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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八 The Face on the Other Side of Wall (8)
2009/11/16 21:17:16瀏覽551|回應0|推薦2

八月廿三日 廿三點五十五分

攀在凋朽的防火梯的扶手上,夜晚灼熱的風從大樓底下吹上來,翻弄他的前髮,伊恩頓時感覺到有些暈眩,不禁後悔他接受了那傢伙的提議。那個上個月才來清潔公司工作的年輕黑人,記得是叫丹尼的吧(有些年紀較大的清潔工會開玩笑地叫他「丹尼男孩」,但丹尼通常都是神情呆滯沒有回應),前一天向他提議在晚上摸進這棟大樓內,賺點甜頭。

拿一點就好,那些老人有的都癡呆了,很粗心大意的,不是把錢跟重要物品到處亂放,就是藏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像把紙鈔捲在襪子裡面啦,包在塑膠袋放進冰箱裡啦,甚至還有放在烤箱裡的,真是,不怕不小心烤焦嗎?很好找的,有錢就拿一點,不要全部都拿,因為他們都不記得自己究竟放了多少進去,所以只要讓他們看到大部分的錢都還在就夠了。像這樣子一間一間搜刮下來,我告訴你,可以買到兩個禮拜到一個月份的貨,真的很不賴。

你以前就常幹這種事吧?

唉,這不算什麼。

不會被發現嗎?

我聽說,這家清潔公司的員工以前也曾經被住在這裡的癡呆老人誣賴偷錢吧?因為被澄清是老人自己忘記了,員工無罪,所以這邊的管理員跟清潔公司老闆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以為只要老人投訴有東西或錢丟了,都是他們自己癡呆忘記了,所以不會仔細去查。這一點對我們很有利呢。

是這樣子嗎?

唉,我跟管理員聊過了,他就是這樣講的。那個死白佬嫌老人家麻煩,之前還引起大騷動,所以他說這些老人都是騙子。你看,連管理員都這樣講了,還有誰要相信他們?我之前試過一次,那些老人一點反應都沒有,一定是因為連自己放了多少錢都忘了。沒問題的啦。

之前試過一次?伊恩斜目望著丹尼,一邊說著這些事情時,他豐厚的下唇向前突出,偶而可以瞥見下排黑黑的爛牙。最近,伊恩也覺得自己牙齦容易出血,牙齒變得焦黃,根部鬆動。這應該是藥物的影響,米契說。過不了多久,自己的牙齒是不是也會變得跟丹尼一樣?從眼睛、膚色、牙齒,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個毒鬼。伊恩忽然覺得室內日光燈令眼睛刺痛,他低下頭,揉揉眼睛。

你要我怎麼做?

晚上十一點,在後巷防火梯那附近集合。

防火梯?

怎麼,我沒跟你講過嗎?我是從防火梯爬上去的。大家都以為那個防火梯鎖了起來,就安心了,但我有鑰匙。他們也以為不會有人從防火梯上來,所以都不鎖靠近防火梯的窗戶,我們可以從那邊進去。

十一點會不會太早?

唉,老人家都很早睡的。早一點去,我們有多一點時間搜刮呀。

眼睛感覺好多了,但伊恩仍覺得粗糙工作服底下的皮膚陣陣刺痛,好似身體變得太過脆弱、敏銳,受不了衣服的摩擦。他強打起精神,把拖把提起來,放進水桶內搓洗。丹尼的聲音在他耳邊喋喋不休。

你先在外面看著,等我進去確認過後,你再進來,可以吧?我會教你該搜些什麼地方。

丹尼不斷地說話,告訴他各種搜刮的訣竅,老人喜歡把東西藏在哪裡,要怎麼樣才可以盡量不露痕跡。伊恩的拖把走到哪裡,丹尼就跟到哪裡。那為了不讓第三者聽清楚,而刻意壓低的低語,逐漸染上歇斯底里的聲調。伊恩可以辨識得出來,丹尼的忍耐也幾乎快要到極限了,所以才會急著要他幫忙,想多拿一點貨吧。

你聽懂了嗎?伊恩。你瞭解了吧。戴手套來,弄副手套,知道嗎?伊恩。

有何不可呢?有何不可。就像丹尼說的,為了把貨弄到手,連媽媽的頭都可以割下來。媽媽。爸爸。妹妹。家族的事情已經離他很遠了。當初離開家時,就已經決定要放棄一切,甚至永遠不跟家人見面,永遠得不到他們的原諒的決心了。他也確實很少想起他們,尤其是最近。為了工作賺錢,才能多買點貨,已經讓他筋疲力竭了。不管賺多少錢,買多少貨,永遠都不夠。伊恩感覺自己的內裡,像是藏了個無底洞一樣。要更多,更多,更多;那聲音重複低語著。櫥櫃抽屜的後面。冰箱底層。和內衣捲在一起。花瓶裡。烤箱裡。都在那裡。但是永遠、永遠、永遠都不夠。

但,有何不可呢?都已經到這地步了,伊恩想,都已經到這地步了,有何不可?

