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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八 The Face on the Other Side of Wall (7)
2009/11/15 11:47:06瀏覽494|回應0|推薦2

八月廿三日 廿三點五十七分

一早起床時,傑森猛然想起,那位莉娜嬤嬤和他約定三天後要打電話給他,確認那件事情。想到這裡,他又焦躁起來,彷彿昨天下的決心一點都沒有殘餘,他又得重新心理建設一遍,不斷在心中反覆唸著該如何拒絕對方的措辭。可以不用麻煩妳了,對,我想那只是我的錯覺。不是看見窗外的人是錯覺,而是我半夜聽到的聲音是錯覺,妳也知道,老人家聽力不是很好,大概是風聲吧,或是樓上的鄰居晚上睡不著在那裡走來走去的聲音。窗外的人?不,不會有影響的,畢竟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站在那裡而已,而且似乎也沒什麼人看得到他。對,就是這樣,我已經決定了,謝謝妳。

對,就是這樣。已經決定了。傑森早上的散步時間故意拖得比較長;他繞路,多走一、兩個街廓,在海濱公園待久一點,然後在林克購物時多和店主閒聊一番,就這樣回到公寓,已比平時還要晚四十分鐘左右。他慢吞吞地準備早餐,煮咖啡,看報紙,整理家務,掃地板。一個上午過去了,電話沒有響起;不要說是莉娜嬤嬤,連一通電話都沒有。傑森做了午餐的輕食沙拉,坐在稍嫌悶熱的廚房內享用時,忽然覺得,一直在等待電話的自己,原來是這麼孤獨。

因為長年來都是孤獨一人,妻子去世之後,兩個孩子也各自結婚,到外地去工作生活,因此傑森很習慣這種沒有人等待,也不需要去等待別人的生活。然後到現在,他才在許久未曾體驗的等待中,發現自己不僅是孤單一人生活,竟連一個會打電話給他說說話的親人或朋友都沒有。傑森起身,把餐盤內剩餘的一點菜葉倒掉,再將盤子和湯碗放進水槽內,倒一杯冰茶,一口氣喝了一半。冰茶涼透心,但心臟底部那種悶重、熾熱的感覺卻消散不去。

你在期待什麼?都到這地步了,你還能期待什麼?

你不覺得這世界很無趣嗎?傑森。

望著那始終背對著他的身影,彷彿可以聽到凱文的聲音響起。這世界很無趣,而再繼續這樣下去,我們也會成為無趣的人,傑森。成為無趣的人又有什麼不好?你看我們父母,你看外面那些人,因為自己擁有一個穩定的工作,一個在郊區的獨棟房舍,一輛可以載全家大小出遊的車,每個禮拜天上教堂,就覺得自己好像高人一等的樣子;更糟糕的是,他們以為自己跟那些鄰居不一樣。他們以為別人都很庸俗,男人只會談工作升遷跟車子,女人只會談烹飪跟時裝,而自己不一樣。我們是新人類,我們關心政治,關心社會,瞭解勞工階級。你聽聽他們怎麼說,傑森。那又如何?那又如何?你還不懂嗎?他們只是躲在一個安全的殼內談這些事情,其實他們跟那些庸俗的人沒兩樣。這就是我們的文化,我們的社會價值觀,也是我們將來會變成的樣子。

一個穩定的工作,一棟房子,妻子、兒女、退休金。凱文,你所不屑的所有東西,我都拿到手了。我過的就是這麼無趣的人生,一生工作,存錢買房子,供兒女上大學,存退休金,然後,孤獨一人住在曼哈頓島上的老舊公寓內,等待終結之時的來臨。

為什麼你不覺得無聊到要死呢?傑森。那你究竟想要什麼?凱文。你想要什麼?我只想在變成那種人之前死去。

傑森將手中已幾乎喝乾的酒杯放在地板上。夜深了,微涼的風從窗口的縫隙間鑽入,直吹他的臉龐。感覺有點冰涼。我哭了嗎?還是我醉了?傑森想自己應該回到自己房間休息了,但他卻感覺腰部以下軟癱,一時站不起來。好像真的喝太多了,心裡的沉重,似乎也反映在身體上。你到底要我做什麼?凱文。要我做什麼?只要再給我一點。噓,不要讓他們知道。

