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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回應，一動也不動地僵在原地。其實，我起初根本無法確定那究竟是人在說話，還是只是高樓的風聲，而我將它錯聽為話語。如果當時我嚇得轉身就跑，事情或許就會簡單許多，但命運總是在奇異的地方轉彎。一剛開始的驚嚇逐漸褪去之後，我忽然想起那個廚房年輕女僕的話，這尖塔的閣樓內住著人。原來是真的呀，我想，真的有住人呢。

「妳是誰？」

對方又問了一遍。這次我可以肯定不是風聲了，而我也聽得更清楚，那是男人的聲音。我吞了口口水，一邊盤算該不該答話，一邊隱約察覺到自己心跳得厲害，在胸腔內劇烈地顫動著，好似在催促我要採取什麼行動。到底要我做什麼？門裡的人到底要我做什麼？

那個聲音又傳來。「妳可以推開門。門沒有鎖。」

沒有鎖？那麼這個人不是被禁閉在這裡，而是自願待在尖塔上這個又窄又小的空間內嗎？心裡還在猶豫，但我的手卻有了動作，只是輕輕一推，咿呀一聲，那看起來相當厚重的門向後退開，露出一絲縫隙，微弱火光在地板上牽連出一條細線，往無盡的黑暗深處綿延。

「進來吧。妳不是一直很想看看嗎？」

很想看看？看什麼？我嗎？我的腦袋和弱光的室內一樣，充滿一團渾沌的闇黑，但我卻直覺那個人說得一點都沒錯，我是想要看什麼，知道什麼，瞭解什麼。那個女人的眼裡也有同樣的渴望。我明白，她也不想一輩子住在那荒野中的牧師公館裡，聽任暴躁父親的支配，為家人、為男人犧牲自己。她想要看更多，看更遠。如果我們的立場對調，現在站在那扇半開啟的闇門前的是她的話，我想她也會做出跟我一樣的舉動。

我踏前一步，把門推開，走了進去。

室內非常暗，充塞了由黑暗組成的凝塊，我幾乎以為自己會迎頭撞上什麼東西。那裡頭滿是食物腐敗，還夾雜著一些便溺的氣味。眼睛稍微適應之後，我發現其實門口附近的地板上，放著一盞小小的，快要燃燒殆盡的蠟燭。我彎身拾起蠟燭，將黑暗往四周排開，大塊石頭砌成的地板，不知是潮濕還是什麼，發出潤澤的光亮。

「再過來一點。」

那聲音在斗室內迴盪著，就像在我腦內響起一樣，充滿鼓動的力量。我循著聲音的來源轉身，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前。燈光照到房間的角落，那裡似乎蹲踞著一團黑影，動也不動。我再繼續向前，但因為害怕那黑影會突然起身攻擊我，所以又停下腳步，因此只能看到，那似乎是一個衣衫藍縷，長髮批面的人，坐在一張簡陋的木頭椅子上。他始終坐著不動，是因為一腳的腳踝上綁著一個粗重、沉黑的腳銬，鎖鍊的另一端則連接到他身後的牆壁上。

「你是……什麼人？」

「我嘛……那妳又是誰？」他說著微微抬起頭，但長髮幾乎遮蓋住半張臉，我只看見他的下巴跟嘴唇的一部份。不知是否是燈光造成的錯覺，總覺得膚色白得嚇人，唇色卻相當紅豔。

「我是……我是這個家族的家庭教師……」

「家庭教師？誰的？愛德華的？」

「是……阿黛爾小姐……」愛德華是誰？這名字有點熟悉，但我一時想不起來。

「是阿黛爾呀。那ㄚ頭還需要家庭教師嗎？不過都不知道幾年了，我也記不得她現在幾歲……」那人越說越小聲，一邊咕囔著，又低下頭。

「那個……請問你是……」

這狀況太奇怪了。而且，把一個人關在暗無天日的閣樓內，還用腳銬限制行動，每天只給他吃生肉什麼的，實在是太過份的行為。當時我搞不懂，羅徹斯特家族明明是相當正派的貴族世家，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情來？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妳叫什麼名字？」那人忽然問道。

