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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八 The Face on the Other Side of Wall (3)
2009/10/18 11:44:10瀏覽388|回應0|推薦2

八月廿一日 廿二點卅五分

身旁的男人睡著以後,潘蜜拉.戴維斯靜悄悄起身,隨手抓了一件今早起床時披在椅子上的睡袍,套上,走出房間。她走進廚房,赤腳踩著磁磚地板,感覺有些硬冷;白天明明熱得讓人想跟小狗一樣,伸出舌頭喘息,太陽下山,一入夜後,氣溫卻陡然驟降,夜晚清涼的風從廚房敞開的窗戶吹入,讓只穿著睡袍的潘蜜拉覺得裸露在外的肌膚似乎起了雞皮疙瘩。她拿起一只小型茶壺,仔細洗了洗,在裡頭裝些水,之後放上瓦斯爐台上點火。然後她轉身從櫥櫃裡拿出洗乾淨的咖啡壺,裝了磨碎咖啡的罐子,一張濾紙,和兩個白色的馬克杯。西恩喝咖啡只加糖,而她喜歡加很多很多的牛奶。打開冰箱,確認一下還剩半罐牛奶後,潘密拉在廚房內小小的桌子前坐下,點上一根煙。

淡藍色的煙霧飄渺浮上天花板,窗外的風吹來,擾亂煙霧的行進路線,接著煙往四處散開,飄逸無蹤。潘密拉望著煙霧和天花板好一會兒,眼神無意識地注視著角落一塊黑色的黴漬。

「真是個爛房子,」西恩第一次來她家時就這麼說,「讓我想到我剛大學畢業時租的地方。」

「沒辦法。」潘密拉裝作無所謂地聳聳肩,當時的她,不,應該說現在的她也還是只租得起這種房子。在布魯克林要能租到這種價位的房子並不容易,一個小客廳,一間房間,附廚房跟浴室,以她當初一個剛剛從美術學校畢業,進入雜誌社上班的單身女郎而言,算是相當不錯了。

雖然這一帶治安不佳,但由於最近有很多舊房子被改建為專供獨身老人居住的公寓,當地警察加強巡邏,所以狀況比以前好多了。每回她這樣說,西恩總是嘖聲搖頭,「雖然如此,妳總有一天還是要搬離這裡,潘咪,」他說,「人要往上爬。」西恩自己雖住過老舊的公寓,但沒兩年就搬出來了。那是因為他事業扶搖直上,僅僅兩年就跳到另一個雜誌當主編了,薪水當然不可同日而語。而自己呢,潘密拉不無嫉妒地想,在這家雜誌社作了三年,還是一介小美編,連個主編的位置都升不上去。

「我是不是該跳槽了?」好幾次,兩人完事後,潘密拉依偎在西恩的胸前,這樣問道。「早就該跳了。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嗎?我不知道你們部門的狀況,也無權過問,詹姆士人也不錯,但他是個喜歡從外部找自己人馬的人,所以妳雖然有才華,但升遷機會不大。潘咪,妳要下定決心。」

「可是我怎麼知道下一個工作會怎麼樣?而且……而且別人看我做了這麼多年都沒升職,一定會覺得是因為我能力不足,才不願意給我那樣的職位跟薪水呢。」她抗議道。

「妳都還沒去試就這麼說,要對自己有信心一點。」

「如果我有才華,為什麼詹姆士不升我?為什麼沒有人來挖角?」

「潘咪,機會是要靠自己去抓住的。」

「可是……可是我……」

「好了,不要再說了。妳只會說,卻不行動,有什麼用?」西恩板著臉,有些粗魯地推開她,刷地起身,「我去洗個澡。」

潘蜜拉坐在床上,裹著被單,咬著手指,聆聽西恩在浴室裡沖澡的水聲。嘩啦,嘩啦,她希望這聲音可以沖走心底的不快與怨恨,但沒有辦法。他們每次一談到這個話題就吵架,吵完後問題沒有解決,只是徒留一層空虛的不快感,沉積在她胸口底部,漸漸地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有時候潘蜜拉會覺得,那情緒的污泥已經累積到喉頭,讓她窒息,喘不過氣來了。

後來他們再也不談這件事,西恩不再提供她找工作、換工作的建言,她也不再問或探聽別的雜誌社的狀況。沒有升職,薪水沒有調漲,無法搬離這個老舊公寓和充滿老人與青少年毒販的街道。妳來紐約到底要做什麼?潘咪。

水滾了,茶壺的氣笛發出刺耳的聲響,把潘蜜拉從白日夢中驚醒。她也才發現一直夾在手指頭的煙已經燒了大半,煙灰都落在桌子上。她匆忙把沒抽幾口的煙在煙灰缸內捺熄,起身關火。她把濾紙鋪在咖啡壺內,舀了兩匙咖啡粉,接著用熱水沖泡。等待著染成深色的水從濾紙滴下來的時候,她聽見房間內傳來腳步聲,然後是浴室內蓮蓬頭灑出水來的聲音。潘蜜拉有些失魂落魄地踱回桌子前,清掉桌上的煙灰。

西恩洗完澡後,換上衣服,會在這個廚房內跟她喝杯咖啡,然後離開。他從不在這裡過夜。從不在外面女人的公寓內過夜。

為什麼會選擇這個人呢?交往兩年了,潘蜜拉才第一次這樣問自己。因為他是辦公室內最亮眼的男人。因為他年紀輕輕就當上副總編輯。因為他已婚,不會跟她談結婚的事情。因為當她正想找一個男人交往時,他正好在身邊。因為她想跟紐約其他強勢又有企圖心的女人一樣,藉由跟比自己地位高的男人交往,來提升自己的能力與位階。然後,她坐在這個老舊公寓的小廚房裡,用一只小咖啡壺煮咖啡,點根煙,等著她的男人從浴室裡走出來,喝完咖啡後,回去他位於上東區,有老婆跟兩個孩子在等待的高級公寓。

我是在這裡做什麼?