聽到鬧鐘的聲響,伊恩幾乎睜不開眼睛。但是想到他和丹尼有約,而這一趟搞不好可以搞到點錢去買貨,就不得不用意志力逼迫自己起身。因為穿著衣服睡, T 恤都變得皺巴巴的,他在外頭套上一件薄夾克,用手指抓抓頭髮,就出門去了。對了,還需要手套。伊恩在坐上地鐵前,在附近的商店內用身上為數不多的錢買了兩副便宜手套,塞進口袋內。

丹尼早就等在暗巷內的防火梯前了。他看起來很興奮,像面對獵物靜不下來的野獸,不停地在狹小的巷子內打轉著,看見伊恩時,他舉起右手,嘴唇噘起,發出小小的口哨聲。

唷,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我遲到了,抱歉。

沒關係,我還在等他們熄燈。等燈全部暗下來了,會比較好動手。

伊恩抬頭往上看了看,夜晚的大樓風吹拂在臉上,帶來一點涼意,幾乎讓他全身發顫。丹尼說大樓住戶還沒完全熄燈,但除了一片黑茫茫如烏雲的影子,他什麼都看不清楚。丹尼在外套口袋內掏了掏,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袋子來。

趁這時間,要不要來一管?

來一管?你還有貨嗎?

就剩最後一點了,剛好我們用完就沒了。然後上去搜刮一番,又有新貨進來。來吧。

丹尼在靠牆的角落坐下來,就著少許外頭街上透進來的路燈,相當熟練地打開袋子,把內容物拿出來。一根似乎用過無數次的針筒,綁住手臂的塑膠束帶,一小罐酒精,一個打火機,一根黑乎乎的小湯匙,還有一小包放在塑膠袋內的白粉。伊恩吞了口口水;他感覺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都在吶喊、騷動,催促著他上前去,搶下針筒和白粉。他覺得汗流浹背、口乾舌燥,身體內的黑洞在叫囂著,給我給我給我給我。丹尼從袋子裡小心翼翼地倒出一些白粉在湯匙上,幾乎精準到是原本份量的一半,然後他倒入一點做為溶劑的酒精,把打火機遞給伊恩。

幫我點火。

伊恩接過打火機,半蹲在丹尼面前。試圖點火的時候,丹尼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所以他用兩手握著穩定,終於能點火,然後,他將打火機移至小湯匙底下。伊恩可以聞到燃燒的氣味,熟悉的香氣飄來,竄入鼻腔,他感覺一陣愉悅的暈眩。光是聞到氣味,他就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到了進入天堂的門檻了。而很神奇的是,伊恩感覺雙手不顫抖了,火焰的橘紅燈火妖豔地搖曳身姿,讓湯匙上的酒精和白粉開始沸騰、融化、混合。他看著丹尼的臉;那張消瘦、頹喪的黑色臉龐,發出棕黃色的亮光,雙眼專注看著沸騰的液體。他突然覺得,此時是丹尼最正常的時刻。對,等待眼前的毒品即將進入身體之前,是他們最正常的時刻。

丹尼拿起針筒,將湯匙上所有液體都吸入,然後熟練地將塑膠束帶綁在左手上臂,他迅速地找到完好的血管,將針頭插入。即使光線幽暗,伊恩仍清楚地看到一束血絲飄進針筒中濁白色的液體內,然後,液體慢慢地減少,減少,直到底部。丹尼張嘴,發出一聲嘆息。伊恩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換你了。

丹尼說,睜著佈滿血絲、朦朧的眼。他將塑膠袋內剩餘的白粉倒在湯匙上,接著重複同樣的動作,只是這次拿著湯匙的是伊恩,而拿打火機的是丹尼。

針頭刺入的時候,有一點點疼痛,但對伊恩來說,這疼痛已經不算什麼。對,只是小小被針刺一下而已,這跟藥效褪去,癮頭發作的疼痛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他迫不及待地歡迎針頭和液體侵入自己的身體。簡直就像是已經推開了天堂的大門。所有的痛苦、沮喪、不滿、憤怒、屈辱,全都消失了,全身細胞都在歡唱,整個頭不停地旋轉、旋轉,腦內爆裂著七彩火花,美麗、炫目,他想伸手抓住那些脆弱易逝的花朵。

有好一陣子,兩人倒在牆壁邊不動,各自在夢中追逐,過了一段時間,丹尼才抬頭,望了望上方大樓。燈全熄了,一片漆黑,大樓與大樓縫隙間夾著一片狹小的天空,看不見月亮、星星、雲朵。他回過神。

