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斬首

　 她覺得，自己這一生從來沒有這麼接近真相過。在那輛公車上看到那具無頭屍體的那一刻，她真的這麼想。

那一天她和女友出門逛街，一路上沿著騎樓走，每看到一間服飾店就進去逛逛，翻翻衣服，品頭論足一番，有時候還進試衣間試穿一下，但最後兩人一件都沒買就出來。有沒有得到什麼戰利品無所謂，她們只是想享受一下兩個女人一起逛街，談服裝、鞋子、首飾、髮型、演藝圈八卦，和抱怨男朋友的單純樂趣。走完一整條熱鬧商圈，兩人也累了。友人提議去一家最近在網路上相當多人推薦的下午茶店，但離這兒有一點距離。因為走得相當遠了，她們決定搭公車。搭上那一台公車。

車上人很少。她和友人坐在後排的兩人座上，其他人大多集中在最前方。除了司機以外還有三個人，一個是穿著淺灰色西裝的中年上班族男子，一個看來大約二十出頭，穿著牛仔褲的年輕男子，跟一個穿著暗紅色套裝的初老歐巴桑。她起初有點疑惑，週六的下午，路經鬧區的公車不應該這麼冷清，但因為跟友人談興正濃，也就不怎麼在意。只是，當她一邊跟友人說話時，眼角瞄到司機一眼。那個司機穿著全套藍色制服，還戴著帽子，但帽沿壓得很低，幾乎遮住大半張臉。從她的角度望過去，臉的部位布滿陰影，好似被一塊黑濛濛的包覆住一樣。她覺得有點詭異，但，才幾站而已，她想，反正等一下就要下車了，而且這一定是自己的錯覺。她將眼光抽離司機，繼續和友人談天。過了不久，在車子即將駛入她們預定要下車的那一站時，突然聽見前方傳來「咚」地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重重掉落地上的巨大聲響。

她和友人不禁往前一看；她可以清楚聽到，身旁友人的喉嚨發出被什麼東西掐住似的嘰咕怪聲，而自己則是倒抽一口氣，想要叫，但卻因為換氣不夠，完全叫不出來。她們看到，那個穿淺灰色西裝的中年男子倒在原先坐的單人座位旁，但奇怪的是，他沒有頭。原本是頭的地方只剩下紅色的斷面，從那裡流出深紅色鮮血，淌在地面上。而那無頭的身體還在抽蓄著，手腳顫動，身體微微發抖。那一瞬間她想，他是不是想說很痛，救我呢？但是，但是都已經沒有頭了，還有意識嗎？他還活著嗎？

兩人只是楞楞地看著那具無頭屍體，而車上另兩個人，卻不知在什麼時候接近屍體，他們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只是望著那漸漸不再抖動的物體。司機完全沒有停車，也沒有回頭看，彷彿他的世界只存在前方，身後的一切不關他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辦法動，也發不出聲音。友人大概也跟她一樣吧，只有從緊緊抓住她手臂的指甲所傳來的疼痛，讓她感受到，友人其實跟自己一樣震驚且無助。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有十個小時、十天、十年，也可能只有一瞬間，她們就坐在不甚舒服的公車椅上，望著那一片幾乎凝止不動的風景：半舊的公車搖晃前行，發出喀啦喀啦的巨響，無頭的男人倒在地上，年輕男子與中年歐巴桑站在一旁，望著那具屍體，司機從未回頭，戴白手套的雙手穩穩落在方向盤上，午後的陽光灑落大片擋風玻璃，照得外頭一片燦亮，看不清路面。他們彷彿正衝入一片光瀑裡。

然後，她聽到車內提示車站的自動錄音響起：接近 XX 站，接近 XX 站。啊，她忽然想起來，她們該下車了。下意識地，她伸出手，按了下車鈴，過了一會兒，司機開始減慢速度，打方向燈，轉方向盤，入站，停車，後車門開啟。她幾乎想都沒想，抓起友人的手，硬扯著一起下車。車門在她們身後關上，引擎發出隆隆聲，車子再度啟動，向前，追逐著午後的陽光而去。

那是真的嗎？她一邊喘氣，一邊問自己，那是真的嗎？她真的看見一個男人被不知什麼東西斬首，而車上沒有一個人呼救嗎？而且，她沒有看到頭。頭到哪裡去了？

「妳……妳……妳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友人彎腰，雙手撐著膝蓋，一邊喘氣一邊說。

「妳沒看到嗎……」

「我當然看到了，可是……那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那些人都……還有我們也是……」那最後一句話被硬吞下去，沒說出口。

我知道了，她想。「我知道為什麼，所以才趕快下車。」

「妳知道？」友人抬起蒼白的臉。

「那些人……那就是他們的目的。我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但他們就是要砍那個人的頭……」對，就是這樣，她從來沒有這麼接近真相過。

「哪些人？哪些人？妳是在說什麼？」

「所有人都是共犯。」

所有人都是共犯。我們在光裡橫行，以為看不到身後的黑暗。凝目注視者，撇眼不看者，只看不說者，都是共犯。她從來沒有這麼接近真相過，眼角卻流下絕望的淚水。

2. 電梯

我記得什麼？

我記得，那時候我在等電梯。對，我剛剛吃完午飯回來。我通常都會晚一點出門，因為中午時間辦公室附近的餐廳都擠得不得了嘛。所以那天我就跟往常一樣，十二點半以後才出門吃飯。吃完以後回幾點回來？這個嘛……吃完以後，再去便利商店遛達一下，買個果汁，回來的時候已經將近一點半了吧。