那是相似的夏夜晚風,他搖搖晃晃地擺動身體,走向一扇敞開的窗。你要去哪裡?凱文。凱文沒有回話,始終背對著他,彷彿心意已堅定。那究竟是因為他早已下定決心,還是受到藥物的影響?傑森始終不知道;他只記得,看著凱文走向窗前,兩手扶著欄杆,抬起腳要跨越過去時,應該要上前去阻止他的自己,卻動彈不得。那一幕幕畫面彷彿慢動作般,一格,一格地,在他眼前播放。凱文身子前傾,一隻腳跨出欄杆外,另一隻腳後跟蹬一下地面,整個人向前翻。他從頭開始看不見,向下伸展的雙手,身體,腰際,臀部,扭曲的雙腿,赤裸的腳。然後,是悶重地撞擊地面的一聲。

傑森回過神,發現自己滿身是汗水,臉頰下一片濕,彷彿淚水泉湧而出。他從沙發椅上半抬起身,伸出一隻手。凱文,他唸道,凱文,你究竟要我做什麼?傑森踉蹌走至窗前,用力打開窗。不見了。一如往常,那身影不見了。

為什麼,當時的自己無法像現在一樣,鼓起勇氣走上前,伸出手,企圖阻止他?或許是因為,傑森知道,自己始終無法擁有像凱文一樣的勇氣;去拒絕這個世界的勇氣。我所能做的,傑森拭去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只有去過一個你不可能擁有的生活。因為我沒有勇氣去延續你的路,所以,我只能朝和你相反的方向走。過一個無趣的人生,沒有什麼不對,凱文。他這樣,反覆不斷地告訴自己。

傑森關上窗,收拾杯子,關了燈,闔上門。他在室內走動,檢查門窗,然後關了客廳的燈,回到房間內換上睡衣。襯衫都已經濕淋淋的了,傑森用濕毛巾擦拭頭臉和背部,換上睡衣之後,將濕襯衫掛起來。一天又要過去了,而莉娜嬤嬤沒有打電話來。她或許知道騙不了自己,所以放棄了吧。這樣就可以了,傑森想,這樣就可以了。

躺上床,他的意識還半清醒時,突然聽到大樓底下傳來聲音。車聲,人的腳步聲,還有,那在遠處轟鳴的聲響,是警車的笛鳴嗎?傑森起床,走到窗戶旁觀看,紅色的旋轉燈劃過他的眼睛。真的是警察,不會吧?警車似乎全都集中在這棟大樓前。他正狐疑著究竟發生什麼事情時,突然聽到外頭傳來很大地「碰」的一聲。因為實在是太近了,傑森幾乎以為是有人在敲他的門,他幾乎從原地驚跳起來。惶惶不安的老人趕緊跑出房間,先去門口探探,但沒有人在敲門,門外走廊也沒有一個人。廚房附近沒有動靜。那麼,那聲音是從哪裡來的?傑森戰戰兢兢地走向那個房間。他小心翼翼地開了門,視線先落在地板上,看見一道強烈的白光,從窗外穿越而入,在地上落下刺眼的長形光影;而在那光影的中間,浮現一道如人形的黑影。

這是怎麼一回事?從來,他從來就沒有落下影子過的。傑森匆忙進入房內,走向那扇窗。好亮,因為室內沒有開燈,所以顯得窗外的光源特別亮。傑森瞇著眼,追尋那影子的源頭,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在窗外,在同樣的位置,確實站著一個人,確實在地板上烙印了一張影子。

「凱文!」傑森叫道。

接著,在讓人無法直視的強光中,他隱約看到那個身影顫動了一下,然後,緩緩回身。

八月廿三日 廿三點五十六分

他又在那裡。那個住在對面的老人又坐在那裡。潘蜜拉拉開廚房窗戶的窗簾一絲縫隙,把右眼湊上去,偷偷窺視外頭,幽暗中,建築物的輪廓宛如扭曲的陰影,其中只有那扇窗是明亮的,鑲嵌在模糊不清的闇影中,宛如獨眼巨人的眼睛。在那窺視的眼中,潘蜜拉看見那個老人依然坐在沙發上,面對著窗外;窗戶是半開著,他的眼神仍直勾勾地停留在潘蜜拉的窗前。他到底想做什麼?潘蜜拉戰慄地想著,我都已經把窗簾拉起來了,他還在看什麼?