該上工了。

丹尼推推伊恩,伊恩眨了眨眼,幾乎是無意識地起身,兩人搖搖晃晃地,走向防火梯斑駁的鐵門。隨著丹尼打開門,兩人踏上階梯,伊恩覺得自己清醒不少。他認為自己意識非常清楚,身體渴求藥物的疼痛已經消失,腳步輕浮,雙眼明亮,好像可以比平常看得更遠。他瞭解到自己是在跟丹尼一起入侵民宅,偷東西,但藥物降低了他的憂慮,提升了膽量。這種事情沒什麼,大家都在做。這不是我的錯,是他們的錯,伊恩想,這些老人明明這麼有錢,卻又想把錢看得緊緊的,每次看見他們這些清潔員工,又一副提防小心的神情,彷彿他們每個人都是強盜、竊賊、毒販。他們覺得有色人種當清潔工理所當然,而白人當清潔工一定是社會底層的人渣。對,很抱歉我是人渣,但我不是的,我曾經不是的。你們要知道,我也不願意變成這樣。

伊恩不記得他們走到了幾樓,只知道丹尼突然在一個樓層停下,回頭示意他等一會兒,不要說話,然後伸手試圖開窗。窗戶打不開,鎖住了。丹尼發出輕微的咒罵聲。

可惡的老頭,上次明明沒有關窗的。算了,去樓下那一間。

他們走下一層,這次丹尼成功地將窗戶打開。

你看吧,就是有這種粗心的老人。

丹尼愉悅地說,幾乎忘了壓低音量。他抬起跨入室內,半回身對伊恩說,你先等著,如果外面有什麼狀況就叫一聲,然後往下跑,懂嗎?

丹尼的身影被房子內的黑影吞噬。伊恩站在防火梯上,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身體晃來晃去,藥物還在血管內流動,帶來溫暖和舒暢。風吹過耳際的頭髮,帶來一串微弱的聲音。伊恩仔細聆聽,覺得那似乎是電視內傳出的聲響。對了,這裡離隔鄰的大樓很近,幾乎到自己靠著防火梯的扶手上,探出身子伸長手,就可以摸到對面大樓的窗框的地步。也因為相隔太近,所以對面大樓的住戶幾乎都把窗戶關上,窗簾拉得緊緊的。從窗簾的縫隙間,透出一絲絲青白的光,電視的聲音似乎就是從其中一間傳出來的。

伊恩分辨不清是什麼聲音,只覺得像是在放一首歌,旋律、歌詞都有些斷斷續續,伊恩卻覺得聽來很美。從很久以前,他就渴望有一天也可以從電視裡聽到自己的歌。他的聲音,他的吉他,他的樂團。但沒有人當真。玩玩高中當地樂團可以,但要去跟那些人競爭?你別說笑了。伊恩不相信,他將自己的錄影帶寄去選秀節目參加甄選,伙伴卻訕訕地說,不可能選上的,不可能。你們怎麼可以說這種話?你們忘了大家一起擠在車庫內彈吉他打鼓,討論歌詞、作曲、編曲和弦的日子嗎?你們怎麼可以嘲笑我們的心血?但,我們就是知道不可能。

他們說對了。伊恩接到的是落選通知,但為了面子,為了賭一口氣,他對伙伴還有家人說,他們要我去參加第二次甄選,我要去試試看。別去了,就算是第二次甄選也不會上的。我們走著瞧。

他一個人來到紐約,迷失在大都會裡,終於找到幾年前也離開家鄉去紐約追求搖滾樂夢想的朋友,發現他和室友窩在公寓內髒亂的地板上,吸毒、抽大麻煙。唷,原來你也來了,我會介紹樂團的工作給你。沒有工作,現在的樂團也競爭得很激烈,因為聽這種音樂的人減少很多了。在酒吧工作如何?至少賺點房租吧?被開除了?我有個朋友在清潔公司。還好吧?怎麼樣,要不要來一管?

伊恩攀在防火梯扶手上,雙手緊握著腐朽的鐵管,粗糙的突起物摩擦手心。我在這裡做什麼?做什麼?做什麼?藥效退了嗎?他感覺全身在冒汗,雙腳顫抖,眼前裝滿青白刺眼的光亮。不,那不是幻覺,那是因為對面有人突然把窗簾拉開,那光直接照在他的臉上。伊恩嚇了一跳,退後一步,但對方隨即將窗簾拉上,四周又陷入黑暗的沉寂。對面的人看到了嗎?雖然只是一下下,但看到了嗎?伊恩退後一步、兩步,直到背部撞上身後的牆和窗框。怎麼辦,該叫丹尼嗎?還是繼續觀察一陣子?

伊恩死死地盯著方才一瞬間洩漏出光亮的窗,猶豫著。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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