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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七 The House of Fall River (5)
2008/05/01 21:10:24瀏覽385|回應0|推薦1

一八九三年六月五日

才一大早我就起身,因為昨夜幾乎無法入眠。一閉上眼,就看見黑暗中有一條條文字從我眼前跑過。仔細一看,那是詹寧斯先生交給我的答辯內容。我不知道。那天早上我睡得很晚。布麗姬也是。不,我知道爹地要找約翰舅舅來談農莊的繼承權,但不清楚他要給誰。不,爹地從沒提過。我沒跟他們一起吃晚飯。我什麼都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食物中毒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跟布麗姬都沒事。

然後,文字忽然跑亂掉,開始繞著凌亂的圈圈,有的凝聚起來,化成奇異的形狀線條。黑色的文字漸漸變淡,彷彿褪去一層殼,染為凝結的深褐色,一串一串如雨水般流下來。是血。我驚覺,那是血。鮮血沾滿爹地的白色襯衫,地毯的顏色變得好深、好重,好似快要陷入地板內了。波登太太的淺色睡衣也都是血……是睡衣嗎?波登太太是穿著睡衣,還是……

驚醒以後,我完全無法闔眼,睜著眼睛,直到微弱晨光從高牆上的小小窗戶透進來。然後我穿好衣服,坐在床上等待。我討厭這裡,窄小、禁閉、窒息的房間,總是充滿揮之不去的屎尿味。好想回去,回去秋河第二街的房子。今天會順利嗎?他們會相信我是清白的嗎?我用雙手緊抱著自己微微發顫的身子,好希望有任何一個人來,將手放在我的肩上,告訴我,一切都會沒事,今天會事事順利。我從未感覺如此孤獨過。

剛到土頓的監獄時,還有不少朋友會來探望我。羅素小姐來過幾次,然後是鍾斯小姐跟提伯頓小姐,約翰舅舅一家人,父母親那兒的一些親戚,還有鮑溫醫生,等等。當然愛瑪跟身為律師的詹寧斯先生跟羅賓森先生也常常來。南絲也來看過我,但僅只那麼一次。她來時東張西望的,一雙大眼骨轆轆轉,對監獄的興趣比對我還來要深;我想,她只是覺得能來探監很有趣吧。但監獄生活卻比她想像中還要無聊,所以就不再來了。

其他人也漸漸不來了。現在只有愛瑪跟詹寧斯先生、羅賓森先生會來看我。或許在那些人眼中,我真的是個殺人兇手。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什麼都沒做。愛瑪說,是妳那惱人的月事的錯。對,確實是這樣。每個月來的時候,我有時會突然陷入昏沉狀態。那時有好幾次都是這樣,一眨眼,我站在另一個地方,手中拿著某樣費解的東西,不知道我正要做什麼,去什麼地方。那時候也是,好幾次,我頭重腳輕的,不知道自己是誰。好像跟某人說了什麼話,又做了什麼事,但我完全不記得。那不是我,我不是我自己,那是另一個我。

時間快要到了。我聽見從遠處走廊傳來的腳步聲,噠,噠,噠,彷彿命運審判的前奏鼓聲。我雙手擺在腿上,抓著裙子的布料,很緊很用力,指尖可以感覺到布料對面的手掌。當他們走過來的時候,我會站起身,對他們說,我已經準備好了。

一八九二年八月三日

晚上,愛瑪和林恩太太一家人吃完晚飯,就和女眷及孩子們一起到隔壁的會客室閒坐。林恩太太又沏茶;這是愛瑪今天的第三壺茶,她實在不想再喝,但在眾人面前,還是禮貌性地舉起杯子,沾了沾唇。林恩太太十歲的小女兒在彈鋼琴,大概是因為對曲子不熟悉,小女孩彈得零零落落的,林恩太太在一旁不時更正。十二歲的男孩在玩某種積木遊戲,雙胞胎的男孩跟他一起玩,欽羨地看著大哥哥以自己目前尚未發展出的技巧堆疊積木。雙胞胎的女孩則跟母親膩在一起,童言童語地跟邦賽太太說自己下午跟哥哥到花園的小小冒險。

鍾斯小姐在看書;愛瑪有些佩服她竟然可以在這麼吵鬧的環境下看書。愛瑪之前問過鍾斯小姐如何能在這種環境下專注看書,她回答,在父親去世前,她是跟父母親,以及哥哥一家人住在一起;他們也是一樣,吃完晚飯後一家人聚集在會客室,大人討論家務、閒聊、朗讀,小孩彈鋼琴、唱歌、哭鬧,所以很早就養成了可以在紛亂狀況下唸書的習慣。

大家都有事做。愛瑪一人坐在椅子上,手捧喝了一半的茶杯,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夜色。海岸邊籠罩著深層的黑,似乎,在人聲起落的縫隙間,她可以聽到浪潮的聲音。如果麗茲在這裡,還可以跟她說說話,閒聊兩句。愛瑪想,不知道麗茲現在怎麼樣了。沒聽說她去波士頓,那麼是在家裡跟父親嘔氣嗎?

