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後一個空蕩蕩的長方形空間，牆與地板都是白色的，從唯一一扇窗洩漏進來的少許陽光有些刺眼。莉娜嬤嬤暫時在門前停了一會兒，雙眼環顧一圈後，才踏進房內。她看著那扇窗，位置稍微高了一點，下方窗框大約在一個人的胸口處。莉娜嬤嬤並沒有馬上接近那扇窗，站在遠處眺望著；窗外並沒有景觀可言，因為是直接面對著隔壁另一棟大樓的牆壁。那是一棟看來也相當古舊的紅磚建築，土紅色的磚頭縫隙間用新的灰白色補土加強。窗戶的正對面剛好是另一棟建築物的一扇窗，看起來較小，是那種傳統的上下開式玻璃窗。目前窗戶緊閉著，似是沒有人在；如果對方將窗戶打開了，依這距離，想必對方家裡的擺設、人影晃動，都可以看得很清楚吧。相對來說，這邊也是；莉娜嬤嬤想著。接著她回身，看著這個沒有人類生活氣息的房間內的唯一擺飾：一張面對著窗戶的沙發椅。

「就是這扇窗嗎？」莉娜嬤嬤開口，不知怎麼地，總覺得在這房間內，說話的回聲很大。

「是的。」傑森點頭，靠近窗邊，「我幾乎是一走進這房間就發現了。」

「這外面是？」

「是這棟樓的安全樓梯，不過沒有什麼人用。因為以前會有人從樓梯跑進大樓內，所以下方的入口被封死了。」

「你認為不會是因為有人偷偷跑進來？」

傑森搖頭，「不會的。不可能是有人跑進來，因為……因為他總是在那裡，可是，等我一開窗卻又不見了……妳……莉娜嬤嬤，妳現在能看得到嗎？」

莉娜嬤嬤望了傑森一眼，七旬出頭的老人汗如雨下，微禿的前額流下兩道透明液體，落在稀疏泛白的眉毛上。他似乎並未察覺，沒有試圖伸手抹一抹。她將雙手擺在自己突出的小腹上，以鎮靜的語氣問：「史雲尼先生，在你眼中，他是什麼樣子。」

傑森瞟了窗戶一眼，又迅即移回視線。「他……總是背對著我。看起來……看起來是個年輕男子，棕色頭髮，有點過長，蓋住襯衫的領子。對，他穿著一件襯衫，深紅色的格子襯衫……那個時候……」

你不覺得這世界很無聊嗎？傑森。無聊到讓人想死掉。

不是的。活著總是比較好。

你為什麼不懂呢？為什麼？你們這些人為什麼就是不懂？

再給我一點就好。求求你，再給我一點，不要讓他們知道……

「……史雲尼先生，怎麼了？」

「不，總之……對，在我看來就是這個樣子……」傑森低頭，揩去額上的汗水。就是這個樣子，跟那天一樣的樣子。

莉娜嬤嬤又看了一眼那張面對窗戶的沙發椅。很舊的椅子，扶手邊緣的布已經起毛，有些破損。坐墊邊緣有一塊深棕色的污跡。是翻倒什麼了吧，酒嗎？莉娜嬤嬤沒有回應，只是柔聲對傑森說：「史雲尼先生，我們出去談談吧。」

嗯，是的，他一臉悵然若失的樣子說道，率先走出房間。

茶冷了，但傑森一坐下，也不顧是在客人的面前，就拿起茶杯一飲而盡。餘味苦澀，但讓他清醒了點。莉娜嬤嬤坐下時伴著一身叮叮噹噹的樂音，她沒有動茶。「史雲尼先生，讓我先問你一個問題。」

請、請說。他再度揩著臉上的汗水，好像從未流過這麼多汗。

「方才，我們一起進去的時候，你看得到嗎？」

「不……剛才看不到…」

「有除了你以外的人也看到過嗎？」

傑森楞了一會兒，「這個……這件事我從沒跟別人說過，這是第一次我找人商量……」

莉娜嬤嬤露出寬容的笑容，點點頭。「我明白了。那麼，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史雲尼先生。