「簡。簡 ． 愛。」

他頓了一會兒。「好奇怪的名字。」我正想反駁哪裡奇怪，接著想一鼓作氣地提出一連串的疑問時，他忽然說：「妳可不可以幫我把那邊的茶拿過來？」

「茶？」

「就是那邊地上的。那個老女人，就愛整我，每次都把東西放得這麼遠，叫我怎麼吃？我渴死了，雖然茶一定已經冷了。小姐，請妳幫我把茶拿來吧。」

這個人似乎很愛說話呀。也可能是因為長期一個人被拘禁在這裡，所以一旦有對象就說個不停吧。我走到他說那個放食物的角落，發現有一只拖盤擺在地上，確實有一個茶壺跟茶杯，就跟廚房女僕說的一樣，然後還有一個盤子，上頭堆著一些生肉的殘渣，已經發出腐臭氣味，幾隻蒼蠅在上頭盤旋。我拿起茶壺墊了墊，裡頭還有些液體，就將殘冷、渾濁的茶液倒入杯中。我轉回那人面前，將拿著茶杯的手伸得長長的。

「請用。」

那人抬頭，總覺得那張豔紅的薄唇勾起一絲訕笑。「小姐，妳這樣要我怎麼拿？」

我又再將手向前伸長一點，但這樣已經是極限了。勉強自己的身體扭曲，做出這種可笑的動作，都是因為我不想太接近這個人。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跟羅徹斯特家族有什麼恩怨，但直覺告訴我，不可以跟這個人太接近。

「真難看，妳這樣也是教導阿黛爾淑女禮儀的家庭教師嗎？愛小姐，一個淑女，即使在面對陌生人時，也要表現出優雅、不失禮儀的親切。」他看我依然沒有跨前一步，又說：「那麼，妳不想聽我的故事嗎？」那雙紅唇緩緩分開，笑了，「妳上到這兒來，不就是想知道我是誰，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不是嗎？」

我感覺拿著茶杯的手指在顫抖。是因為勉強撐著這個姿勢的關係，還是因為心在動搖？我確實想知道他是誰，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跟羅徹斯特家族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只吃生肉，還有，為什麼這個家族的人這麼詭異。不知不覺間，我將手縮回來，調整姿勢，吸了一口氣，跨前一步，兩步。我幾乎已經是站在他旁邊了，然後，我將茶遞至他面前。

「請用。」

「謝謝妳，愛小姐。」他說，抬起右手。

但他抓住的不是茶杯，而是我的手腕。他細長的手指有著強大的力道，猛地將我拉向他，另一手的蠟燭掉在地上，熄滅了，我只感覺眼前一黑，然後聽到茶杯掉落在地板上的清脆聲響，一瞬間，我被迫跪在地板上，那人的另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我連痛都叫不出來。一張開眼，發現那人將臉湊過來，我可以聞到他呼息的嘴裡發出的腥味。我當時應該是覺得害怕吧，但奇怪的是，大部分的細節我都記得相當清楚，但到底有什麼樣的情緒反應，我卻一點都不記得了。我記得，即使在黑暗中，我仍看清了那張向我靠近的臉，在長髮遮蓋下的眼眉，掐住我脖子那冰冷的手指。

「你……羅徹斯特先生？」

我是沒見過幾次阿黛爾的父親，但對他的樣貌倒還有印象。濃眉、大眼、寬下巴、薄唇，這是羅徹斯特先生的臉，只是蒼白、消瘦了點。

「羅徹斯特先生？妳是指哪一個？我看大概是說愛德華吧。」他微微一笑：「妳說得沒錯，我跟那傢伙長得幾乎是一模一樣吧。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我的子孫，長得像理所當然嘛。但是那傢伙，那些人，竟然趁我不備時對我做這種事情，也不想想這個家業是誰打造下來的？是誰讓羅徹斯特家族發達的？」

他大口喘氣，雙眼在黑暗中閃爍。「可是現在就要結束了，這個屈辱就要結束了。我剛剛就聞到妳的味道了，小女孩。從妳踏上階梯我就聞到了。妳好香呢，我好久沒聞到年輕女孩的氣味了。妳真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只要有妳的血，我就可以……」