「怎麼了?愛瑪小姐。」鍾斯小姐從書本中抬起鼻尖。「想休息了嗎?」

「沒什麼。」愛瑪調回望著窗外的視線,給鍾斯小姐一個朦朧的微笑。「鍾斯小姐,妳在看什麼?」

她揚了揚手中那本似乎有些陳舊的書。「妳應該也看過, 《 上帝的主權與善意 》 ,瑪麗 • 羅蘭森夫人寫的。」

「當然。」愛瑪點頭。教會要每個人念這本書,愛瑪跟麗茲從小就看過數遍。看這麼多遍,並不是因為她們特別喜愛這本書,而是因為她們的選擇並不多。不過愛瑪並不知道鍾斯小姐重複看這本書,是否是出於真心喜愛。

「我帶這本書來,是因為我覺得這是旅行時最適合看的書。」鍾斯小姐解釋。

愛瑪歪著頭思索。她一點都不覺得這本講述被印地安人俘虜經驗的書,會是一本適合旅行時看的書。看出了愛瑪眼裡的疑惑,鍾斯小姐笑道:「很適合呀,手拿這本書,很虔誠嘛,很適合像我們這種身份的老小姐。另外,這書裡面羅蘭森夫人的經歷,不就像是一場跋涉極遠的旅行?」

「麗茲以前也說過同樣的話。」愛瑪衝口而出。

愛瑪記得麗茲說,「愛瑪,妳不覺得羅蘭森夫人的經歷很令人羨慕嗎?」

「怎麼會令人羨慕?那太可怕了,跟孩子一起被俘虜,生活在蠻人之間,還被迫跟親人朋友分開。要是我可受不了。」

「可是她可以走這麼遠,看這麼多,跟印地安人一起生活,那可不是所有人都能遇到的。妳不覺得很有趣嗎?」

愛瑪大致轉述麗茲的意見,鍾斯小姐聽了挑眉,「愛瑪小姐,我一直都覺得,妳妹妹是個相當有趣的女孩。」她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思索什麼,又接著說,「只是有時候,她的腦筋挺古怪的,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

愛瑪沉默,但大致同意鍾斯小姐的話。她很聰明,又很敏銳。麗茲跟自己不一樣,愛瑪想,麗茲會看她看不懂的書,說出來的話,有時也令她搞不懂。麗茲去歐洲旅行過,視野開闊,她喜歡看劇、念詩,可以跟那些劇作家、演員暢談。麗茲有時候是有點古怪,愛瑪忘不了她發現自己養的鴿子被父親砍死時的眼神;但愛瑪一直告訴自己,那都是因為麗茲的老毛病。是的,那個老毛病,每次麗茲月事來,都是這樣。

月事來的時候,她會恍恍惚惚的,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事後又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愛瑪想起有一次她還曾在半夜光著腳跑到庭院裡,問她在做什麼,她說想看月亮,但第二天一早問她,又說不記得了。麗茲後來因為這樣惹過幾次麻煩,一次是她在鎮上的雜貨店裡被店主抓住,說她偷東西。後來他們真的在她的裙子底下搜出一把鬃刷,但麗茲說她不記得自己有做這件事。另一次,就是去年家裡遭小偷的事情。

那一天,愛瑪記得,父親跟波登太太出外旅行,家裡只有她跟麗茲,還有布麗姬。沒有人聽到任何聲響,至少就愛瑪記憶所及。當時她就在樓下會客室內做針線活,但沒聽見樓上父親與波登太太的房間傳來任何不尋常的聲音。在廚房忙碌的布麗姬也這麼說。麗茲呢?她在哪裡?愛瑪不知道。原本她們一起在會客室做針線活,但下一瞬間麗茲就不見了。愛瑪做得很專心,沒注意她究竟何時消失,又去了哪裡,直到二樓傳來麗茲的尖叫。