「你已經搬進來這裡三年了。據剛才所說的，才剛搬進來不到半年，你就發現這件事情。可是你為什麼那時候都沒有說，也沒有找人商量，直到現在才找上我？」

「這個嘛……我剛開始的時候真的是嚇了一跳。明明看見窗外站著一個人，但一開窗卻又不見人影。我跑到外頭去看，不管是站在安全梯上，還是到樓下去看著窗戶外的地方，都找不到任何人。可是有時候一走進房間就看到了。我想……我想這可能是老房子的現象吧。我也曾經很害怕，想要找人商量，也想確定一下這到底是不是我自己的問題。可是……我後來發現，他好像也只是站在那裡而已，什麼都沒做，所以我就……」

他嚥下一口口水。「我就想說不用管他了，反正他從未造成別人的困擾的樣子。住在對面的那個女孩子……好像也從沒有抱怨看到過什麼，對了，她好像常常都關窗，應該是什麼都沒有看到吧……」

莉娜嬤嬤背靠著沙發椅，雙手擱在突出的小腹上。「那麼，史雲尼先生，既然你覺得他沒有造成任何困擾，為什麼事到如今才……」

「是、是這樣子的，」傑森再度想嚥口水，但卻發覺喉頭乾涸，每一個吞嚥的動作都像是硬把一大塊碎布推進一個細窄的管子裡。他想再喝一杯茶，但在這個節骨眼，實在不好起身去廚房；再加上，他始終直覺到，如果在這一瞬間不開口，他會退縮下去。他會把話語吞回去，沉澱澱地擺在胃部底端，作為一個永遠的謎，然後就這樣把眼前這個體型龐大的黑人女子請回去。他伸出舌頭潤潤唇，開口：「前幾天……大約有一、兩個星期前了，半夜裡總是聽到怪聲音。」

「什麼樣的怪聲音？」莉娜嬤嬤的聲音放低了點，有如在音箱內迴盪的貝斯鼓聲。

「客廳裡……客廳裡傳來聲音，好像有人在走動的樣子。剛開始、剛開始我覺得是遭小偷了，所以我拿起放在衣櫥裡的棒球棒，出去外面……」漆黑一片的客廳，宛如被染上一層略帶透明的深黑色塗料，原本是熟悉的地方也變得陌生，他彷彿踏入一個未知的境界，黑暗與光明、生者與死者的交界。傑森顫抖著膝蓋，舉起手中球棒，視線掃過黑暗中的沙發、桌子、散亂在桌上和椅子上的報章雜誌、馬克杯，廚房的窗戶透進些微月光，如白色的霧絲飄浮在空中。但他的視線被另一樣東西吸引；那扇門，微微開啟，從門縫間流洩出一汪清淺的月，色如白骨，冷若冰谷。通往那個房間的門是開著的，但他明明記得睡前有將門關起。是誰把門打開了？他踏著小心翼翼的腳步，踩在地板上的光腳，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寒氣。他接近那扇門，不敢先動手將門推開，而是將臉湊進門縫，窺視裡頭的狀況。

除了一地的月光，沒有人影，沒有聲音，沒有風，也沒有氣味；那彷彿是一個靜止的世界。他的視線轉向窗外。

「那個時候，你有看到嗎？」莉娜嬤嬤問道。

沒有，傑森搖頭。窗外空無一人。有時可以看到，有時又看不到，他原本就已經習慣了。但從那天晚上起，他陷入了猜疑與恐懼當中。每晚回房入睡前，他會仔細檢查門窗，住在這裡三年來從未上鎖的房間，也上了鎖。有時半夜醒來，又聽到外頭客廳似乎傳來托著腳步慢慢行走的聲音，他也不敢出去張望。

然後約莫一個星期之後，一天夜裡，他被某種聲音吵醒。好像近在耳邊，又好像相當遙遠，喀啦喀啦地響著，接近某種金屬輕輕撞擊的聲音。他張開眼睛，茫然地瞪著宛如罩上一層黑色紗霧的天花板，角落泛黃的水漬還清晰可見。那是什麼聲音？意識漸漸地從深層睡眠中浮上表面，然後他才瞭解到那是什麼聲音。那是，有人從外頭轉著他房間門的喇叭鎖的聲音。