「你、你想做……」

他的臉突然整個崩潰了。佈滿血絲的雙眼突出，嘴巴大張，紅唇像是塗滿鮮血，而從那嘴裡伸出來的兩根獠牙是最令人驚愕的部分。原來是這樣，我當時這麼想，原來是這樣。這麼一來，這個家族的不正常之謎，完全解開了，因為他們是……

他不由分說往我的脖子咬下去。我只記得很痛、很痛，非常痛，讓人頭暈眼花，全身顫抖，不知道身在何處。我感覺到生命力在瞬間被抽離，他咬得越緊，我越是無法抵抗。在我痛得要昏過去之前，只想著，我就要死了，真是愚蠢，我就要死了，我怎麼會這麼蠢？

門碰地一聲打開，有個人影閃進來，喊道：「曾祖父，您在做什麼？」

不管你是哪位，謝謝你趕過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我被重重地推倒在地上，雙眼隨即陷入黑暗的永眠。

6

我怎麼會這麼蠢？羅徹斯特先生……閣樓裡面的是……

我感覺一陣暈眩，手中的茶杯幾乎要掉落在地板上。她即時接住茶杯，另一手則扶住我的手臂。

妳沒事嗎？

沒事，我沒事。我整個人向後倒在椅背上，全身虛軟，好像光是剛剛跟她說了那一番話，就把氣力用盡了一樣。我剛才到底說了什麼？女人提出一些問題，我也一一回答了，但我到底說了些什麼？我說了多少真實，多少謊言？

妳累了，我帶妳去房間休息吧。女人說，妳今晚可以住在這裡。

她說著過來扶我起身。因為我幾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所以她幾乎是緊靠著我的身體，用那雙瘦弱的手臂把我撐起來。她的手臂竟然相當有力。從臉頰垂落的髮絲擦過我的鼻前，略過女人的氣味。那算不上什麼香氣；嗅覺變得異常敏銳的我發現到，那不是香水味，而是這個女人的體味，混著汗水、體垢，和不安又雀躍的情緒，從身體的毛孔內散發出來。以前並不覺得那是什麼特殊的氣味，但對那時的我來說，卻是非常迷人、誘惑的香氣，引得我的目光不住往她細長的脖子瞧。

但是我既沒有力氣撲上去，也因為從未有過經驗，根本不知道該從何做起。所以，我只是任她攙扶著，走上階梯，來到這棟房子的二樓。那條長廊陰暗、潮濕，發出陣陣黴味。外頭暴風雨正喧囂，這裡卻是異常地安靜，彷彿與世隔絕。她帶我到其中一個房間，是小小的客房，只有一張小床、桌椅，和燭台。發黴的牆壁浮著一層淡淡的黑紋，從天花板上方如蛛網一般蔓延而下。我無力去在意這房間的簡陋，任由那女人讓我在小床上躺下，脫去外衣，蓋上扎皮膚的被子。她將一盞蠟燭留在桌邊。正要離去時，她的背影突然僵了下，似乎在遲疑什麼，然後看似深吸了一口氣，毅然回頭。燭光在她的眼裡閃著渴求又悲哀的火焰。

妳……妳對那位羅徹斯特先生……

當時我並不明白她到底想問什麼，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發現，她腦子裡所想的跟我所想的差了十萬八千里，但奇妙的是，我們的結論卻是一樣的。

我只是……想逃跑。

逃去哪裡？她問，在床墊邊緣坐下。

我不知道，只要一直往前跑，總會有辦法的。

妳不害怕嗎？

害怕什麼？

即使逃跑了，也不知道該去哪裡，逃跑的路沒有盡頭……

已經沒有回去的地方了，也只能逃跑。不逃不行，不能被追上。我不想……不想永遠待在那裡……

她凝望著我一會兒，又若有所思地別開眼，空虛地望著被黴菌侵蝕的牆壁。

我也是。她小聲地說。

她又坐了一會兒，然後起身，晚安，她說。

我閉上眼睛，讓黑暗裝滿眼眶。但沒有用的，黑暗從此不會降臨。除了逃跑，我沒有其他路可以走。

我也是。

沒有其他路可以走。除了逃向一個更廣闊，更不安定的世界，我們，沒有其他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