對，一走進去一樓大廳我就發現了。我們這棟大樓很大吧，你也知道的，將近三十層樓高，整棟都當作商業辦公大樓使用，所以在這裡上班的人數哪，嗯……我上次好像有聽我們公司的行政人員說過，大概有上千人喔。所以一樓總共要有八台電梯才夠使用。雖然有八台，每次上下班時間，還是會等電梯等半天呢。

可是，你說得沒錯，那一天確實很不尋常。因為，等電梯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點。不，其實中午吃飯時間大家出入都挺分散的，有人習慣早點出去，有人則像我一樣，喜歡晚一點出去，所以中午時間的電梯並不會像上下班時間一樣擁擠。但是那一天哪，排隊排得好長好長呢。每一部電梯前頭都蜿蜒著一條長長隊伍，像蛇一樣繞來繞去，爬滿了整個大廳。

嗯，是沒錯，大家都還挺冷靜的。我走到其中一條對午後頭，開始排起隊來，然後觀望到底是怎麼回事。原來是因為電梯始終沒有下來，電梯上方的紅燈一直在上面幾個樓層動來動去，就是不到一樓來。我聽到有人在講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像是說，電梯出了些問題，正在維修什麼的，請大家等一等。不過這一等，又耗費了十五分鐘之久。不，我當然是不急，電梯壞了，我公司又在十層樓以上，總不能真要我爬吧，又沒有什麼要緊事得處理，如果被主管罵了，也可以把電梯壞了拿來當藉口嘛。

又等了一段時間，人越來越多，空氣也越來越浮躁，因為沒有一台電梯下來，紅燈亂閃，警衛一直在打電話，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然後呀，電梯終於動了。嘿，我當然不知道是怎麼動的，我是看到方才還在亂閃的樓層顯示燈好像突然變正常了，開始顯示電梯就要從樓上下來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眼睛緊盯著顯示燈。唉，就是因為這樣，才沒有注意到嘛。

注意到什麼？就是，從電梯裡面出來的……唉，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因為排在挺後面的，所以一點也沒注意。只是想說，啊，電梯終於來了，不過我排這麼後面，可能要在等個兩、三趟才可以坐上去吧，所以慢悠悠地晃著。這八台電梯也跟夠詭異，竟然同時間抵達一樓，所有的電梯都發出「叮」地一聲，然後門打開了。靜了一會兒，一點聲音也沒有。對，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電梯裡的東西不會發出聲音，外面的人也沒有聲音，沒有人急著湧上去，就這樣靜止了一段時間，然後，終於有人發出尖叫。人潮就像紅海一樣，突然往兩側排開，所以我就算站在後面一點，也看得到從電梯裡湧出來的是什麼。

啊？你是問那究竟是什麼嗎？嗯，其實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幽靈吧。對，應該是幽靈。我不知道在其他人眼裡看起來是怎麼樣，在我看來，那是一群穿著舊日本軍制服的幽靈。當然是幽靈呀，現在都什麼時代了，還有誰穿著這種會讓人聯想到帝國殖民主義的制服在那兒亂晃？而且呀，他們每個臉都白得嚇人，近乎透明，沒有表情，雙眼像兩顆玻璃珠一樣，空虛得像是沒有靈魂。對對，我知道這很矛盾，但大家都說人有三魂七魄，少了三魂只有七魄，也不算是人，所以我才說那些傢伙是幽靈嘛。

你說那些幽靈想作什麼？這個嘛，我也不知道，他們湧出來之後，眼珠子直視前方，轉都沒轉，只是推開檔在前面的人。被他們碰觸到的人都一個一個倒在地上。死了嗎？我也不知道，至少看起來像是昏倒了，就像是，怎麼說呢，被奪走了什麼東西所以昏倒了。然後，轉眼間，那些傢伙也來到了我面前。當然要逃，大家都想逃呀，但請你想像一下，那時候大廳裡擠了多少等電梯的人，地上又倒了多少昏迷不醒的人，舉步維艱哪。

我被那些想要逃命的人撞得七葷八素，有很多人也跌倒了，整個大廳亂成一團，簡直就像是末日逃亡的電影場景一樣。我也想逃，但那些傢伙走路的速度更快。嗯，那可能不算走，是飄吧。總之，他們很快就來到我背後了。我可以感覺得到，因為我整個背脊突然間爬上一股寒意，他們就要來了，就要來奪走我重要的東西。雖然我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可是那是屬於我的，只能由我來守護，所以我拚命要推開在前面推擠的人，可是，有什麼東西抓住了我的手。

什麼東西？我回頭看，有個幽靈就站在我身後，那眼睛直直穿越我的臉，好似看向很遠很遠的某處，也可能是要看進我心裡最深最不為人知的角落，想要挖掘出我重要的東西。那傢伙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記得什麼？

我只記得，那手指好冰冷，好冰冷，像永遠也不會結束的冬天，固執地，貼在我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