潘蜜拉聽見水聲停了,浴室的拉門打開。她是多麼想,在西恩走入廚房的一瞬間,告訴他那件事情,詢問他的意見。但是她早就知道答案是什麼,因此始終不敢說出口。

兩個星期前,田納西家鄉的母親打電話來給她。

「潘咪,妳還在同一家雜誌社工作嗎?

「升遷了嗎?加薪了嗎?

「不是,我不是來跟妳說教的,妳都這麼大了我還會管妳嗎?是這樣的,妳爸爸的老朋友,布洛司先生,對,以前在當地報社工作的那一個,退休都快十年了,又跟人家合夥投資要辦雜誌,最近在找人。他聽說妳在紐約的雜誌社工作,想找妳過去。

「在什麼地方?孟斐斯呀,離我們這兒挺近的,開車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對,是美術編輯主管,布洛司先生說妳也有好幾年經歷了,給妳這個位置也不為過。當然,薪水要妳去跟他談,我怎麼會知道做雜誌的薪水標準在哪裡?

「怎麼樣?潘咪,覺得如何?要回來孟斐斯工作嗎?聽說雜誌社的規模還挺大的。

「我是跟妳爸說,如果妳在紐約的工作有進展,就不要回來了。但如果沒有的話,不如回來這裡試試看……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一切都看妳怎麼決定嘛,我也只是告知妳這個消息而已。

「如果有什麼想法的話就打電話回來,不過人家也是不會等的,想要這個位置的話,就要快一點呀。」

要回去嗎?回去肯定有升遷跟加薪,跟這裡完全不同,但要她放棄在紐約經營的一切……可是另一方面,她在紐約又經營了什麼?

潘蜜拉楞楞地望著廚房內唯一那扇窗;窗外沒什麼風景可言,因為正好面對著隔壁大樓灰紅色的紅磚外牆與逃生梯。她直盯著窗外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對面和她同一層樓的住戶的窗戶亮了起來。對面那扇窗正好面對著自己廚房的窗戶,而且因為距離頗近,所以其實稍一抬眼就會互相打照面。潘蜜拉記得,住在對面的是一個老人;那棟樓前幾年改建成專門供給獨居老人的公寓,那個老人似乎在改建落成後沒多久就住進來了。然後,約莫兩年多前開始,潘蜜拉就發現那個老人有一個怪異的舉動,那就是幾乎每天晚上,都會來到她廚房對面的那個房間,點燈,開窗,然後坐在一張面對著窗的沙發上,一整個晚上,都盯著窗外看。

剛開始時,潘蜜拉想他不會是在看電視吧。但後來又發現窗口附近並沒有任何電視的影子,而且,他的眼神是望著窗外,也就是說,是越過窗外,透過廚房的窗子,看著我嗎?一想到這裡,潘蜜拉就不寒而慄,老人的眼神也忽然變得很猥瑣。潘蜜拉試著跟自己公寓的管理員提出訴求,但他說,那是另一棟公寓的事情,他無權過問。還說那老人目前沒做出什麼事情,一直都挺守規矩的,叫潘蜜拉自己多注意就行了。

真是難以置信。為什麼男人都無法理解女人被騷擾時的不安心情呢?潘蜜拉氣沖沖地回家,接著去買了厚重的窗簾掛在廚房的窗口,從此不再打開。眼不見為淨。看不見,就會安心,以為對方不存在。然而,隔了一段時間,潘蜜拉因為好奇,在某一個冬夜晚上悄悄拉開窗簾一道縫隙,卻發現對面的老人竟然不畏寒冷,依舊坐在沙發上,面對那扇敞開的窗。眼神專注地望著窗外,用力地,拚命地,好似要看穿什麼。潘蜜拉嚇得將窗簾拉得緊緊的,不透一絲縫隙。

潘蜜拉廚房的窗簾已經一年以上沒有打開了,也沒有拆下來清洗,淡綠色的窗簾布上散逸著一點一點淡黃色的斑痕。可是窗簾現在是開著的,她可以清楚看到對面公寓房間的燈亮起,那個老人坐在面對窗戶的沙發椅上,右手似乎還拿著一杯酒。對了,潘蜜拉想起來,今天早上作早餐時,因為心不在焉,讓培根燒焦了,整個廚房內都是灰濃的煙,所以她開窗讓煙和焦臭味散出去,結果記得關窗,卻忘了關窗簾。所以,老人不知已像這樣望著她多久了;看著她只穿一件晨袍,煮水,泡咖啡,點煙,沉思,等待。

她忽然覺得忍無可忍。一種自己的私密空間被陌生人侵犯的感覺,讓她心頭湧上一股作嘔感。潘蜜拉快速起身,瞪了那老人一眼,然後用力拉上窗簾。但那老人的面容和眼神仍印留在她的腦海裡;專注,悲痛,畏怯,執念的眼神。潘蜜拉全身因憤怒和屈辱而顫抖。

「怎麼了?」西恩進入廚房,問道。

「沒事。」她回頭,露出笑容。「要喝咖啡嗎?」

今夜,她依然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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