潘蜜拉不到九點就回到家。今天難得西恩晚上沒有應酬,原本八點時和他約好要一起去上西區的餐廳吃飯,沒想到途中兩人卻吵了起來。都是我的錯,潘蜜拉咬著右手拇指,一邊想著,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提起那件事情的。為什麼要提呢?為什麼要嫉妒呢?那個時候,一開始的時候,不就跟西恩說好了?她在小小的廚房內來回走著;她回家以後連衣服都沒有換下,就這樣在廚房、客廳內巡迴走了兩個多小時。明明說好了,我們只維持這樣的關係,我不會破壞他的家庭,也不會干涉他跟別人的交往,當然,他也不會干涉我跟別人的交往。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最終從一而終的人是我,產生嫉妒情緒的人是我,想要獨佔他的人也是我?他對我難道一點同樣的心情都沒有嗎?

「你昨天中午跟妮娜.佛羅斯去吃飯了嗎?」

「是的。妳那是什麼口氣?潘咪。」

「沒有。我只是問你一件事情而已。」

「潘咪,我們說好了,絕對不過問對方這些事情的。我在辦公室也有業務的需求,妳不干涉我跟別人的往來和交際,我也不會干涉妳和什麼人在一起。」

「可是那個女人……她是有目的的。」

「誰沒有目的?妳難道就沒有嗎?」

對,我有目的。一開始就有。潘蜜拉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走得累,只是覺得口渴。她從冰箱內拿出啤酒,拉開拉環,直接將開口湊進嘴邊。酒液冰涼,順著喉頭緩緩留下,沖散了勃頸處的灼熱感,但那清涼的水流卻無法到達胸口,似乎在喉頭那一部份就阻塞住了。

我也有目的。主動接近西恩,是有目的的。當時,她以為自己可以做得到。潘蜜拉一手捏著皮九罐柔軟的外殼,我以為我可以做得到。那些女人不都是這樣做的?她所憧憬的紐約女強人,不僅工作能力一把罩,勾引男人的功力更是高招,不僅如此,還可以把戀情與工作結合,成為自己事業的墊腳石。她以為自己也可以做得到。但,我欠缺的到底是什麼?是我太過軟弱,太容易就依賴一個人,還是,我自始至終就沒有那個實力,無法跟別人競爭?

「你跟她上床了,對不對?」

「這不干妳的事,潘蜜拉。」

「怎麼會不干我的事?」

「妳這樣是在干涉我,潘咪。我剛剛已經說過了。」

「你要跟她在一起嗎?跟那種女人在一起?」

「什麼叫那種女人?」

「她跟你上床只是想要升遷而已。」

「難道還會是因為愛嗎?」

難道還會是因為愛嗎?潘蜜拉一手緊捏著啤酒罐,頹喪地坐在廚房內的小桌前。難道還會是因為愛嗎?對,沒有愛。原本她也是這麼想的。一個人在大城市奮鬥,真的很寂寞,她也需要一個人作伴。但與其隨便找一個人,不如就找一個對自己的生活和事業有助益的人。所以她才會挑上西恩。所以妮娜.佛羅斯才會挑上西恩。

然後她不知不覺地,以為那就是愛。她以為那樣就是愛。辦公室的秘密戀情,偷情的快感,只能獨佔他幾個小時,又要將他送回有老婆小孩等待的家。這是愛嗎?潘蜜拉曾經以為西恩對自己特別;他應該是愛我的吧。但實際上,西恩不願意離婚,在和她交往的期間,仍不間斷地和辦公室內或是合作採訪時認識的女性發生親密關係。她一直都知道。但是他們一直持續交往到現在,不像其他那些一夜情。潘蜜拉一直以為,西恩只有對自己特別。

「妳是不是搞錯什麼了?潘咪。」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在一起,是因為妳要求的吧?妳當初不也很坦白,希望從我這裡得到一點助益?結果呢,看妳現在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你在說什麼?西恩。」

「妳以前還蠻有雄心大志的,我還以為妳會跟那些女人一樣。」

「哪些女人?哪些女人?」

「妳也知道,就是那些以前跟我上過床,要求我幫忙她們升遷的女人一樣。她們其中有很多人都跳槽到其他雜誌社,爭取到蠻好的位子跟薪水。也有幾個人抓到了金龜婿,現在過得無憂無慮的。我以為妳會跟她們一樣,潘咪。」

「我……」

「我呀,並不討厭那種女人,潘咪,不管是以前的妳,還是現在的妮娜,我都很喜歡。她們都很聰明,有能力也有野心。現在這種時代,女人都很有才幹,也很放得開,而且她們有時候還比男人坦白。我當初會答應跟妳在一起也是因為這樣。當時妳的眼睛裡有赤裸裸的野心跟熱情,我喜歡這種女人。不像一些男人,明明就愛面子愛得要死,死抓著權力跟地位不放,還要假裝紳士。相較之下,這種女人雖然心機重,但是比死鴨子嘴硬的男人要可愛多了。」