「愛瑪!布麗姬!快來樓上,快過來……」

父親和波登太太的房間一片混亂,床單、被子被扯開,兩人的衣物從衣櫃中拉出來,凌亂堆積在地板上,窗戶大開,窗簾好像被什麼利器割破,波登太太的梳妝台上,蜜粉、香水灑得亂七八糟,鏡子上跟牆壁上用墨水寫了不堪入目的字眼,波登太太的珠寶盒開著,空了。

有人說是麗茲做的,因為愛瑪跟布麗姬沒有察覺任何聲響,因為門窗沒有外部破壞的痕跡,因為麗茲之前在雜貨店偷了東西。麗茲說不是她做的,愛瑪也相信她的話。可是當別人問她,在她離開會客室,至發現父親房間的狀況這段期間,她去了哪裡,做了什麼,麗茲卻茫然地說,她不記得了。那時正好她的月事來。

不是麗茲。不會是麗茲做的。愛瑪深信,麗茲即使在恍惚狀態,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愛瑪一直這麼告訴自己,忽略了小偷入侵前幾天,也就是父親跟波登太太出門旅行前,父親宣布他要將秋河第二街的房子給波登太太。

林恩太太的女兒已經停止彈鋼琴,雙胞胎睡著了,邦賽太太和女僕將孩子抱上樓,林恩太太也趕著另外兩個孩子上樓去休息。會客室頓時安靜下來,只餘鍾斯小姐翻書頁的沙沙聲,以及油燈燈芯燃燒的嗶剝聲。茶涼了。愛瑪放下茶杯。過了一會兒,愛瑪聽見外頭傳來馬車聲,轟隆轟隆地,在林恩家的度假小屋前停下,接著是林恩太太從樓上跑下來的腳步聲。會客室通往門廊的縫隙間,斷續傳來問候對話,似乎是林恩先生的朋友來拜訪。或許是私人朋友,因此愛瑪跟鍾斯小姐繼續留在會客室。他們轉往林恩先生的書房。

愛瑪覺得,隨著時間過去,夜似乎又變得更深、更黑。她已經看不清窗外景色,偶而一道影子掠過,那是枝葉嗎?夜行鳥?還是一只手掌?她思慮著,幾乎要開始打盹,此時會客室的門打開,林恩太太探進頭來。「愛瑪小姐?鍾斯小姐?」

「什麼事?」愛瑪問。

「這位是卡林根先生,我想兩位也認識,他在秋河經營會計事務所。」林恩太太的身後出現一個身材矮壯結實的中年男人。他臉頰紅潤,唇上一撇整齊的鬍子,對會客室內兩位女子禮貌地點頭。「鍾斯小姐。波登小姐。」

「唉呀,卡林根先生,好久不見了。」鍾斯小姐起身說:「怎麼過來了?」

林恩太太代卡林根先生回答。「卡林根先生下午才從秋河出發,要來找我先生商量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那個,他帶來一個消息。」

「什麼事?」愛瑪跟鍾斯小姐齊聲問。

「波登小姐,」卡林根先生將臉轉向愛瑪,說:「我出門時,聽說妳家裡似乎出事了。」

愛瑪的臉色一下刷白。「怎……怎麼了?」

「聽說是食物中毒。波登先生跟波登太太大概是吃了腐壞的食物,不太舒服,病了一整天。」

「那麗茲呢?我妹妹有沒有怎麼樣?還有布麗姬?」

「我不清楚。」卡林根先生搖頭:「剛才聽林恩太太說波登小姐在這裡作客,所以我想應該通知妳一聲。」

食物中毒?中毒?麗茲?愛瑪慌得腦筋一片空白,兩手緊擰著手帕,在原地團團轉。「怎麼辦?麗茲……父親……不行,我得回去看一看……」

鍾斯小姐抓住她的肩膀。「別慌,愛瑪小姐,現在都這麼晚了,妳也沒辦法回去。」接著轉向卡林根先生,「卡林根先生,你離開的時候,沒聽說什麼嚴重的事吧?」

「是的。波登先生跟太太正在好轉中。另一位波登小姐的事情沒聽說,我想是因為她也沒事。」

「既然這樣,愛瑪小姐,妳明天一早回去吧。我陪妳一起回去。妳別慌,會沒事的。」鍾斯小姐鎮靜地說。

「好……好的……明天、明天回去……」

愛瑪歸心似箭,一心只想回去秋河探看妹妹與父親的狀況,幾乎一夜未眠,都在收拾行李。第二天,八月四日一早,她會在林恩夫妻的安排下,和鍾斯小姐一起乘馬車回去秋河。她們回到秋河的時候,已經接近正午十二點。她不知道,這一趟回去,將面臨的會是一場更嚴重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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