「有人想要開門嗎？」

「我……我不確定。」傑森又感覺汗水沿著髮量逐漸稀少的額頭，落到眼睫上。他當時只是坐在床上發抖，嘴唇無聲地開合，祈禱著，等著那聲音消失。然後，平靜無事了兩天，那試圖開門的聲音又出現。

「所以，史雲尼先生，你是覺得恐怕是那窗外的人決定要走進來了，是不是？」莉娜嬤嬤褐色的眼珠子轉了轉，豐厚的唇嘟起；這些動作讓她的神情看起來像個思考的小女孩。「但史雲尼先生，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確實是有人闖進你屋子裡來呢？」

傑森搖搖頭。「我想過這個可能性，畢竟這一帶風聲不好，雖然這幾年來治安已經好多了，但偶而還是有一些遊手好閒的年輕人在這附近遊蕩。

「那一次發現客廳有聲音的時候，我已經檢查過了，門窗都關得好好的，也沒有東西遺失的跡象。」

「你報警過了嗎？史雲尼先生。或是曾經跟鄰居商量過？」

「我沒報警，但是曾經跟同一層樓的人說過。但我想妳也知道，這附近幾棟樓都住著許多退休老人，有些人還罹患癡呆症，常常亂報警。警察來了也都只是禮貌性地問問題，不會認真的。像我這種狀況，沒有失竊，也沒有明顯的入侵跡象，他們只會覺得是我腦子出問題而已……」

莉娜嬤嬤沉思了一會兒。她的雙眼變得深沉，似乎從原本的棕褐色變成棕黑色，從那凝重的神情，傑森可以知道，她腦子裡似乎在轉著什麼。她也可以看得到嗎？接下來，那張嘴裡會說出什麼？她是否會說，對我也看到了，讓我來幫你驅逐吧。不是你的腦子出問題，這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傑森察覺到，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由於過度緊握，指甲在掌心留下了好幾個半月型的紅痕。

「讓我來幫你想辦法吧，史雲尼先生。」莉娜嬤嬤說，那張寬闊的褐色臉上，展露出大大的笑容。「我得準備一些東西，可能需要兩、三天的時間。這段期間，你如果不安心，可以暫時換個地方住，或是找人來陪你。還有最好也跟大樓的管理員說一下。」

是、是這樣嗎？真是太好了。傑森喃喃道謝。雖然莉娜嬤嬤沒有給任何明確的答案，但傑森確實鬆了一口氣。與其說是因為得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不如說是因為把這件事情說出去，解放了部分他心中的壓力。

莉娜嬤嬤與他約定三天後再來訪。臨走前，宛如走動的風鈴的女子回過身說，「史雲尼先生，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認識那個人？站在窗外的那個人？」

不、不……我完全，一點頭緒都沒有。傑森說道，汗水直流。莉娜嬤嬤身子稍微前傾，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才又挺直背脊。「那麼，史雲尼先生，再見。」

再見。再見。傑森關上門，拖著遲緩的腳步，慢慢收拾桌上的茶杯，背上的汗水黏著著襯衫。端著茶杯走入廚房，將剩下冷掉的茶液倒入水槽時，他覺得自己從未這麼疲累過。那不算是說謊吧。他確實毫無頭緒，只是懷疑而已，懷疑而已。傑森將茶杯喜乾淨，擱在流理台上晾乾，走至客廳。屋子裡的空氣悶熱、沉重，他感覺身上好像穿了一件濕淋淋的衣服。傑森慢慢地，走向那扇門。

他在嗎？他在嗎？方才莉娜嬤嬤在的時候，他並沒有現身。他似乎不在人前現身的。前幾天，他帶隔兩三個房間的鄰居修司特先生進來的時候，他也不在那裡。現在已經沒有人了，沒有第三者了，你會現身在我面前嗎？傑森推開門，緩緩地，面對那扇窗。日陽粲然，落在對面大樓的窗戶上，反射出刺眼的亮光。啊，他在那裡。一如以往，背對著窗，站在外頭的消防梯上。棕色頭髮，深紅色格子襯衫，靜靜地站立著，不理會身後的呼喊，好似在專心沉思宇宙極致意義的問題。

你不覺得這世界很無聊嗎？傑森。

你在這裡，站在這裡，永遠在這裡。

傑森突然放心了，在房間內唯一的一張沙發椅上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