「西恩,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妳懂,潘咪,至少我認為妳以前懂。潘咪,妳已經多久沒跟我談跳槽跟升遷的事情了?妳以前會跟我問東問西,打聽高層的狀況,打聽別的雜誌社的環境、薪資跟人事。我也想幫妳,我不是給了妳很多意見?但妳完全都沒有做。自從詹姆士找了外面的人來當主編後,妳就整個意志消沉下去。妳怎麼可以被這種事情打敗?」

「我只是、只是在思考,我家鄉……之前我母親打電話給我,說親戚的朋友要在孟斐斯辦新雜誌,想請我過去……我一直想問你的意見……」

「地位有變高,薪水有漲嗎?」

「有,但條件還要我自己去談,可是……」

「為什麼不去談談看?妳應該早點跟我說的,我可以提點妳一些事情。這不就是妳當初要求我幫助妳的?潘咪,我沒有不想幫妳呀。」

「西恩,我是想……」

「潘咪,妳為什麼要抓著過去的東西不放?我一直都很想問妳這件事情。妳為什麼不敢去做?既然有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不抓住?妳不想離開紐約?別說妳是不想離開我。」

我到底不想離開什麼?到底想抓住什麼?在這個城市過去努力的年歲,在那間雜誌社的工作,那個男人。還是,她害怕面對的是自己的失敗?實力不足,沒有辦法在大城市成功闖出一片天,就回去故鄉。真的太丟臉了。

「為什麼要死抓著這種自尊不放?我當初要是守著自尊,沒有低聲下氣去求別人給我工作、讓我升遷,我就不會有今天了。潘咪,妳要想清楚。」

「你要跟我分手嗎?」

「潘蜜拉,我對妳很失望。」

我對妳很失望。很失望。很失望。低垂著臉,幾乎要埋在自己的臂彎裡,潘蜜拉發現自己哭了。和西恩吵架分手,連餐廳都沒進去,她就一個人搭著地鐵回來。然後,她決定放下自尊,打電話回家向母親求助。

「那個工作?妳是說在孟斐斯的雜誌社嗎?

「那件事情喔,因為對方急著要人,上個月就來問妳爸說妳到底有沒有意願,但是因為妳一直沒有聯絡,當時也找不到妳,所以對方就說算了,他們會去找另外的人選……

「潘咪,怎麼了?潘咪?」

總是這個樣子。總是這個樣子。機會就在她猶豫之間溜走了。或許她該早點跟西恩商量,西恩會鼓勵她去接觸那間雜誌社的。如果早一步行動,就不會是這種結果了。

潘蜜拉拭去淚水。啤酒退了冰,外罐上冰涼的水,在桌子上留下一圈印漬。她覺得好熱,曼哈頓的夜風好像都停滯了,就像她的心情一樣,沉靜如死水,停滯不前。潘蜜拉,起身,一時忘記對面的老人,拉開廚房的窗簾。對面的燈已經關閉了,但很意外地,不知是月光還是外頭馬路上的路燈,竟在對面建築物的磚牆上留下一道昏黃的影痕,宛如變得很淡很淡的水彩,輕輕劃過背景為深色的畫紙。因此潘蜜拉可以清楚看到,對面的防火梯上,有一道人影,屈著身體,在那兒鬼鬼祟祟地動來動去,好似在四處窺探什麼。他到底是從屋子裡出來的,還是從下面爬上來的?是那個老人嗎?他終於從窗戶內走出來,要做什麼?要爬到我這邊來?

潘蜜拉忽然想起自己如果拉開窗簾,室內的燈光會洩漏出去,對方就看到她了。她嚇得趕緊又將窗簾合上。不管那是誰,她想,但如果是那個老人,一定有問題。她已經忍耐很久了;對面那個老人根本就不正常,他一定是想爬到這裡來。這樣太危險,太危險了。怎麼會有這種人?他窺視自己的家還不夠嗎?現在還要侵入她的房子?潘蜜拉一邊是氣憤,一邊是恐懼,全身發抖。這樣子不行。這樣子太危險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他不放過我?為什麼他們都不放過我?

然後,她下定決心,走到客廳,拿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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