈火,細白的雪映著上東月紅光,彷如帶著鐵鏽,紛紛落在一叢叢如瘤起伏的屋舍闇影。艾希米因突來的寒冷而顫抖,突地他的大衣被丟在他身上,艾希米回頭,見是費布立歐。高大、肩膀寬厚的中年男人站在屋舍下斜影處,看不清臉容,只見泛著銀光的眼閃閃發亮。 「抱歉,艾希米,你先走吧。」他摸摸下巴的鬍子,「季藏老頭醉了;但即使他醉了,你也不能動手打人,所以他們才會……」 「我……」 「我知道,我知道,對你很抱歉,艾希米,」費布立歐嘆氣,大大的掌搭在艾希米肩上,「你的身份我們早就知道了,從你一踏進這裡就知道了。」 艾希米瞠目結舌。「可是為什麼……」 「不把你趕走嗎?」費布立歐搖頭,「不管你是什麼人,犯罪者、流放者、逃亡者,甚至是狂戰士,我們都不會理會。這種人在這裡,只要不惹是生非、傷害人,我們北地人都可以接受。若是胡作非為,就算我們不動手,這塊土地也會解決掉他。」 不知是因為風寒,身上又灑了水,還是因為費布立歐話裡「自生自滅」的意味,艾希米打了個冷顫。 「你來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你是狂戰士,而且還是被流放的。但是因為你看起來正常,又跟著個巫師,很照顧他的樣子,我們暫且認為你無害,讓你先留下來一段時間看看。」 在費布立歐的店討論;艾希米想起茹絲琳曾這樣說過。他們不僅討論他的去留,還有他的身份問題。原來如此。 「雖然大多數人決議可以讓你留下來,不過,你應該知道,戰爭對北地不是沒有影響。」費布立歐瞥了眼後頭緊閉的黑門,厚厚木板遮擋住聲浪與光線。「我們這裡參加過戰爭的人也不少,連我都去南方打仗過,僥倖只傷了手臂就回來;但有些人就沒這麼幸運了。 「季藏老頭十幾年前跟他才滿十八歲的兒子一起被徵召去南方打仗,他傷了一條腿,那個年輕人卻……」費布立歐避開艾希米茫然的視線,「原本父子兩被分在同一營區,算是幸運了,季藏老頭還想可以時時照顧兒子,沒想到結果卻是親眼看見兒子被殺。」 「是被……」 「是被狂戰士殺的。」 他不驚訝,一點錯愕的感覺也沒有。從季藏破碎的隻字片語中,艾希米早已猜出殺害他兒子的兇手。被屬於友軍的狂戰士所殺,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雖然每回出狂氣時他都不怎麼記得經過,但他想,除了敵人以外,他恐怕也殺了為數不少的自己人;艾希米卻是第一次意識到,他所殺的那些人,背後有多少個像季藏一樣的家人。 「艾希米,你自己是狂戰士,應該也知道,一出狂氣,什麼都顧不了,只要在視線所及會動的物體,全數殲滅,不會管那是敵軍還是友軍。」費布立歐靜靜觀察著不言語的艾希米,「季藏後來就一蹶不振了,回來也只知道喝酒,之前還有老婆逼著工作,有時候求他戒酒,雞貓亂叫地哭了整條街都聽得一清二楚,但前兩年他老婆也去世了,沒人逼,不工作,酒又開始喝,性子更壞了。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不管怎麼說,你們也算是受害者吧。但也不要怪季藏,他就只剩一個人,一生都被戰爭給毀了,總得找一個可以埋怨的對象,不然怎麼過活?」 艾希米微微轉動僵硬的頸部,逐漸對上費布立歐的眼睛。中年男人清明的眼裡不帶一點雜質,銀灰透亮,眼角閃著紅月幽光,沒有批判、鄙視,只是陳述事實。 「你們……要我離開嗎?」他說,聲音乾澀,被風吹裂。 「不,還早,更何況你其實也沒作什麼太嚴重的事情。」費布立歐很快地說,「雖然我說得不見得准,但你在趕集時表現不錯,救了華里茲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頭也是事實;我們只是不希望你再傷人。」 「這裡還有人的親人也是被狂戰士……」 「就我所知,除了季藏之外,應該沒有;但或許有,只是沒人說。 「艾希米,季藏的事情不是你的錯。但,我想,我們每個人或許都該負一點責任吧。」 什麼責任?還不夠嗎?他不知道自己還必須背負什麼,髮上結晶的冰珠垂落,身上濕浸的布料逐漸冷硬,越來越沈重。 「你先回去,換個衣服,休息一下。你們在外頭跑了好幾天,也累了,休息吧。」費布立歐說,推了推他的肩。 艾希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下意識地邁開步伐,一步一步踩著晶瑩堅硬的雪地,沒有燈光指引,蜿蜒於房舍間的道路,漂浮著一層深褐。他彎出房舍密集的城鎮中心,走向牧場、農地間的小路,黑沉的天壓制透光雪原,開闊無邊。艾希米跌跌撞撞地走著,靴子踢著硬雪,鼻息因吸入過寒空氣而疼痛。或許,他不該留下。或許,他該一直走下去。往前走,繼續往前。 回過神時,艾希米站在茹絲琳家門口。他沒有回去老威勒的房子,卻反倒拐了個彎走到這裡來。他抬手想敲門,動作剎時停住。他來這裡作什麼?艾希米問著;只是想確認,確認……門突然打開了。茹絲琳站在門後,室內黯淡黃光披著她的長髮,微微上揚的眼神,與他拖著桑達特,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時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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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